活着的时候,苏里坦这只老磨推推转转,转到转不动就卸磨了。现在他躺在“磨坊”放磨盘的那个中心位置,他的左右连着的两个墓穴的主人,还拽着时间的绳索挣扎在世上。
热依罕觉得苏里坦每天躺在这间高大的“磨坊”里等她。她知道她活在人间只是暂时的滞留,就像毛驴车在一个驿站停留一样,最终还是要回到这里,跟苏里坦并排躺在无边的黑夜里。
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净了身,做完邦布达后,提着清洁的井水,来到苏里坦的墓前。她清扫坟墓周围,轻轻地用拂尘拂去墓身细细的尘埃。她一往地上洒水,潮湿的泥土味儿就扑面而来。苏里坦躺在“磨坊”里半年多了,前几天下了雨以后,他的墓旁长了几个小蘑菇,看起来好像躺在墓里的人也要发芽了。
热依罕站在墓前自言自语:“你活着的时候,一个人孤单地生活那么久,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你,也许我还没有出生。现在你又落单了,让你一个人躺在这里,我没法帮你挠背、捶腿、掖被子。每天半夜醒来,都听见你在咳嗽。你走了,我还活着!安拉,为什么让你走了,我还活着……”起先她的嘴唇在头巾下面颤抖,接着她的整个头巾和肩膀一起颤动。
热依罕赶开一只受惊的蜘蛛,让手上的拂尘抚过苏里坦的坟头,她感觉就像过去每周四晚上所做的那样,用辫梢在黑夜里,像孔雀的羽毛温柔地扫过苏里坦的身体。这让她觉得苏里坦还活着,而不是躺在地下的土层里。
“不要咬他的身体,去吃虫子吧。”热依罕对蜘蛛说,她看着蜘蛛在她的诵经声里慢慢爬走了。
这一生,对苏里坦最忠诚的,就是瘙痒症了。他想了各种方法来摆脱它,瘙痒像跳蚤一样折磨了他一生,他还是如此舍不得离开它。他活着,瘙痒就不会死。他的瘙痒症终止了,他的生命也就终结了。现在他死了,蜘蛛和跳蚤们不会死,它们还会这个世界上快活地跳来跳去。
热依罕跪在苏里坦的墓前祈祷。苏里坦在世的时候,他俩一起做乃玛孜,热依罕一直跪在苏里坦旁边。苏里坦念经的方式是热依罕最熟悉的。现在墓的一侧为她留好了墓穴,他告诉过她,会躺在这里安心地等她。她也说过,生生死死,她都会在他的一侧祈祷。
做完祈祷,她掀开遮盖着脸部的头巾,看了看裙子上的土,又看了看苏里坦的坟头,她缓缓放下了头巾,好像怕苏里坦看到她憔悴的容颜。她站起来,这次她没有习惯性地拍掉裙子上的黄土,让这些土继续留在了裙子的花纹间。
苏里坦躺在这里,成千上万世界各地的游客来参观他的王宫,他们不会忘记围着他的墓地转上一圈。这座“磨坊”除了游人,还有腿脚不灵便的阿扎提不时地让妻子推着轮椅过来一起看看父亲。
热依罕拿着那把苏里坦扎的小扫帚,上上下下清扫完这座“磨台”,在“磨盘”四周的砖台上,洒下玉米粒、稻谷粒、麦粒、鹰嘴豆。麻雀和鸽群围绕着这座已经停歇的“老磨的磨台”,找点食吃吃。
热依罕念完一段经文,撩开面纱又看了一眼苏里坦,垂下眼皮低头摸一摸他坟边的木头栏杆,陪他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然后裙子上带着从苏里坦坟地沾染的那一抹黄土,走出了墓地。她沿着花园里的浓荫道,回到他们曾经共同生活的王宫。她裙子上从墓地里带回来的黄土,几乎沾染在王宫里每一块他们一起坐过的地方。王宫里的这些地方,保留着他和她在一起时的痕迹和气息,这些都让她无比的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