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里坦家提亲失败后,海池尔去王宫找苏里坦,想安慰他。阿米娜王后摆了十几个干果碟子款待海池尔,油炸馓子摆得像小塔一样高,阿米娜倒了奶茶,不断地往海池尔碗里加奶油,往她的盘子里加各种果酱。在柯卡像王这样的家族,阿米娜为家族成员提亲,恐怕从来没有被拒绝过。阿米娜的客气中带着王族的骄傲和盛气凌人的意味,让海池尔觉得伤感。海池尔明白了阿米娜以王宫待客的礼仪招待她,只是为了礼貌地送她走。阿米娜席间谈了柯卡城里的一些维吾尔族姑娘,她们的父母很希望把女儿嫁入王宫。海池尔知道阿米娜在暗示自己,会给王娶一个让他本人和整个家族都满意的媳妇。
海池尔和着眼泪咽下阿米娜夹到她碗里的肉,苏里坦看着她,在一旁抹了抹脸上的泪,难过地扭过头去。她想起十二岁的那个暑假她来王宫帮苏里坦搭屋顶上的鸽子窝,苏里坦递给她半块馕,捧给她一碗清茶,那茶甜得像加了蜜一样。海池尔奇怪地问苏里坦是不是王宫的清茶里加蜜糖,苏里坦笑着说,那是你心里有蜜糖。海池尔没想到那一年喝进去的茶,存储成了今天的眼泪,相隔三年后,那些茶从海池尔的眼里渗出来,像一口枯井里的水一样咸涩地泛上来。
受了阿米娜的款待,从王宫出来,苏里坦跟在后面送她。海池尔满心忧伤,俩人默默地一前一后地走,谁也不开口说话。秋雨从天空滴落,像海池尔的冰凉的心绪。海池尔从小跟苏里坦在王宫进进出出,阿米娜那么喜欢她,王宫里的人都把她当成苏里坦未来的媳妇。阿米娜向她父亲提亲失败后,海池儿在王宫已经变成了一个不速之客。由此,她想到了父亲给苏里坦的礼遇,也是以一种巧妙的方式友好地拒绝和体面地逼退他。他隆重地招待苏里坦,就是想在苏里坦和海池尔之间制造一种有距离的气氛,礼貌地告诫苏里坦远离海池尔,提醒苏里坦在海家的身份永远是一个客人。
小时候在经学府,父亲带着苏里坦和她读经,他们整日被诵念《古兰经》的声音包围着,在父亲宽和的目光里,她跟苏里坦一起在新疆红花、沙枣花、葵花、马兰花丛中奔跑,玩累了,在野外跟苏里坦烤羊肉、烤野鱼吃,她喜欢俩人浑身沾满孜然的香味。那个时候,她一心想长大了嫁给苏里坦,跟他生活一辈子,她以为自己一生都会被这样的气味浸染,在这块土地上跟苏里坦一起过王宫的生活。
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她要离开留给她那么多记忆的苏里坦和王宫,一个人去异地,跟多年不见的母亲一起,开始另一种生活。这种道别太突然了,她看着苏里坦,很想索回点什么。
她这次向苏里坦来道别,就是想从他这里再索回一些感情,苏里坦送给她两张童年的合影,那是他从家里找出来的,那里面有他们小时候的样子。
临别,她跟他站在柯卡大桥上,海池尔泪眼朦胧地说:“晚上,我想在王宫旁的花园里等你。”
苏里坦仿佛看见了海翻译愤怒的脸。他说:“我不敢跟你在一起,我担心父亲对你发火。”
“不管你来不来,我每天都会等你,直到我离开柯卡。”海池尔一副倔强的神情,迎着风站在大桥上,她的眼睛看着沟里的残水。她的眼泪被风吹干后,不断涌出来新的,仿佛两眼不竭的泉水,把她的脸浇湿,他的心也被她的泪水浇湿了。
苏里坦恨自己的软弱,他看着心爱的女孩离开,凝固在桥上,没法追上去,也没法退回去。
海池尔憎恨父亲,父亲让她的初恋破灭了,她不想再看到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吃不喝,心里期待苏里坦来找她。她求人给兰州当医生的母亲捎信,告诉了她近些日子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些事情,她想离开父亲,离开柯卡,回到她身边。母亲回信答应接她回兰州,为她的将来着想,建议她最好到兰州来学医。
海池尔找了柯卡的一位中医,跟他请教,准备应考兰州的中医学校。那是个年轻黝黑的中医师,诊所就在她家斜对面,挂了印着红十字的半截白门帘。他跟皮肤白净的徒弟一起,整天坐在诊所里面。过去海池尔每次路过那家诊所,看到白门帘,几乎每次都撞见黝黑年轻的中医师,要么在过道煎药,要么出来洗手,海池尔几乎能闻到他白大褂上飘过来的淡淡的中药气息。
那天,来过海池尔家喝奶茶的高个子警官,忽然掀开诊所的门帘,正好撞见海池尔跟中医师别扭地并排坐着,让中医师教她把脉,警官探了头和半个身子进来,只看了一眼他俩的神色,动作迅速、表情有点犹疑地掩了门出去。海池尔不知道他那一眼推断出了什么,她觉得在高个子警官看来,她和中医师并排坐着,男女间的那种距离,充满暧昧。她用直觉推断出了那个高个子警官还会来诊所找她。
自从那次以后,高个子警官时常来诊所,找借口坐着不走,似乎海池尔跟他之间有了微妙的秘密,他看海池尔时目光从不回避她,笑容里复杂的暗示意味,能直抵她身体里最隐秘的部分。
高个子警官说想学中医,也要学着给海池尔把脉,在她身边浑身颤抖着蹭了半个小时,也没敢把手伸向她,仿佛她身上有一层保护层,他似乎知道靠他的手,无法抵达她。海池尔也能感觉到,能揭开那层防护膜的手,就隐藏在不远的地方,她眼前隐隐闪过苏里坦的影子。
傍晚,苏里坦来诊所约海池尔出去走走,说知道她快要去兰州了,有话要对她说。海池尔跟着他在天色暗下来后的街道走来走去。苏里坦最终把她带进了王宫后面的一个棚子,黑暗中海池尔弄不清楚,花香味让她推断那是一个花棚,她甚至不知道这地方有多大,因为里面很暗,苏里坦并没有跟她说一句话,他沉默地拥抱和抚摸了她,解开她的衣服,跟她面贴面站着温存地动作,跪在她面前急切地舔舐她的身体。她毫不犹豫地接受,那种身体最初经历愉悦的痉挛和颤动,他的身体传递过来的震动的频率,那种单纯的满足,让她血脉暴涨,身体像破冰的河水般冲动。
深更半夜,苏里坦带她来到柯卡河滩,天空黑暗,河水混沌,无法照出她的影子。她掬了泥沙俱下的河水洗了脸,蹲下身子冲刷掉裙子上的污迹等她回头再看时,发现身边根本没有苏里坦。她没搞清楚,跟苏里坦相拥亲热到夜半,究竟是她的想象,还是他真的与她度过了一个激情的夜晚。那个夜晚的时光,像掉入梦境里的一片叶子,悬浮在记忆模糊的水面上,让她无法打捞上来。
海池尔提着的裙子,往家里的方向走,快到家的时候,发现那个高个子警官的影子闪现在离她家不远的地方。
海池尔心里愈发忐忑不安,她隐隐地感觉到,她的父亲和这两个军官,一定会通过她给苏里坦施压。想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她不禁打个寒战。她想摆脱军官的纠缠,决定去兰州找母亲,在那里暂时避一避。以到母亲身边为由离开这里,她父亲也不会反对。
只是她没有想到,此去经年,暂时成了永远。终其一生,她也没能把日子过成她曾经期待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