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海池尔的选择
第二天,海池尔来王宫向苏里坦道别。她知道了苏里坦受她父亲的威逼,在集会上说“青年委员会是反动组织”,宣布退出了青年委员会,她没想到他的父亲这么快就与苏里坦成了敌对的双方,她恨父亲,也没想到苏里坦会如此退缩。
海池尔告诉苏里坦,她跟父亲闹翻了,决定去兰州跟母亲一起生活。她告诉他,为了他们的爱情,她与他父亲抗争过,父亲打了她。她能理解父亲在苏里坦流浪时,不同意他们相好,她无法理解的是,现在苏里坦是柯卡的王爷了,为什么他还是不同意苏里坦的求婚。
海池尔坐在苏里坦面前,整整哭了一个上午。送走了眼睛红肿的海池尔,苏里坦哭了大半天,内心像被撕扯开了一样痛。他知道,他们可怜的爱情,最终不是输给了六根金条,也不是输给了海翻译,而是输给了这场残酷的政治斗争。
苏里坦提亲失败的消息传开以后,海池尔周围的情形确实起了一些变化。
先是她学校里来了两个搞军训的警官,他们说跟海池尔的父亲是好朋友,提出要到海池尔家里喝奶茶,这被很多人羡慕的事情,摊到了海池尔头上,海池尔很乐意,带着两个警官回来,一路上的行人都看她,让她紧张得发抖。
回到家,海池尔的父亲不在,家里没有牛奶,海池尔从邻居家端了碗牛奶,烧了一锅奶茶,在里屋的炕上支了小炕桌,端上奶茶的时候,海池尔浑身还在微微打颤。其中那个高个子警官对着她笑笑,他露出两排保养得很干净的牙齿:“小姑娘不要太拘束。”另一个紧跟着说:“我们跟你父亲一起做事,都不是陌生人,不必太拘谨了。
拘束,拘谨,学校里从来没有人对她使用过这两个词。海池尔不太确定它们确切的意思,从他们的表情,她可以判定,他们看出了她因为过分紧张产生的不安感。
他们说拘谨、拘束的时候,语气温文尔雅,她发现跟讲纯汉语的人在一起,让她觉得很兴奋。两个警官在海池尔低头倒茶的时候,在不动声色地观察海池尔光亮的黑发和凸起的乳苞,这一点海池尔并没有发觉。他们称赞她秀丽的黑发,毛茸茸的眼睛。自从他们来过海池尔家,学生们军训时就对海池尔另眼相看了,好像海池尔得了一种荣誉和褒奖。学生们知道海池尔的父亲是警察局的翻译官,那两个警官都是海翻译的上司。
海池尔认为两个警官接近她,来她家喝了两碗奶茶,是因为与她父亲共事才对她格外的友好。那两个警官对她并不像对其他女学生那么生疏,而是带着一种隐隐的亲昵,那个高个子的警官,好几次替海池尔整整衣领和被风吹乱了的头发。
苏里坦和海池尔从“睡胡杨谷”回来没多久,来海池尔家提亲那次,苏里坦注意到的第一眼,是海池尔家的书架和桌子上的书。“你读的书比我还多。”他的眼睛像羊一样温和,他穿着雪白的长袖衬衫,衬衫的袖口干干净净。他跟海池尔的父亲聊天,眼睛时不时偷偷看一眼忙着倒茶、端水果的海池尔。海池尔没有倒奶茶,她倒的是清茶,她好像心里知道,他不在乎喝的是什么,海池尔知道他心里在乎的是她,他追到了她家里,他的心在她身上。海翻译还很殷勤地请了阿訇来家里,特地宰羊招待苏里坦。
海池尔的心跳快得让她晕眩。她本来很紧张,还有点害怕父亲不高兴,害怕父亲憎恨苏里坦,认为他不该来找她。父亲似乎没有不高兴,很宽和地跟苏里坦聊天,客客气气地招待他。父亲越是客气,她越是感觉到一股压力,从屋子的四面墙壁从四个方向向她堵过来,让她透口气都很困难。后来父亲说要跟苏里坦谈重要的事情,让她到外屋烧火煮羊肉。
那天父亲在里屋与苏里坦的谈话,海池尔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听不到的部分,海池尔从里屋谈话的气氛也能猜到一些。苏里坦从里屋走出来时,海池尔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知道谈话的结果一定是父亲拒绝了苏里坦的提亲。海池尔抱住苏里坦,把头靠在苏里坦肩头抽泣,苏里坦全身像冻僵了一样,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抽身离开了海池尔。
苏里坦走后,海翻译对海池尔说:“你现在快成年了,你母亲来信,说正在托人帮你在兰州物色合适的人家。你准备一下,早点儿去兰州吧。”
“不,我从小就在柯卡,这里才是我的家。我只嫁给这里的人。”
“那你看看那两个警官,他们年轻有为,前程远大。你喜欢哪一个,跟我说。”
“可是他们终究会离开柯卡,不像苏里坦……”
海翻译打断她:“苏里坦参加反动组织,世道不安,谁跟他在一起都会出大问题。”
海池尔反驳父亲:“我并不认为苏里坦参加青年组织是什么反动的事情,因为这跟你效力的国民政府有冲突,你才这么恐惧和仇视他。”
反驳的结果是海池尔挨了父亲狠狠的一巴掌。
海池尔知道,不是一只羊和一个巴掌隔开了苏里坦和她,而是父亲说的他参加的那个青年组织。她所认识的柯卡优秀青年,有好几个人参加了那个组织,他们只是宣传革命思想,宣传和平协议,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反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