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慢表妹”
求婚遇阻后,苏里坦听说海池尔被她父亲送回兰州,心灰意冷。阿米娜做主为苏里坦挑选了维吾尔族的妻子。苏里坦听从母后之命,跟这个先前从未谋面的女子成了婚。
苏里坦与妻子生活了不到一年,妻子难产大出血,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人浸泡在血泊里,白布苫盖着她小山一样隆起的大肚子,疲倦的双睛闭着,像是睡着了一样,再也没有醒过来。
麦王的妻子难产而亡时,苏里坦只有五岁,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古丽波斯坦母后躺在被血水洇湿的白布上,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盖着白布。苏里坦的妻子难产去世,又把那个悲惨的场景在眼前重现了一次……苏里坦将这两个场景与自己出生时的场景交织在一起,母后难产而亡的场景、妻子产后大出血而亡的场景、母亲生了他后撒手人寰的场景,三个相似的场景在他的想象和意识中完全被混同起来,他怀疑自己每次看到的都是母亲生他的时候那个血红的场景。难产,让这个家族的三个男人苏里坦、麦王、苏里坦的亲生父亲都失去了妻子。他一个人似乎把三个人的经历叠加在一起又重新体验了一遍。父亲还算幸运,母亲死后留下了苏里坦,麦王与苏里坦丧妻的悲剧完全一样,妻子与孩子同时殁了。
苏里坦伏在妻子的埋体前大哭:“母后生孩子时,我失去了母后,母亲生我时,我失去了母亲。你生儿子时,我失去了你,又失去了儿子。这个家族想留下一个血脉怎么就那么艰难。”
妻儿双亡,苏里坦失魂落魄。他与妻子的婚姻虽是母后之命,媒妁之言,然而毕竟那时他对海池尔已经灰心,死心塌地打算与妻子生儿育女,一起终老。妻子在他眼里,是个温良贤淑的传统女性,嫁给他之后,给了他一份宁静的生活。想着妻子在世的种种好处,他好几个月吃不下睡不着,每天几乎不换衣服不洗脸,三天水米未进,痛不欲生,对阿米娜提出要为妻子守丧三年,阿米娜坚决制止,不允许他像麦王那样为妻子守丧。
妻子十五岁的表妹尼莎罕看到表姐夫对表姐的痴情,主动向阿米娜请求到王宫照顾苏里坦的日常起居。阿米娜看出了尼莎罕对苏里坦情有所钟,在苏里坦丧妻一年后,以需要有人为王族传宗接代为由,把尼莎罕嫁给了苏里坦。
让苏里坦没想到的是,与他持续了短暂婚姻的妻子,在他的生活中,似乎就是为了让他遇到这个表妹。他这才发现过去由于妻子的存在,他没有察觉自己对妻子身边这个“慢表妹”由来已久的好感。等尼莎罕成为了他的妻子,他才慢慢地回忆起过去与她每一次相遇的情境。
尼莎罕给苏里坦最初的印象是说话、走路都徐徐缓缓的,用阿米娜的话说,表妹做事情简直能慢到掉了的牙再长出来。
苏里坦第一次看见尼莎罕,是在他和妻子的婚礼上,亭亭玉立的尼莎罕就在宾客席里,她脸上像四月的梨花雪白粉嫩,头发一丝不乱地包裹在精致的绣花头巾里,发髻在头巾里高耸着,像小山一样。她用戴了网纱手套的手,提着像舞台大幕一样柔顺垂地的墨绿色丝绒长裙,走路从容得出奇,皮靴一尘不染,让人怀疑她的鞋子从来没有接触过尘沙飞扬的地面。
苏里坦婚后,尼莎罕时常来他家做客。她来敲苏里坦家的门找她表姐,总是选择在不早不晚的时候,家里刚好打扫干净,她表姐也梳洗完毕,开始闲下来。尼莎罕敲了门,绝不会自己闯进来,而是耐心地等在院门口,等主人家收拾停当出去迎接。跟表姐见了面,行过久久的贴面礼后,尼莎罕站定了用一双灿烂的褐色眼眸看着表姐,从嘴里吐出一串串玛瑙一样圆润的问候语。苏里坦觉得她的礼数多得没完,每次迎接她,进屋门前,她必定拉住表姐的双手,站在院子里,从问候阿米娜母后的健康,到苏里坦的事务,再到表姐的心情,然后是家里人的饮食、睡眠、情绪。苏里坦陪着妻子站得腿脚发麻,尼莎罕还在不断地问候。她的问候语密密麻麻地覆盖苏里坦的全家老少,一问几代人,就像挖一窝洋芋,连着秧子和根一起刨出来。世袭柯卡王家族是个庞大的家族,七大姑八大姨们都问完了,接着再问候平日来往密切的亲友们的生活,问起来收不了尾,既然问到了这家,那家就不能落下,她的记性也真好,居然能一家不落地问候到,问候语只好越拉越长。每次见面都这样一轮轮问候下来,就算隔几天见一次面,那些问候语也是一句不少,热天,苏里坦站在旁边免不了等得心焦,急得头顶冒汗。
等表姐回答尼莎罕所有人都平安,健康状态良好,心情也很愉快。尼莎罕这才拉起拖地的裙摆安心地迈开脚步,缓缓地往家门口挪动她摇曳的长裙。
就是在大冷天,尼莎罕来王宫看她表姐,在外面站那么久,她一点不显出冷了的样子,笑得仍然像春天的花儿一样妩媚,她的问候并不因为天冷就缩减一句,声音也不因为天冷就变得僵硬,她的嘴唇从来都是粉嘟嘟的,似乎从来没有冻得失色过。等问候结束,她并不急着进屋子烤火取暖,而是躬身站在门口,跟主人推让着谁先进屋子,推让的结果最终明摆着还是客人先进门,不然会显得主人不懂礼数,而且每次越推让,这个道理就越是明显一层,可偏偏尼莎罕还是要推让个没完,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要踏进这个门似的。苏里坦在旁边看着,急得冒汗了。
推让半晌后,尼莎罕终优雅地提起裙裾,满脸感激和歉意地抬起她尊贵的脚(苏里坦悄悄地想,也不知道有没有冻僵),总算跨进了院子。从院子到屋门口的这段路,又要以推让消磨掉小半个钟头。她这才连连谢着主人,迈进门槛。进了门之后,尼莎罕也断不会即刻就坐,她必然会再次问候完一家老老少少,与屋里的人一一行礼。
一再与屋里人推推让让之后,尼莎罕总算上了炕,欠着身子刚坐下,再站起来,把所有的问候语重复一遍,躬下身子互相行礼,互道平安,这才算可以坐定了。
茶来了,又要一阵谦让,仿佛谁先谁后,是天大的事情,她断不会作为客人,就先端起茶碗,一定是让了又让,让年纪大的先端,如此这般,一碗茶等一圈都放定,也都快凉了,女主人再依次换了倒新的。
苏里坦心想要做贵族家的女子,就得在这在繁文缛节中度日,要练得相当忍饥耐饿才行。他虽然从小接受王宫贵族训练,可以忍着饥渴讲礼仪,在一般生活里,饿得招架不住时,还是会偶尔暴露出在平民家庭孩子的本性。
苏里坦的妻子每回跟尼莎罕同席吃饭,要招架她把那些礼数都挨个过一遍,也真够委屈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受了几次尼莎罕周全的礼数过后,苏里坦开始跟妻子嘀咕“慢表妹”。
“跟她一起到了别人府上,饭上来了,即使肚子已经瘪得像倒空了的面袋子,尼莎罕不推来让去反复个三番五遍,谁也别想吃到嘴里。我饿得肚子里的孩子都要钻出来叫我吃饭了,表妹的礼数还要行个八遍,我得先把肚子吃得像鼓一样,才敢她坐在一起吃饭,等到她的礼数结束,不然我的肚子也就剩一张鼓皮了。”苏里坦的妻子埋怨自己的“慢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