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在新与旧之间穿梭
斯莱曼早上吃下一大碗奶皮子茶泡馕之后,洗了大净,准备骑着他的电瓶车上巴扎溜达。出门前小妻子给他披上军绿色的大褂,再把他的拐杖挂在车把上。斯莱曼出门前最后一个步骤,是检查家里唯一的一支钢笔,有没有别在大褂的衣袋上,他摸一摸直到确认钢笔在,看看钢笔在胸前银光闪闪的,他这才会出门。
斯莱曼说:“没带钢笔,就像没带拐杖一样。”
小妻子说:“那只钢笔,好像能代替你的瘸腿似的。”
斯莱曼说:“你哪里知道,这只钢笔比这条瘸腿还要珍贵。”
他也是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可惜那点墨水没帮到他,还在过去的年月害得他没有少受苦,他瘸了的那条腿,似乎还在提醒着过往的一切。
斯莱曼车坐后面是一只黑色塑料筐,这也是他手编的杰作。他把礼拜毯用塑料袋装好,放进黑色的塑料篮筐,又抓了一把玉米粒放了进去。塑料篮筐不怕水,脏了可以冲洗,他用它装市场里买的菜。塑料篮筐很大,因为来家里吃饭的人很多,都是男人,三个儿子从部队回来后都当了客车和货车司机,饭量大得出奇,拉条子一个人能吃三盘子,煮肉一顿要煮上半只羊。
斯莱曼家在老城东头一条幽静的巷子尽头,屋子三面环坟,葡萄藤爬满了葡萄架,院子里终年放着音乐。不出门的时候,他喜欢坐在葡萄藤下打盹。
斯莱曼的前妻多年前就殁了,他娶了一个皮肤黑黄的乡下小姑娘做妻子。小妻子比他小五十岁,看起来像一个时时刻刻照顾他的孙女。她来的时候一把骨头,如今胸满臀肥,已经是一个纯熟的女人了。如果早几年斯莱曼娶她,兴许还能生个一男半女的,现在年纪大了,再好的地给了他,他也种不出庄稼了。
大概是怕他年轻的女人出门,招惹街上的男人,买肉买菜,都是斯莱曼骑着电动车去巴扎。小妻子嫁过来三个月,从乡下的娘家回来,在柯卡城里迷了路,认不得自己的家门。结果走到王宫,让苏里坦把她送回来。除了知道柯卡有个王宫,她甚至说不出自己住的位置。
斯莱曼跟原来的妻子很恩爱,他们一起在麦加拍的照片,现在每天被小妻子擦干净,摆在床头。她在天上等着他呢。现在地上有个年轻的妻子,照料着他此世的生活。家里搞麦西热普,瘸腿并不妨碍他拄着单拐,搂着年轻的妻子在葡萄架下跳舞。斯莱曼觉得真主待他不错,他有什么理由不唱不跳呢。
今天是主麻日,斯莱曼骑上四轮电瓶车沿着热斯坦街一直往前开,电瓶车驶过摆着苹果、梨和切开的西瓜、伽师瓜的小摊点,他常常借着买羊肉,从家里出来,四处逛逛,在桥头会会老朋友喧喧荒,听点老城新近发生的事情,到了晌午再跟大家一起赶去清真寺做礼拜。斯莱曼用赶驴车的架势,开着四轮电瓶车奔驰,军绿色大褂后襟盖在军绿色的四轮车上,兜满了热斯坦街上充满沙土味的风。
沿街是各种价格低廉的日用杂货店、馕摊、烤包子摊、干果店、香料店、面食店和蔬菜水果店。斯莱曼熟悉这里的味道,如同熟悉老城的人们在热斯坦这一条街上世世代代不变的生活。
就像斯莱曼的房子跟墓地没有界限一样,这座城生者和死者之间没有界限,最大的坟地就在城中,柯卡城大片房屋的中间被圈起的都是坟地。离斯莱曼家两步路的那片坟地,人们回家从坟地中间穿过,那些土屋子,几乎陷在群坟里,三面被坟包围,一面是路,那是生路。有生路的地方,人就会活着,为生奔忙。开着拖拉机或者赶着毛驴车,扬起烟尘。那些活人扬起的尘土落在坟地里,坟土落在生者的院子里。生者把树种在坟头旁,树荫为路人遮挡着太阳。
几条巷子从坟地穿过。似乎每条巷子都通向墓地,又似乎每条巷子都通向巴扎。墓地和巴扎,亡人和活人的区域,几乎没有间隔。出了家门过桥就是清真大寺,从巴扎的巷子口绕进去就是那片坟地,人殁了,从清真寺抬到墓地,也就烧一壶奶茶的工夫。活人的房子和亡人的墓地都是黄土的,墓地在巴扎的背面,看起来就像死是生的背面。生者从房屋里看着亡人安眠,亡人在坟地里看着生者忙碌。人们从不因为住房靠近墓地,就觉得有什么不便,越是靠近墓地,就越是靠近天堂。
斯莱曼每周四都去看望亡妻,柯卡城里的亡人和生者有来有往,不会因生死而两隔。那沿路的坟,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那些坟上的木栏杆,从路边走过,伸手可及。活人和亡人混居着。活人在地上生活,在地下,亡人除了不再吃人间茶饭,与在世者没多大区别。鸽子和飞鸟在代替人洒在门口和坟头上的玉米粒、鹰嘴豆和大米小米、高粱。
星期四,柯卡城所有的坟墓里,都会有人撒上玉米粒。这天早晨,人们带着鸟食去走坟,那些粮食,会生在鸽子和飞鸟的身体里,它们会带着人间的种子,飞向天堂。地上的灵魂和这些飞鸟一样,是自由自在的。
太阳下的这座城市,从来不区分阴面和阳面。人们的房子,门窗可以朝着任何方向敞开。太阳和月亮平等地照耀着生者,也照耀着亡人。
斯莱曼从老街穿过去,两边充满烟火气的抓饭包子店和烤肉摊,市声鼎沸。默念“比思明俩热合玛尼热黑姆”(奉普慈特慈的真主之尊名),一只脚就从街市跨入墓园。
墓地一侧的牛杂工坊里,络腮胡子的维吾尔男人用铁叉穿着牛头,架在用巨大的铁桶自制的炉子上,一边在熊熊的炉火上燎烤牛头,一边翘望三三两两穿越墓而来的买主。牛头在烧红的铁炉上,泛出青铜的光泽,烤牛头的香气飘向墓地。
清真寺前的葡萄架下,几个老人趁着晌礼时间还早,在为葡萄藤挂上搭好的木架子。这里是通往墓园的必经通道,铺在地上的人们做乃玛孜的花毯子,被卷起了一半,为去墓地的人们让出了一条临时的小路。
地上、毡子上,落了零星的枯叶残枝。枯枝离开了葡萄藤,就不会再发芽了。总有一些葡萄藤会离开根枯死后被剪掉,它们被捡拾起来作为养料埋在葡萄根部,或者作为柴火放进炉灶。
斯莱曼走进一道栅栏,世界翻转过来,像是陡然间来到了世界的背面。各种花卉纹样的石膏雕花和镂着铭文的花砖装饰的墓体,像是拱起的摇篮形状,斯莱曼心里感念真主,也许死亡就是普慈特慈的真主赐予的婴儿一样香甜的睡眠。她的前妻此刻正安详地睡在真主恩赐的摇篮里。
斯莱曼蹲在前妻坟前,紧挨着长着枯黄的芦苇的坟头诵经,坟头干枯的树枝上挂着几缕白色的布条,膝盖前的泥土里,一株娇嫩的紫色花将开未开。斯莱曼尽力侧着身,避开路人,虔诚从他前倾的跪姿和隆起眉峰间透射出来。诵完了一段苏嘞,他把身子往坟头上移了移,紧贴着坟堆,坟体上就像贴着一个倾听的耳朵。
斯莱曼祈祷的声变得沉郁。趁着接都阿,他用力抹了抹高耸的鼻子和深陷的眼窝,把树枝上快要飘落的一块三角形的白布重新系上去,跟坟头对视了一会儿,把临出门时装在塑料袋里的玉米粒撒在坟头上,然后吃力地用那条健康的腿支撑着身体起身离开。花泥和黄黄的坟土,牢牢粘附在他的裤子上,厚厚的像是墁上去的。
向死而生的柯卡人,生伴着木卡姆乐舞生,死后灵魂在《古兰经》中得到安歇。斯莱曼留意到到这里来上坟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丰美的胡子和她们妖娆的辫子上,都保留着那种千年不变的世俗生活的美感。
在墓地和街道中间诵经室的院子里,老榆树把树枝伸到了院墙外,墙外是生者的乐园,墙内是为死者站殡礼的地方,跨越生死两界的古榆树,枝条上结了串串榆钱,嫩生生的繁密异常。
小院紧靠着墙停泊着两张为亡人准备的带木栏的木床,像是放大了的摇篮,那是亡人在世上的最后一站。院中间载着一棵小榆树,树根下湿漉漉的,活人洗浴和为亡人净身的水,都成为浇灌这棵小生命的血液。
有人推开栅栏门从墓地走出来,有人推开栅栏门进到墓地里去,这里似乎被装上了生死两界的中轴,世界的正面和背面,随着这道简易的栅栏门一开一合,完成一种转换。墓地里的沙子扬起来,落在活人眼里,马路上的灰尘扬过来,落在坟地里。街市上烟熏火燎的气息飘浮着,生者和亡者同样享用着这烟尘,生和死一样诚实,世界的正面和背面,没有任何遮掩。
墓地外面,一辆婚车停在街市旁,漆黑的车身被鲜红的花束和艳丽的艾黛莱斯绸织成的花环围绕。路边一排卖维文书的书摊,偶尔有路人停下来,翻上几页,更多的时候,风把沙子打在书页上,像犀利的目光落在上面沙沙有声。斯莱曼从这里看过去,书摊像是一个象征或者隐喻,这些摆在活人与亡人之间的书,似乎被冷落,与现实中随时就能翻阅的生死相比,纸上的生死显得有点轻描淡写。
斯莱曼从墓地出来,一直往西,中间会路过一个粮油店,一个面食店,一个菜店。还有一家牛奶摊,一到下午会摆出白色的桌子。这几天斯莱曼没看到这家人摆摊卖牛奶,这让他觉得街面上缺了点什么。路边是一长排卖洋铁盆、土肥皂、土陶的碗碟,铜铸的茶壶、铁质洗手壶的小摊。妇女们蹲在烈日底下,顶着头巾坐在摊前,低头看着路人的脚,绝不会招揽,哪怕是用眼神示意路人买她的东西。
这一排摊子上,常年有众多卖家在摆摊卖同样的土货,任何一家主动的招徕,都会影响到其他人的生意。有人上前问价,主人会低着头谦卑地报价,声音低低的,以免打扰了旁边卖同样货物的主家的宁静。只有别人自动停在摊前要买她的东西时,这家的摊主才会抬起头来,内心的祈祷和对真主的感恩会显示在脸上。
完成了一笔生意的摊主,脸上全然没有兴高采烈的炫耀,仿佛做了一件很对不起其他同行的事情,其他摊点都会报以祝福安慰她,“这是仁慈的安拉的恩赐”。她们一起感恩安拉,祈祷安拉带给她们下一桩生意。
相互的祝福里,洋铁盆、土肥皂、土陶的碗碟,铜铸的茶壶、铁质洗手壶,这些人们平日用来饮食、净身的用品,在太阳底下,在街头旋飞的沙尘里,静待下一个客人来触摸和带走它们。
卖土货的旁边,斯莱曼前几年还看到卖鞭子、缰绳、笼头、臃子、褡裢的,街上毛驴车、马车禁行以后,这些东西几乎都不见了。手艺人和他们漂亮的手工艺品,都被卷走,转移到了乡下的大巴扎。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在团结桥下大干沟的集市上看到他们的影子,或者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看到他们在卖收藏品和工艺品的小店里,装饰性地挂着几条轻巧的鞭子和褡裢,供人玩赏。至于缰绳、笼头和臃子这样笨重的家什,恐怕只有在民俗博物馆才能见到了。
土货街对面,本来有一些卖老歌带的,用木架子支着花花绿绿的盒带,摆在桥头,那些老艺人弹唱的快要失传的歌曲,总是在桥头惊动人们的耳朵,仿佛他们在桥头复活了。现在卖老歌带的摊子已经被卖碟片和手机套的占领。录音机里放着新式伴奏的维吾尔歌曲,节奏快得与老街上慢吞吞地行走的老人有点脱节。
在这些摊子的背后,是崭新的小商品市场和帽子巴扎,堆着女人们喜欢的色彩艳丽的艾黛莱斯面料、头巾、花帽,气味刺鼻的化妆品、厚厚的海绵胸罩、尖头的高跟皮鞋,这里是女人最迷恋的地方。
斯莱曼喜欢逛那些干果店、香料铺,那是所有的干花、干果的浓香集中和沉淀的地方,天然的香味让人迷醉。那些植物干燥后的花和叶子可以泡茶,薄荷茶、藿香茶,玫瑰花茶、红花茶,这些植物花叶,无论哪一种,只要加上蜂蜜或冰糖,泡出的糖茶都馨香沁肺,柯卡城的维吾尔饭馆里,都有这样的自制清心润肺的佳饮。
斯莱曼在老城有很多解除寂寞、消磨时间的方法,比如逛巴扎、喧荒、“转茶”、走坟。逛巴扎,让他活在现世,喧荒,让他沉浸在回忆往事中,走坟,让他打通生与死的边界,行走在此世与彼世之间,让他熟悉通往天堂的路径,“转茶”,让他品尝世间美食,品尝人间情义。
斯莱曼有一群“转茶”的朋友,坐在葡萄架下,吃美食,拥挚友,弹热瓦普,唱木卡姆,跳麦西热普,谈天地、说生死,这种塔玛夏(快活惬意)真是苏里坦(帝王)一样极致的快乐,这种快乐,是从逛巴扎、喧荒中体验到的快乐的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