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莱曼停下电瓶车,拄着拐杖走上桥头,打算跟这里的老汉们喧一会儿荒,打发打发晌礼前的时光。
“嗨,伙计,你前几天去了哪里,怎么没看到柯卡清真寺参加葬礼。”桥头满嘴没牙的乞讨老人给斯莱曼打招呼。
“谁的葬礼,是熟人的吗?”
“就是住在王宫那边那家卖牛奶的,家里三个男人,全都在院子背后养奶牛的牛圈旁的一口老井里丧命。牛粪盖住了废弃的井,先是一个人掉进了井里,第二个去看,也掉进去,第三个进去没有出来,等到有人发现后,救起来,三个男人都没气了。后来才知道,是沼气中毒后晕倒,死在了井里。一家三个男人同一天埋葬,是柯卡城里的一件大事,半个城的人都来送埋。他们的坟就在巷子那边,种了三棵树,今天路过,看到树都活了,感谢真主。”
“难怪路边那家牛奶摊没开门,原来主人去世了。葬在这里好哇,葬在这里的人,一样闻着烤馕和牛奶的香味,城里的人吃什么,坟上的鸟也在吃什么。不同的是活着的人还在劳作,亡故的人躺在地下,跟活着的时候一样,一样享受着树荫。老伙计,求安拉恩赐,死了让我们再一起喧荒。”斯莱曼说这些的时候表情异常的轻松。
“说得轻巧,你怎么舍得扔下你的小妻子。”没牙的乞丐挑着花白的眉毛说。
“我为自己留的墓穴离家只有几步路,紧靠着我前妻的墓。我希望死后,每周四小妻子上坟方便一些,坟地远了,我的小妻子容易迷路。”斯莱曼说。
“她那么年轻,等你躺在地下,她又可以找个小伙子结婚,生一堆娃娃。”没牙的乞丐凑过来,故意促狭斯莱曼。
“发什么愁,我的命长着呢,这会儿她在家等我的羊肉下锅呢,我要去买肉啦,等做完礼拜,肉煮熟了,你们闻到香味就过来吃肉吧。”斯莱曼骑上电动车,将拐杖放在车一侧,一溜烟驶向团结桥那边。
这座桥的作用只是让两岸连接起来的一个通道,桥下面并没有水,是一条底部铺满沙子和塘土的大干沟。这几个老人像桥上的活塑像一样,从早到晚都依着桥头的石栏杆站着,在风沙中交头接耳。他们早已听不见自己和别人的声音,漏风的牙齿裸露着,仿佛干渴的鱼,嘴唇不住地在桥头的风里张合。
这些人在一起喧荒已经喧了几十年,他们之间如此熟悉对方的生活,即使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从表情和手势,彼此也能分辨出对方,那像沙漏里流出的沙子一样细密,跟时光一样悠长的闲言细语已经娓娓絮叨到了哪一段。这些喧荒的人从这座桥诞生就开始了,斯莱曼想,只要这几个老人没有被白布包住,送进热斯坦清真寺的埋体房,他们的荒就会地老天荒地喧下去。
过了桥,一排卖牛奶的女人蹲在路边,面前透明的瓶子里装着牛奶,那牛奶晃一晃,浓得像稀粥一样黏在瓶子上,一看浓度就知道,能煮出厚厚一层奶皮子。这样的牛奶斯莱曼喝了半辈子,烧出来的奶茶浓香幼滑,像丝绸划过舌尖。
卖牛奶摊子的背后,羊肉挂在一排铁架子上,卖羊肉的巴郎子歪戴着小花帽在磨割肉的刀子。这家肉摊,最早是他爷爷卖羊肉,之后是他父亲,后来是儿子,现在已经是孙子在卖了。巴郎子有着祖辈一样的耐心和祖辈遗传的笑容。
斯莱曼站在肉摊前精挑细选,买去包馄饨,最好捎点胸骨煮汤,做抓饭最好买羊排,加一点羊尾巴油,拌面和烩面的肉最好是买前腿肉。肉铺的巴郎子会不断地出招,这些都是上辈传下来的经典招数,不按照他说的做,饭菜就做不出地道的味道。
无论大主顾、小主顾,谁都可以选最称心如意的那块肉,即使桥头的乞丐,哪怕就买一口肉解解馋,巴郎子也会像对待买了一整条羊腿的主顾一样满脸笑容。如果来个财大气粗的,把整只羊扛走,巴郎子今天就没事可干了。只要他觉得生意一直在进行,羊肉从早到晚挂在街上,他就是个有事干的人,脸上就有一份干事的人的满足。
老街上的住户都不是有钱人,肉买的再少,也不必觉得寒碜。一只羊摆上一天,每次就是卖出麻雀大的一块肉,巴郎子也不会皱一根眉毛,他给足了称,还会加上一块香嫩的羊肝或者半把新鲜的羊肚油。对常来的顾客,可以看作是友好的奖赏,对偶尔买了一二两肉的穷人,那不啻是不露痕迹的慈悲,施者和受者,买者和卖者,天平的两端,都被那块没过秤的羊肝或羊油添加得平衡了。几十年来,这条街上已经有太多的老人,吃了这家羊肉摊添加的羊肝和羊油,补了血气增了体膘,他们心里感赞安拉胡,斯莱曼以普慈特慈真主之名祈祷,愿真主将赛瓦布回赐给这家人,使他们的生意在这条街上世世代代做下去。
斯莱曼买好了羊肉,看了看日头已经到了正午,巴扎上的男人开始陆续赶往热斯坦清真寺。
热斯坦清真寺前的礼拜广场上,晌礼就要开始了。斯莱曼把四轮电瓶车放在一个杂货店门口,从电瓶车的后座上的塑料筐里的塑料袋内抽出礼拜毯,一瘸一拐向着清真寺走去。
宣礼塔上,头缠象牙白缠布的阿訇晌礼的唤礼声像往常一样响起。阿訇洪亮的声音,带着祈求和悲怆,又如宣布生命终结时那样盛大隆重。斯莱曼每一次倾听,都像是回到生命的最初,他的耳朵就像初生婴儿一般洁净。
人们铺开各自带来的礼拜毯,跪在清真寺前。刚才巴扎人们往来穿梭的道路,顷刻变成了虔诚跪拜的处所。男人们匍匐在地上,花帽子、白帽子齐刷刷地抵住地面上,转而又盛开在尘土里。沾满灰尘的鞋子,静静地泊在礼拜毯外面,像搁浅在尘世的船只,静待着闭目祷告的主人。
斯莱曼做完礼拜,把地上铺的礼拜毯卷成一个筒,努力支撑着瘸腿站起来,靠着清真寺墙的一角,从容地打量着眼前的人流和这个老城。
散了乃玛孜的人们,低下身子,把礼拜毯上的尘土拍打干净,叠起来装在包里,或搭在腕上,人群缓缓地向团结桥上移动,桥头的饮食摊上,鲜美的烤羊肉和清凉的西瓜味,在正午灼热的空气里分外诱人。
这个老城,似乎被巨大的齿轮卷了进去。各种从未有过的喧闹盖过了老城的宁静。一些陌生的东西填充着这个城市,它们的加入使这个城市不断膨胀,有时机器的声响轰鸣如雷,更多的时候,这些东西的到来悄无声息,往往是那些悄无声息的东西,不知不觉中渗透和改变着这座老城。人们观望、加入,或者被推着往前走,像大风里的树变得头重脚轻,摇摇摆摆,东倒西歪。人们能感觉到这风向,但看不到,抓不住,摸不着,一切变化都伴随着焦灼、盲目和无所适从。这是一座暮世之城。斯莱曼觉得一座城没有过去是可怕的,一座城如果只沉浸在过去,无从看到未来,就如同沉入黑夜,看不到黎明一样,也是无望的。相比于桥那边的新城,这里的一切,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陈旧了,呈现出沉沉暮气。
斯莱曼喜欢一切都保留着记忆中的样子,他一日日地陷进回忆的泥沼无力自拔。斯莱曼发觉自己真的老了,正陷落在暮世的光亮里,那最后一丝光亮,还映射在他的瞳孔上,它遮蔽了世界。他只看见光亮,光亮让他曾经遇见的所有苦难都远离他,他在逐渐摆脱苦难。所有快乐的记忆都围拢来,又渐渐退散,只留下那一丝来自天堂的光亮,照临在他这个徘徊在阴阳两界之间的暮世之灵身上。
斯莱曼在人群中看到老朋友苏里坦朝着自己走过来。
“嗨,悠闲的王爷!您今天是亲自出来巡视老城吗?”斯莱曼迎上去,拄着拐杖夸张地行了礼,展示他的幽默。
“我就要成为历史了,老的时代早已结束了,伙计,难道你还活在梦里吗?”苏里坦走上前,拍拍斯莱曼的肩膀,似乎要从睡梦里把他拍醒。
“你对于这座老城很重要,你是新与旧之间的标志。就像这座大干沟上的团结桥一样,你连接着过去和现在,难道不是吗?”
“老的随它去了,新的总要来的,我们每天谁又不是活在新与旧之间?我无法判定,对于这个古城和族群,我是不是很重要,没有了谁,历史难道会就此中断?柯卡每天依照它自己的秩序运转,我们只有不断适应各种新旧变化。”
“变化太快了,快得让人心里慌慌的,新城里那些肉铺前的地面都在开挖,羊肉上面都蒙上了陌生的土,肉铺马上都要变成超市了。你再看看你现在住的王宫,墙上的文字大多是汉文,来参观的大多也是汉族游客。”
“实用一点,老伙计,文字为人的需要而预备。对于已经按照既定的规律存在的事情,否定什么和肯定什么,本身就毫无意义。变化就是变化,无论如何,你必须接受。进步、落后,发展、停滞,中心和边缘,一些人定义文明所处的环境、持有的标尺各异,以什么为定位准绳?现在任何定论恐怕都为时过早。我喜欢老城区的陈旧与宁静,也喜欢新城区的崭新与喧闹。桥这边是由旧积聚而成的历史沉淀,桥那边昭示着时代的速度与活力。我们在这两者之间穿梭往来,厚此薄彼和厚彼薄此都会显得愚钝和不合时宜。这座新旧兼备的城,仿佛同时拥有时间两端多个迥然各异的感触器官。过去和未来,看似由那条干沟隔开,其实,你仔细去看,世界上看似不同的两种事物之间,都有一种必然的连接,没有一段生活,是与过去截然断开的。那条干沟上的团结桥,刚好完成了这种连接。”
苏里坦接着说道:“至今安然生活在其中的居民,为老城完好地保留着千百年来的生活方式。在老城你可以挽着柳条筐,坐着毛驴车在大巴扎上买土肥皂和驴缰绳,在新城,我可以坐着小汽车,乘着电梯上百货大楼购手机、电脑。你不觉得,这个时候新和旧,历史和现代在心平气和地进行着意味深长的对话吗?”
“毕竟有一些东西,在我们不知不觉中慢慢消失,老城最标志性的建筑是清真寺,新城多是歌舞厅,原来在葡萄架下跳舞弹琴的人,现在都去了歌舞厅,你应该能感觉到这种不一样。”斯莱曼沉吟道。
“难道你不承认,一切都在时间中培养,一切都在时间里消亡。想想这个城的周围那些你看守过的大大小小的佛窟。想想过去造佛窟、佛像、诵佛经的,也是高鼻深目的大胡子的当地人,再看看如今柯卡城里到处是清真寺里诵念《古兰经》的人们,历史留给这一片土地的遗存真是意味深长。老伙计,没有哪一种生活是必须从生活中剔除的,即使人为地剔除的东西,寿命没有到,也很难割除,即使刻意铲了它,它又会从适合生长的土壤里探出头来,悄然生长。清真寺和歌舞厅在这座城市里,分别满足不同的人不同精神需求,完全可以相安并存。说穿了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连生与死也不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你看看那些堆在院子周围的土坟,天天面死而生,让我们对生反而有着更深切的理解,难道不是吗。”苏里坦说。
“没错,真主让人在生生死死中绵延不息。可我总是在想,你的死会不一样,如果你不在了,王的时代就结束了。”斯莱曼说。
“伙计,你知道吗,我这一生干过两件自认为得意的事情,一个是帮助整理柯卡的文史资料,一个是为别人落实政策。一个让我深入了解这座城的历史,一个让我看到了正在发生的现实,这就是将来的历史。历史就是一种存在,是存在的另外一种形态。”
“你应该给这里的历史留下一些东西,你自己就是活的历史,如果你死了,柯卡王宫就剩下一座死的建筑,不能给人那么深的印象了。”
“我每次踏进王宫,看到先王们的画像和蜡像,都觉得历代的柯卡王,他们只是换了一个方式活王宫里,活在这座老城里。一代代的先王们,依然可以从那些画像上走下来,从博物馆、展览馆的那些遗存中站出来,变换着不同的方式,向世人说话。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个边疆小城,它们都有属于自己的历史,从清代乾隆皇帝册封,到现在两百多年,我的十几代先人都是在这里出生、长大,为政一方,有几位先王为了维护国家统一,被暴徒杀害、活埋……我希望人们在我死后,在没有王的时代,人们也能记得这些历史。”
苏里坦说完,听到斯莱曼用低沉的声音祈祷:
“真主啊,这个世界自有无法超越的秩序、不可更改的规律和准则。愿您将那些在云遮雾绕中的历史袒露出来,愿您的恩泽像太阳的光芒,刺破云层,把真相昭示在天上。感赞安拉!愿世人处处遵从历史,遵从上天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