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艰难的腐烂检查:低俗小说(1 / 2)

衰败也自带风情,秋天也有春之撩人之处,死亡和诞生都是恩典。

——伊凡戈尔

和肉味或者麝香味一样,腐烂的气味也是由各种分子构成的,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尸臭可以看作是有形的物质。而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尸体腐烂后发出的那股持久又强烈的腥甜味会一直冲击到你的喉咙深处,那感觉就像被一条腐烂的舌头深吻。但是apt和病理学家们不能像电视上的新手警察或者倦怠的侦探那样,靠往鼻孔里抹薄荷脑来屏蔽尸臭,我们必须习惯与其共处。事实上,每一具尸体在腐烂时发出的气味是不一样的,而且很有可能就在那些对嗅觉的折磨背后,隐藏着揭示死亡真相的线索,这一点在器官高度,已经无法从中辨别病理症状的案例中尤为关键。但是除此之外,放弃与尸臭的对抗依然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因为最终大脑会停止接收强烈的嗅觉信号(你一定有过这样的体验,分明觉得早些时候喷的香水已经完全闻不到味道了,但身边的人却一下就能闻出来),于是尸臭味就会变得容易接受,甚至会让人感到有点舒服。

我在前文提到过,在很大程度上,每天早上拉开运尸袋的拉链对于乐于迎接挑战的apt而言,是一番利用所学技能大展身手的积极体验。但是,这其中也有一些令apt心怀畏惧的情况,它们可不再带着keypers玩具的可爱味道,而是一股来自腐烂尸体的恶心气味。基本上只要一走进停尸房,apt就能立刻从空气里飘荡着的那股绝对不会认错的臭味里猜到将要面对什么;然后,拉开冷柜,看到黑色的运尸袋,随着一段怪腔怪调的交响乐电光火石般“叮叮咚咚”地在脑海里炸响,噩梦在瞬间就变成现实了。这种让人胆寒的黑色袋子要比白色的那种更强韧,所以多被用来装运腐尸。如果现场刚好没有这种黑色袋子的话,就用两个白色运尸袋来代替——情况特别严重的时候甚至需要同时使用三个,那对apt而言真的是不能更糟的噩梦了。当工作人员拉开拉链,唯一的发现只是又一层白色塑料袋和又一条拉链的时候,那感觉真像是被迫卷入了完全无心参与的包裹传递游戏。

一切可能与腐尸相关的事物,包括气味、液体、蛆虫、苍蝇、指甲等,都会被装入运尸袋中保存起来,所以运尸袋的材质达到工业级的坚固程度非常重要,同时也能将其与冷柜中的其他尸体隔离开来。

我和琼之间有个约定,如果她能处理所有肥胖症患者(这是相比“胖子”更为礼貌的术语)的尸体的话,那么腐尸的尸检就都归我。虽然她并不理解为什么我会情愿做这种交易,但显然不能更赞同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想选腐尸?你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啊,小不点?”她一直叫我“小不点”,因为那时候我仍然在健身房里拼命训练,整个体型看上去非常纤细,但这也让我在处理一些体型较大的死者时感到力不从心。我向她解释了我的顾虑,在我的想象中一直存在着一个令我揪心不已的画面:我一头跌进了死者巨大的体腔之中,两条腿滑稽地露在外面,还不忘奋力地扑腾着。

大多数apt对腐尸的厌恶之情都达到了一个极致,但是我却并不那么在意;毕竟,我的童年时光就是在给那些倒毙于路旁的动物举行葬礼中度过的。并且我还渐渐发现,其实腐尸也有其迷人之处,这更令我很快就对黏糊糊的液体、“咕吱咕吱”的声响、恶臭的气味以及无穷无尽的昆虫产生了免疫。所有那些在尸体上“开疆拓土”的生物都对我有极大的吸引力,就像在大学时修读法医昆虫学时那样,我把尸检中碰到的蛆和其他昆虫收集到培养皿中,然后利用午休时间把它们带到利物浦世界博物馆。在那里,我开心地与一位昆虫学家一起,一边讨论从尸体上发现的是哪种昆虫,一边吃我的午餐三明治。虽然我收集到的大多只是些普通的幼虫和苍蝇,比如在英国境内很常见的绿头苍蝇、酪蝇、青蝇等,但我仍然喜欢去讨论昆虫学问题,顺便看看那些被钉在白色尸床上的昆虫标本。后来,博物馆的工作人员都认识我了,并叫我“蛆小姐”——我把这视为一个昵称,虽然它也是对我日常状态的一个真实描述:要知道,在尸检中我经常会将蛆从我的衣服上撵走,有一次它们甚至还爬进了我的胸罩。

当然,那就很不寻常了。

虽然在尸检中和蛆打交道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是它们爬进我的胸罩这件事还是相当惊人。在一些停尸房中,基本上一周也就碰上一次有蛆的情况,不过到了夏天的那几个月,几乎每天的案子中都会出现它们的身影。令人颇为难过的是,无论是自己的主动选择,还是受环境条件所迫,很多人都是孤零零一个人走向死亡,并且在死后很久才被发现的。(乔伊斯卡罗尔文森特虽然只是极个别的案例,但却依旧令人心碎。2006年,乔伊斯在家中被发现死亡,然而尸检结果却显示她其实早在2003年就已经过世。电视就那样在她去世的房间里一直开了三年。)这也就意味着他们的尸体成了寄生生物的大型乐园、栖息地以及食物来源。

一般情况下,在情况特别糟糕的尸检中我会穿上全套的个人防护服(ppe),包括罩在防护衣外面的棉质绿色手术长袍<icss="note"src="rbook_piew_ebook_pic426152887426152887427120201106101705igesnotejpg"data-der-atsid="5527c1c8aa93c38405538b4cb91aa805fa3b84f664df"data-der-srcbackup="igesnotejpg"><i>。由于材质不防水,如果我无意中靠到解剖台上的话,很容易被液体浸透,所以我还会再加上一件一次性的塑料围裙。使用白色的塑料袖套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因为手上虽然戴着乳胶手套,但是它们只能保护到手腕的位置。袖套的两端都可以扎紧,看着虽然有些像未来主义亮闪闪的护腿,却能有效防止血液或者其他各种液体在不知不觉间顺着手术长袍吸水的袖子一直蔓延到手肘。而且在尸检中,我也不会只戴一副乳胶手套,两副乳胶手套之间还要再戴一双“防割伤”织物手套,形成一个起保护作用的三明治结构。这对防止解剖刀或者针尖可能会造成的伤害——也是apt在每天的工作中都要面临的风险——非常必要。我们把“防割伤”手套戏称为“锁子甲”,因为它们通体由精致的金属网眼构成,可以在切开死者皮肤的时候有效抵挡刀刃偏离正常轨道而构成的伤害。然而,为了在操作过程中保证手指具有一定的灵活性,金属线被编织得相当疏松,也就是说针头以及一些个别情况下解剖刀的刀尖都能将它刺穿。这时候就轮到另一层乳胶手套发挥作用了:两层乳胶能够有效地在微观层面上“擦掉”一些锐器上面的血液和组织,当它们刺破皮肤时,将伤口处沾染异物的可能性降到最低。当然,如果不幸死者患有传染性疾病的话,那么这些措施对于细菌感染是无计可施的。

除此之外,我们还要佩戴发网和塑料面罩,每一次呼吸都在脸颊和塑料间狭小的空隙里蒸腾着热气,不难想象要在夏天进行一场尸检是多么酷热难耐的煎熬,而全副武装又大汗淋漓的模样是有多么的“美丽动人”。

可以说说为什么捂得这么严丝合缝还会让一只蛆爬进我的胸罩了。那天狭小的验尸间里格外闷热,空调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发生故障了。而更加要命的是,从我们的头顶吹向地板、用来减少空气流通中病原体危害的气体循环系统也同时罢工了。我实在是热得穿不住手术长袍,就在防护衣外面直接套上了塑料围裙和袖套。如此一来果然感觉灵活不少,我也不用担心在尸检进行到一半时被热晕,然后倒地的时候还被解剖台撞碎脑袋了。

然而,随后发生的事情证明,我高兴得太早了。

不透气的塑料让我大量出汗,由于防护衣完全不吸汗,那些无处可去的汗珠只能随着我手臂的动作而不断上上下下、下下上上地来回滚动。另外,面罩上全是呼吸制造出来的蒸汽,搞得我什么都看不清楚。所以,我索性把它取了下来。摘了面罩和口罩确实让我舒服不少,但是由于我还戴着发网,同时手里又拿着一把用来从体腔里往外舀脂肪和血液等液体的长柄勺,因此十足一副魔鬼厨娘的模样。

“小不点,你那边还顺利吗?”琼问我,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困惑的戏谑神态。她一直在等待着选择了腐尸的我大闹着反悔的那一天,却始终没有得逞。

“没问题,我能搞定!完全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我回答道。但随即,我便感到有个冰凉的东西蠕动到了我的防护衣上方。由于没有了长袍的保护,我低胸的衣服对于这个入侵者而言相当于完全敞开了自己的身体领地。在它很有技巧地恰好落到我的胸罩布料和皮肤间的空隙中时,我一把丢开了p0解剖刀<icss="note"src="rbook_piew_ebook_pic426152887426152887427120201106101705igesnotejpg"data-der-atsid="5527c1c8aa93c38405538b4cb91aa805fa3b84f664df"data-der-srcbackup="igesnotejpg"><i>,疯狂拉扯、扇动着胸前的防护衣,并且重心不断从一条腿更换到另一条腿地跳动着,直到我确定它被我抖落到了地板上。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一旁的琼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她在那只蛆爬上我肩膀时就猜到了它会落在什么地方,但她却完全没有提醒我。我盘算着一定要很快报复回来。

充满着食腐生物的腐尸其实自成一个生态系统。单纯从字面上来讲,我并不相信所谓的“转世”,说什么人的灵魂和精神是永生的,它们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辗转栖居在不同的上。但是看到靠着不断吞噬尸体而繁衍的蛆虫和甲壳虫时,我又似乎真的开始对生命“轮回”的真谛有了一些感悟,它们与卡通狮子(动漫《狮子王》中的狮子)或者艾尔顿约翰(著名英国歌手,《狮子王》主题曲的作曲者和演唱者)俗气的音乐毫无关系。牛顿热力学第一定律告诉我们,能量既不能被创造,也不能被消灭,它只会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这也就是说,虽然能量可以从一处转移到另一处,但是在一个独立的系统中,总能量是保持恒定的。如果我们将地球,以及这个星球上所有的动植物群落视为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的话,那么,那些已经逝去的生命的巨大能量势必会以供养食腐生物或者肥沃大地等方式重新循环回来,生命力就是以这种方式进行着“轮回”、不断更迭着形式的。爱德华蒙克<icss="note"src="rbook_piew_ebook_pic426152887426152887427120201106101705igesnotejpg"data-der-atsid="5527c1c8aa93c38405538b4cb91aa805fa3b84f664df"data-der-srcbackup="igesnotejpg"><i>曾将这个过程以简洁精准的文字表述:“以我腐烂的肉身,滋养花朵的生长,我在花香中寻得永恒。”

但是为什么一具腐尸称得上一个生态系统,又或者说一个生物群落呢?想要解释为什么这么个恶心的过程实际上供养了上百万的生物,而又为什么缺少了这一环节地球就会被各种尸体所湮灭,就需要对尸体腐烂的过程进行一番具体的探索。如果你是那种连电影中的恐怖场景都看不了,或者在生活中看到蜘蛛和老鼠都会吓得跳起来的人的话,那么你最好直接跳过接下来这部分。

从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瞬起,腐烂就已经开始了,虽然肯定有人会反驳说“安慰剂”乐队<icss="note"src="rbook_piew_ebook_pic426152887426152887427120201106101705igesnotejpg"data-der-atsid="5527c1c8aa93c38405538b4cb91aa805fa3b84f664df"data-der-srcbackup="igesnotejpg"><i>那首《焦虑青春》里唱的才更确切:“从出生的那一刻,我便开始腐烂。”但从法医学的角度而言,腐烂的过程从死亡降临后可被划分为新鲜尸体、尸体膨胀、活动性腐烂、后期腐烂和干燥遗骸五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新鲜尸体”,从进入殡葬师这行的第一天起,我便认识到,与尸体联系在一起的“新鲜”是个非常相对的概念。它与形容清晨的空气时所指的“新鲜”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反而更接近于刚刚弄脏尿布的粪便、才流入下水道的污水的那种“新鲜”。尸检中遇到的“新鲜”只意味着尸体状况“尚且说得过去”。你永远不会想把脸凑近,但是相信我,它真的已经算很不错了。

新鲜尸体

在这个阶段,最典型的死亡迹象就是尸体的僵硬程度,即在死后14小时开始出现的尸僵。尸僵的出现是由于在日常生活中“联手”帮我们完成各项动作的肌群,由于能量分子腺苷三磷酸的停止生成,在经过松弛后失去弹性而挛缩。尸僵首先形成于眼睑、下巴、脖颈和手指等处的一些小肌群,另外,在虹膜上也存在这样的小肌群,所以用来判断死亡的一种有效方法就是用光源直射死者的眼睛:死者的瞳孔对光线不会产生收缩反应。另外也会受到影响的是控制哺乳动物毛发的竖毛肌,其收缩的直接反应就是鸡皮疙瘩。尸僵出现后,死者的发根会因竖毛肌僵硬而直立起来,令人产生尸体的头发加速生长的错觉<icss="note"src="rbook_piew_ebook_pic426152887426152887427120201106101705igesnotejpg"data-der-atsid="5527c1c8aa93c38405538b4cb91aa805fa3b84f664df"data-der-srcbackup="igesnotejpg"><i>。死后46小时,尸僵逐渐发展到较大的肌群,至此第一阶段的肌肉松弛(初级松弛)结束,尸体变得僵硬,且关节固定。想要移动已经出现尸僵的肢体或改变它们的位置,极有可能造成关节折断。虽然我从没强壮到能够掰断骨骼,并且也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做,但我确实曾经在停尸房里亲耳听到过骨折的声响。

我进行过的大部分尸检都出现了至少一个阶段的尸僵,它们有时确实会对尸检构成很大的障碍。比如在尸体外表检查中,病理学家需要检查外阴部和肛门的情况。为了不遗漏任何与死亡相关的信息,这是每一具尸体都要经过的一步例行检查。在一些女性死者的尸检中,我和病理学家需要分别抓住一条腿,像在用力撬动杠杆那样把它们分开,从而顺利完成检查。这个画面看起来很有失尊严,不,是完全没有尊严可言,但却见于所有尸检现场。因为唯有如此,病理学家才有可能发现死者是否患有疾病,或者死前是否遭到性侵。如果错失了这么重要的线索,那么无疑会令犯罪者逍遥法外。

大多数出现在尸检中的画面都不是很体面,却也都是过程中必不可少的环节。但即便深知其中的道理,有的时候我还是会变得非常敏感,这时候就需要病理学家稍微提醒我一些。有个案子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死者是个女孩,只有15岁,怀孕了却无家可归,最后选择以跳楼的方式结束生命。她生前的最后一个地址是一家收容所,同时她的毒瘾也很严重。自杀、毒品、怀孕以及无家可归,所有这些沉重的事实全部集中在了一个年仅15岁的小姑娘身上。和我一起处理这桩案件的病理学家带了一组医学院的学生来观摩,我也知道他们来这里完全是出于学习的需要。自杀的女孩还患有生殖器疣,当病理学家注意到这一点并叫我帮他把已经出现尸僵的双腿分开时,我断然拒绝了:“不能这样!”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去想这个女孩的人生:反复经历着失败,完全无力保护自己,并且一定承受了无数的侮辱和侵犯。我不能让她再一次经受那些,绝对不能忍受学生们盯着她的部位观察,好像她只是个人体标本似的,尤其他们还有很多机会从活着的病人那里获得许可,进而了解生殖器疣长什么样。病理学家静静地看了看我,并没有对我突然的情绪暴发多说什么。我想他一定能从我的眼神中看出来,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当尸僵发展到全身后,另一种死亡征象开始变得明显,那就是尸斑(英文名称hypostasis、lividity、livorrtis,在拉丁语中的意思都是“紫色”和“蓝色”)。我们之所以常会形容一个暴怒的人“铁青着脸”,就是因为他们的脸变成了紫色。尸斑是血液循环停止后,血液在重力的作用下发生沉积,从而在皮肤表面形成的紫红色斑痕。这也就意味着它们会出现或集中于尸体较低、且未与外物发生接触的部位的血管处,否则血管可能会受到挤压。所以,若一个人呈仰卧姿势死去,那么由于抵靠在床上,她上半身的背部及肩胛一带的皮肤应该是苍白的。同理,她的臀部、小腿以及脚跟也不会有尸斑形成。任何紧身的衣服,比如胸罩的肩带,都会在皮肤上造成苍白的痕迹。在我经手过的一些案件中,有些由于压力形成的效果简直不能更明显,我都能从尸体腰部的压痕中辨认出腰带的品牌,比如ck(美国知名服装品牌)、superdry(英国服装品牌)等。

这种色变在死亡10小时后变得非常稳定,12小时后则基本“固定”下来,由此皮肤上出现了色调的差异:深色的尸斑以及苍白的压痕,并且不会再变回去。尸斑的形成作为一个相对多变的过程,并不是一个判断确切死亡时间的最佳依据,但是如果一具尸体在尸斑固定下来之前被移动过的话,比如说从椅子上被搬到了床上,那么就会形成另外一种尸斑的图案,调查人员可以据此判断是否有人在尸体被发现时的状态上撒了谎。根据我的经验来看,所有的东西都能在皮肤上形成图案,从而揭示出很多与死亡现场相关的信息。无论死者以什么样的姿势死亡,都会有尸斑形成。所以在一具上吊身亡的尸体上,能看到更苍白的躯干和由于充血严重而呈深紫色的双腿,这就是所谓的“充血”。充血是上吊的死者会出现勃起的原因之一,这实际上是由停止循环的大量血液在重力的作用下涌入了下半身任何可能的角落和缝隙所造成的。

对病理学家和apt而言,分辨尸斑和瘀伤是进行尸体外表检查时一项非常重要的技能,真正的瘀伤往往能够提示死者所处环境中可能导致死亡的原因。它们经常会呈现出非常独特的模式,从而为我们提供重要的信息。例如,满是青肿的小腿通常是酗酒者的特征之一,因为他们喝醉后步履蹒跚,经常会摔倒或撞在家具上面。再结合肝脏疾病、血液中酒精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甜味(另一个我们不会往鼻孔里涂薄荷脑的原因)等证据,我们就能大致梳理出死者走向死亡的前因后果了。

我们曾处理过一桩尸检,死者是个酗酒成性的女人,病理学家对她上臂出现的大量瘀伤感到非常可疑。

“你对这个有什么想法?”他问我。

“指印。”我的看法确认了他心里的怀疑。

在她的肱三头肌下面有一排四个很清晰的椭圆形瘀伤,就像有人曾用力抓住她的上臂一样。考虑到她身上同时还有很多其他的伤痕,显然不仅仅是因为酒后磕磕绊绊摔倒而弄伤自己那么简单:她在活着的时候遭受过殴打。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她身上有大面积的皮肤出现了尸斑颜色的改变。因此,病理学家出于谨慎考虑,决定暂停尸检,将她的案子重新转交给验尸官,让他批准进行一场法医尸检。我们必须百分百确认这名死者不是过失杀人或者蓄意谋杀的受害者。法医尸检是另一套完全不同的程序,经常由另外一位不仅受过病理学训练,还同时具有法医病理学解剖经验的医生来主持。

这里就有必要再澄清另一个颇被业内人士诟病的误解了:“法医”(forensic)一词源自拉丁文“forēnsis”,本意是指“在法庭前”,比如说在陪审团前,它的概念是与法律息息相关的。而我们经常会从电视纪录片里听到诸如此类的说法:“一具古埃及的木乃伊将要接受法医检查。”除非这具木乃伊是凶杀案的受害者或者被指控某项罪名<icss="note"src="rbook_piew_ebook_pic426152887426152887427120201106101705igesnotejpg"data-der-atsid="5527c1c8aa93c38405538b4cb91aa805fa3b84f664df"data-der-srcbackup="igesnotejpg"><i>,否则这种说法就是完全不成立的。不过,考古学家所使用的分析技术,有时候也会在处理一些犯罪案件时应用于法医尸检中。进行法医尸检的时候,必须保证到场的是全然不同的另外一组人员:负责案件调查的警察和负责出示证据的官员,出于有些证据可能还要呈递到法庭上的考虑,还要有摄影师在场。常规的尸检与法医尸检之间的截然不同之处正在于此:它们各有一套独立的程序。在移交至法医尸检后,书面记录需要从最基本的擦伤重新做起,并且通常在不同的地方另找病理学家进行。

尸斑的形成说明尸体的温度已经下降得很低了,这时出现的死亡征象叫作“尸冷”,也可以说是死后冷却。细致归纳起来,就是死后的第一小时内,尸体的温度平均降低2摄氏度左右,此后每过1小时降温1摄氏度,直至尸体的温度与环境温度基本接近。同样的,尸冷也会受到很多不同因素的影响,比如发烧会造成死亡时死者体温偏高,并延缓尸体冷却速度。在我进行过的绝大多数解剖中,接触到的尸体皮肤都已冰冷,尤其是在停尸房冷柜里暂存过的死者,其脂肪就像黄油遇冷会发生凝结一样,已经被冻得相当坚硬。但是在一些个别的案例中,有的死者是直接从医院被送到停尸房的,并需要立即进行解剖,这时候他们尚保留一定的体温。我的一些同事很不喜欢处理这样的尸体,因为感觉和活着的病人太像了,会一阵阵怀疑自己不是在做尸检,而只是在进行一台外科手术。不过,体温倒一直都没给我造成什么困扰。虽然要戴好几层手套,但是我依然对尸体冰冷的温度非常敏感,有时候指尖都会被冻得僵硬。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体温在一定程度上让我颇感安慰。(作为一名殡葬师,也会偶尔有些感到幸福的时刻,不过它的价值只存在于特定的场合和时间里。)

在死后36到48小时内,那些维持尸僵的蛋白质会开始分解,尸僵的程度从而会得到缓解。这会进一步导致第二次的肌肉松弛状态,并且尸体不会再次变得僵硬。之所以会出现蛋白质的分解,主要是由于尸体的腐烂过程开始变得明显,而这个过程也可以被划分为两条不同的途径:自溶和微生物分解。

一般而言,死后4分钟左右自溶便开始了。“自溶”(autolysis)这个词是自我消化的意思,其中“auto”来源于希腊语中的“自我”,“lysis”则是“分离”“分开”的意思。[所以由此看来,美容中心将“电离”(electrolysis)解释为“用电解的方法给身体脱毛”是有一定道理的。]尸体会出现自我消化的现象,是因为在人的生命过程中细胞用以消化外来异物分子的酶在死后泄漏出来的缘故。各种酶在尸体内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就像忽然知晓没有警察在场的暴民一样,一旦开始行动,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走上了通往毁灭的道路。另外,死者体内还有一个极富自毁倾向的器官——胰脏,这个为消化食物提供各种酶类的器官在死亡后会首先将自己消化掉。这就是“非生物性的”腐烂过程(意味着“与生物作用无关”,是一种由化学过程引起的腐烂),它的发生会促使细胞结构变得非常不平衡,并且过程中产生的各种液态产物会导致皮肤表面出现大量充满红色乃至褐色液体的水疱。死亡一周左右后,水疱胀满破裂,皮肤就会发生脱落,即我们所说的“脱皮”。这一变化的出现能够令我们很容易地将尸体双手上的皮肤像摘手套那样剥离下来,如果需要的话,我们会将其直接套在乳胶手套的外面,以便采集指纹。而原本存在于较深皮层的诸如刺青或瘀伤等,则会相应变得更加明显。所以在尸检中,我们常常用湿海绵轻轻擦拭,以获取更清晰的证据。充满深红色液体的水疱在轻微的触碰下或尸体的移动过程中都很容易破裂,这也是尸检前需要用工业级强度的运尸袋将尸体包裹好才能放进冷柜中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尸体膨胀

在尸体腐烂过程中,名称起得非常写实的“膨胀”阶段的特点是尸体会在微生物的作用下变得肿胀,同时伴随颜色的变化,也就是所谓的“微生物分解”过程。和自溶与生物作用无关正好相反的是,微生物分解完全依赖于体内微生物的活动,而与生物酶的活性无关。其实在每个活着的人体内都有可以分解尸体的微生物存在,但随着死后自溶作用的影响以及随后的细胞裂解,微生物们得以成功侵入到在活着的宿主体内难以接近的禁区。更重要的一点是,腐烂令微生物的生存环境中忽然充满了高养分的液体,它们可以算是进入了一场“豪华盛宴”。虽然在胃部生存着一部分真菌,但是大多数微生物都是来自肠道的“正常菌群”,比较常见的有乳杆菌、梭状芽胞杆菌等。梭状芽胞杆菌又叫作“尸毒梭菌”,从其名称就能看出终于到了此类微生物发挥作用的时刻。由于电视上不断播出益生菌复合维生素和养乐多等产品的广告,如今人们对于体内的共生微生物都有了比较普遍的了解,但有一点需要补充的是,体内共生的菌群越多,死后的腐烂过程就进行得越快。当你被鼓励参加“乳酸菌挑战赛”时,这个冷知识可能会对你有用,所以很有必要记住它!

虽然微生物分解也是从死亡后的第一时间就开始了,但是它的种种迹象要经过很多天后才能显现出来。令血液呈现鲜红颜色的血红蛋白会在微生物的作用下变成硫化血红蛋白——一种与正常血红蛋白完全不同、带有难闻硫黄气味的物质,并令皮肤出现从绿到紫,最终发黑的颜色变化。由于这一变化起始于肠道,因此最先会被注意到的迹象是右下腹部(盲肠以上位置)的绿色斑点,随后色变很快在整个腹部乃至全身蔓延开来。从19世纪初开始不断涌现的“死亡候诊室”或者“死者之家”,就是基于绿色斑块是腐烂不容置疑的证据这一点而建立的。就像梅兹博士在《奎格利》的《尸体:一段历史》中指出的那样:“腐烂是唯一确凿的死亡迹象。”“死亡候诊室”或“死者之家”的作用除了保护活着的人不被死者影响之外,也能防止假死或未死之人被误认为死亡而埋葬,每一名死者都会在那里停放至尸绿出现后再下葬。

继下腹部之后,在肩膀和大腿等处也会出现如大理石纹路般的腐烂征象,这是由于在微生物活动初期,能够导致颜色变化的细菌会首先顺着受到阻力最小的血管迁移。随后,血管也会发生破裂,于是各种微生物便在体内自由扩散开来。身体组织内充满了由各种细菌活动产生的气体,其中的产气荚膜梭菌还会在活着的人身上造成“气性坏疽”。在尸体中,产气荚膜梭菌会制造出“组织气体”,就是这种气体令尸体在被移动的时候,由于皮下像一块雀巢充气巧克力似的充满气体(虽然远没有巧克力那么美味),而发出被统称为“爆裂声”的噼里啪啦或爆开的声响。由于气体并没有足够多的方式从尸体中释放出来,于是便贮存在细胞中。有时候,气体也会经由肠道离开,于是便有了所谓的“死后放屁”,又或者从口腔释放,就像死者打了个嗝或者发出一声呻吟(气味都非常难闻)。不过,相比之下更常见的一种情况是,由于腐烂导致天然出气口的塌缩或闭锁,尸体最终会在气体的作用下膨胀到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巨大尺寸。在体内不断增长的气压的作用下,尸体的眼睛和舌头都会向外凸出,生殖器充血,同时腹部的情况只能用“牛一样的大小”来形容。

我是通过一种最痛苦的方式对这种气体建立起深刻认识的。那是我的第一次腐尸解剖,主管安德鲁就在一旁看着。为了能够对正在处理的部分看得更清楚些,我便朝着尸体的上半身弯下腰去。我拿起p0解剖刀,自信地像往常一样去做切口,就在刀片与鼓胀腹部绿色的皮肤接触的那一瞬间,尸体紧绷的皮肤表面竟涌起了一阵波动,随后发生的事情就像是一个来自地狱的气球在我的面前迸裂:我几乎被一阵有生以来闻到过的最恶心的臭气迎面击倒。其实,我当时还戴着一个面罩,但是和这股气体喷发的杀伤力比起来,它的作用简直是九牛一毛。为了让你们比较容易想象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气味,我先来分析一下它的成分:腐胺和尸胺,都是蛋白质降解后的产物;还有硫氰化物(臭鸡蛋的气味)和甲烷(放屁会臭的主要原因)。此外,还有一种叫作“粪臭素”的成分,我认为如果它的发音(skatole)能够改成“scat-hole”也许能更真实地反映出这种气味的本质,因为“scat”源自希腊语中表示“粪便”的单词。我眯着眼睛转向安德鲁,面罩上飞溅得满是黄色和绿色的液滴,甩给他一个“你为什么不提醒我”的怨念表情。他一边大笑一边回答道:“在今后的职业生涯中,你将永远记得靠后站的重要性。”

非常好的一课,并且我真的受教了,我的先生。这也是我为何在此后的每一次尸检中,除非实在太不舒服了,其他大多数情况下都尽量戴好面罩的原因……

尸检中刺破的腹部给了里面鼓胀的气体一个逸出的出口,但是假如没有进行这一操作,那么气体仍将不断产生,把体内的液体从七窍不断挤出,直到皮肤组织再也承受不住而最终发生真正的爆裂——这种情况可能在死后两周左右出现。或许听起来有些难以置信,但确实哪怕这样,我们也要继续完成常规的尸检:取出所有的器官并逐一检查。显而易见这会是非常困难的,因为所有的器官早已完全丧失掉了其原本的结构和完整性。它们原来各自的形状以及相应的尺寸都已消融在一摊烂泥里。到了这个阶段,所有一切都稀烂地搅和在一起:脏器、脂肪、水疱中的液体渗出物等。我曾尝试过去取出一些脏器,但捧着它们的感觉就像捧着糖浆似的,并且浆体还不断地从指缝里往下流。

腐烂的有趣之处就在于它会令尸体变得面目全非,死者真实的身材、种族、发色以及面部特征等,有时候甚至连性别也包括在内,都被模糊掉了。像在利物浦这样的小城市里,很多人死后都会在报纸上发布讣告,旁边附有一张生前的生活照。在对腐尸进行尸检的时候,我总会在脑海把死者的模样进行一番描绘,但后来都会发现,他们实际生活中的样子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正是这一点,让我在职业生涯的早期便意识到,对已经腐烂的尸体而言,即使是由亲人和朋友亲自来辨认,其结论也并不总是那么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