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给死者脱衣服,因而强烈的罪恶感再次涌上心头:至今在我的生命中,连看到别人的次数都相当有限,而现在却和一个的陌生人共处一室。
随后,我们便正式开始对老妇人的尸体进行防腐处理,无论在步骤还是原则上,都和古埃及人的做法大相径庭。萨拉指着一大桶颜色看上去柔和而令人愉快的液体颜料对我说:“我们要用这个把尸体静脉中的全部血液以及所有细胞中的液体替换掉。”装在桶里的颜料由甲醛、甲醇以及其他溶剂在泵中混合而成,呈现出一种桃粉色——或者说桃红色可能更为贴切——奶昔般的质感,被命名为“自然色调”或者“完美色调”。这使我不禁想起复古的化妆品粉饼,有一种近乎病态的甜美感。萨拉弯下腰,用手术刀灵巧地在死者的脖子上做了一道切口。几乎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我随着刀刃的落下立即向后退了一步,担心会被溅一身血。实际上,由于心脏早已停止跳动,所以根本不会有飞溅的血液。想到这个,我就再次向前靠过去,弯下腰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呈现在我眼前的和我从解剖学课本上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当然,静脉不会也是蓝色的,但是动脉却和典型的医学书籍示例图一样呈红色,并且在我看来,的不同分层——肌肉、脂肪以及萨拉正在用手术刀切断的血管——都相当清晰可辨。她娴熟地在死者颈动脉血管上又做了一处切口,然后插进一根纤细的金属管,金属管的另一头通过一根橡胶管子与装满桃粉色溶液的大桶相连。另外一组金属管与橡胶管的组合则以同样的方式插进颈静脉,作为液体排出的出口。接下来,泵被打开,液体颜料在被泵入动脉的同时将血液经由静脉推挤出来——或者换个简单的说法就是,血液被颜料替换出来。这个过程不仅能够有效清除血管中的细菌,并且由于颜料会通过毛细血管渗入到体内绝大多数细胞中,因此尸体的肤色将随之呈现出一种极为自然生动的色调。由于不同死者的肤色各异,因此殡仪馆有很多颜色上存在微妙差异的颜料。颜料的注入甚至还能在一定程度上改变死者皮肤的质感,营造出一种丰盈感和线条感。但由于受限于颜料会变硬或者“固化”的特性,我不得不随时给死者进行“按摩”,以确保颜料在其全身的均匀分布——这又是一个我从没有过的亲昵举动。
过了一段时间,颜料注入完毕,死者体内的全部体液都伴随着响亮的汩汩声流进了下水道,我以为这就意味着与液体有关的工作做完了。然而紧接着,萨拉拔出了一个看起来像是金属长剑的东西,“长剑”的一端连接着一条橡胶管,我猜这应该就是套管针了。在我预先进行的研究中曾经读到过关于套管针的内容,知道它是一种用来抽吸的工具。套管针的一端非常尖锐,上面布满了小孔,这种设计的目的是在进行腹腔及内脏穿刺时,通过那些小孔将体液抽吸到泵中。不过其中涉及的诸如“穿刺”“抽吸”之类的动作,听起来更像是临床医学上的术语,而不是眼前我所看到的操作。萨拉的动作看上去就像是在练习击剑技巧,她不断地调整各个角度,用尖端刺穿死者腹部皮肤,令其穿行于人体内部的器官迷宫之中。液体和气体同时被套管针抽吸出来,经由橡胶管收集到一个圆桶中。那种嘶嘶声和汩汩声混杂在一起制造出的声响,听起来和用吸管吸尽纸杯底下最后的一点饮料时发出的声音特别相似。抽吸完毕后,还要继续进行反向操作,将防腐剂注入液体已经被清理干净的死者体腔内,整个流程有点像在制作内脏酸辣酱。
套管针几乎已经成了尸体防腐员的同义词,它的名称来源于法语的“trois-quarts”,意思是“3夸脱”<icss="note"src="rbook_piew_ebook_pic426152887426152887427220201106101707igesnotejpg"data-der-atsid="5527c1c8aae2eb92056a5f4097fb5e05fa3b84fa8f53"data-der-srcbackup="igesnotejpg"><i>。在早年间,套管针的主要用途是帮助人们缓解腹腔内因为腹水的积聚——也就是俗称的水肿或者由气体造成的压力,因此“3夸脱”的名称由来,主要得名于使用套管针进行治疗时,从患者腹腔中吸取出来的物质的重量。1夸脱相当于2品脱<icss="note"src="rbook_piew_ebook_pic426152887426152887427220201106101707igesnotejpg"data-der-atsid="5527c1c8aae2eb92056a5f4097fb5e05fa3b84fa8f53"data-der-srcbackup="igesnotejpg"><i>,所以3夸脱液体或者气体在数量上可谓是相当可观了。因而你们在脑海中应该基本能想象出,在我第一次解剖膨胀的腐尸时,被气体和液体同时冲击的样子有多狼狈了。
死者腹部皮肤上留下的套管针孔,或是被缝合上,或是用一种微型塑料扣堵上,以防止液体的溢出。无论是缝合还是用纽扣,都让我有种回到手工课堂的感觉。同样也是为了不让任何填充物流出,萨拉还用镊子将脱脂棉塞入死者的鼻腔(“这样就不会流出来了”,她解释说)。然后,她让我小心地将尸体翻个身,以方便她对直肠做同样的处理。那个年轻的女士一边将大团大团的脱脂棉塞进老妇人的肛门,一边轻松地聊着生活琐事的画面,简直不能再奇怪了。
“你觉得目前在沃辛的生活怎么样?”她一边向我提问,一边把一大团棉絮用长长的手术镊塞进了死者的肛门腔,镊子插入的深度几乎足够伸进一只手。
“好极了。”当时完全处于震惊状态的我,已经说不出比这更长的句子了。
“呼吸着海边的空气是不是感觉特别惬意?”她一边塞棉花团一边说,“我也是从利物浦来的,住在沃辛让我感觉非常不一样,这里的一切都显得特别清新。”她继续塞棉花团。
“嗯,是的。”我勉强附和道。
当塞脱脂棉的步骤总算完成了的时候,一个念头从我的脑海里闪过:这举动看起来很不体面。但是在后来的生活中,我不仅经历了一番被牙医往嘴里推挤棉花的考验,还遭受到了来自妇科医生双手对尊严的磨损。所以,这种不体面是否就是生而为人所注定要承受的?并且不仅是活着的时候面对医生,即使在死亡面前,我们也依然是病人:死亡的降临令我们体液溢出,大小便失禁。这些都是我们无法回避,也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改变的。
我们给老妇人穿上了干净的衣服(幸亏有脱脂棉的作用,衣服能够始终保持洁净),萨拉开始用一种不生热的化妆品给死者的面孔营造一个栩栩如生的假象。这种化妆品和我们平时用的会生热的产品不一样,它不会随着面部的温度而发生改变。化完妆后的死者看上去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自然。尸体防腐的整个流程只耗时两个小时左右,比古埃及人制作木乃伊的时间短太多了,并且经过防腐处理后,老妇人的状态就像是要出门去参加一个盛大的庆典,而不是将被送往她自己的葬礼现场。最初的这番体验让我在今后的漫长人生道路上不时心生感触,尤其是当我为一次约会梳妆打扮的时候——认真化妆、精心搭配衣物等——它都会再现于我的脑海之中,提醒我也许有一天,当我再次经历这些烦琐事项的时候,只是为了出现在自己的葬礼上。
目前采用的防腐方法,以及多年前辅助萨拉完成的那套程序,都包括了很多看起来很不得体的步骤。但是在完成了所有的不体面之后,还是能带来一个比较积极的结果,即死者会看起来更安详、更漂亮。尤其对于外观损毁比较严重或者已经出现腐烂的死者,防腐的处理能够缓和其亲属在面对死亡和失去亲人时所受到的冲击。所以,尸体防腐也算是一把“双刃剑”,又或者说“双刃套管针”更恰当吧。
如果尸体有轻微的损伤,或者循环系统比较纤细,那么切口就需要选择在身体的其他部位,比如腿上的股动脉或者腋窝下的腋神经等。如果死者曾进行过尸检,那么情况就会变得比较麻烦,因为取出内脏的过程会对循环系统造成一定的损害。这种时候就要采用6个针头的注射,也就是说,防腐液体会通过双侧颈部、两腋以及双腿被同时注入死者体内。装有器官的内脏袋里也会直接倒入防腐液体,然后再放回到死者体腔内。待缝合完成后,剩余的程序便和一般情况无二了。从现实角度来讲,一旦尸体被装入棺木后,尸体防腐员的魔法也就基本无效了。
在20世纪初的西方世界,人们对死后遗容整齐漂亮的追求一度发展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防腐原本是起源于美国内战的一项技术,其目的在于延缓战死士兵的腐烂过程,以便留出足够的时间将其遗体运送回国安葬。然而在后来的岁月中,这项技术却被不断发展成一项与审美,甚至奇迹息息相关的操作。死者家属很少被坦诚告知,防腐的程序仅仅是将腐烂的进程稍微延缓,更为讽刺的是,有些家属还被误导,产生了尸体可以永久保持原样,在坟墓里像永远不会腐坏的圣物般遁入安息的错误印象。而防腐技术也由于家属提供了死者生前惯用的化妆品(用来打阴影)、美发产品,以及可以作为参考的生活照而不断精进,经处理后的死者看上去越发与活着的时候相差无几。根据历史学家布兰迪希尔斯的研究,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为了让死后看起来比活着的时候更漂亮,简直称得上不顾一切,他们甚至会在尸体上使用假牙、染色的假发等。在整容外科上还曾刮起一阵相当奇怪的风潮,人们开始计划为葬礼的安排预付费用,其中就包括了丰唇、用胶原填充皱纹等项目,只为了能让他们在一生中最后的大日子里有个美好的外形。如果支付不起高昂的手术费,还可以选择彩妆大牌的高光粉用于遗体美容,替代防腐员使用的一般产品——其实那也要450英镑呢!但是我真心想不通的一点是,那些光鲜亮丽的尸体究竟是为了打动谁呢?
在奥地利,遗体美容的风潮被称为“完美尸体”,它的目标是将死者打造成葬礼上最绚丽夺目的审美焦点。同时,一场有众多哀悼者前来的豪华而奢侈的送别会,所有细节无一不为彰显美貌、财富、知名度以及永远的怀念。然而,这倒也并非什么新鲜事物,其背后的观念由来已久,古埃及金字塔和古老的防腐技术,都充分体现着人类即使无法回避死亡,也仍对永恒充满的无限渴望。实际上,“陵墓”(usoleu这个词来自小亚细亚的摩索拉斯王,他死后,在土耳其的哈利卡尔那索斯古城(今博德鲁姆市)修筑了巨大而奢华的坟墓。从此,“陵墓”一词便成了所有宏伟的安息之地的代名词。或许,当人们踏上最后的旅途时,除了留给子孙后人一笔可观财富的愿望之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以体面的方式抵达终点了。在打造完美遗容的追捧者中,最具知名度的就是玛丽莲梦露了。据说在她的日常生活中,每天要花费近3个小时的时间在美容上面,并且从1946年首次试镜起,一直到她去世,她的化妆师都只有阿伦“惠特尼”斯奈德一人。他们在一次次合作中建立起非常亲密的友谊,以至于梦露一度对阿伦说,如果自己在他之前离世,那么遗容一定要由他亲手整理。1962年,梦露去世,阿伦履行了他们之间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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