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晓爱情的秘密……是我令玫瑰盛开,是我令情人们心动。
——纳霞堡的阿塔《鸟类议会》
看别人进行尸检,在很多方面都和看别人类似,正是这一共同之处让我在第一次旁观尸检的时候深受打击。在你失望地想要合上这本让你一阵阵犯恶心的书,又或者正相反,想要精神欢愉地继续你的阅读之旅前,请先让我就刚刚的话做出解释。
一场尸检呈现的是两个人——开膛者和被开膛者之间的一段“亲密关系”。开膛者,又或者说是技术员,将内脏取出,然后另一个人——尸体——则是脏器被取出的一方。通常情况下,无论是还是尸检,人们都不会将过程中的种种公之于众,所以给人们留下一种被禁止的、充满禁忌的印象,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激发起人们窥视的。如果单纯站在一旁围观的话,甚至还会带上一丝违法的意味。另外,两种场景中还都会出现(尸检中当然指的是尸体,谢天谢地技术员不必如此)、体液、麝香味,以及在最初之时充满尴尬和迟疑的小心翼翼的试探。随后,双手在皮肤上的游移开始变得娴熟起来,逐渐摸索出什么样的动作能够达到最好的效果,而之所以能让手指在上宛如经过艺术设计般精确巧妙地起舞,正是得益于此前已经积累下的成百上千次重复。尸检完全像是一场令你忘情投入于其中的。
你很有可能和开膛者是私交甚好的朋友,但是从来不知道他在工作中的样子。你可能在训练过程中就尸检的问题和他进行过一遍又一遍的讨论,但这就像有些人喜欢不断跟朋友们吹嘘自己在床上的风流韵事一样,归根结底,你从来不曾目睹过。直到某一刻,你第一次受到邀请,将要沐浴着新世界的荣光失去你在验尸间里的“贞洁”。诗人兼殡仪馆老板托马斯林奇用精准的文字将抽象的感受变得真实可感:“无论是性还是死亡,其实都是谜一样的存在,在引发不安的能力上旗鼓相当。”都是?没错。谜?当然。引发不安?绝对是的——并且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都是如此。但是从我们的角度来讲,死亡与性之间的区别就在于,死亡是一个必须要揭开的谜团。
大学还没毕业时,我就已经失去了我的“验尸间贞洁”,但是在此前的人生中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其实都是在为最终抵达的那一刻铺路。早在我的间隔年,我与死亡之间的奇妙缘分就降临了。和我关系一直比较疏远的父亲搬到了位于沃辛的一所大房子,里面有设施齐全的独立公寓可供居住。我一位朋友的母亲——在离沃辛不远的小镇殡仪馆里做尸体防腐员的萨拉,也搬到了那里。已经怀孕七个月的她很快将成为另一个小女孩的母亲,因此当时的她急需有人协助搬动较重的尸体,完成给死者穿脱衣服等比较吃力的工作。她很不喜欢每次都要向公司——“j埃尔伍德和他的儿子们”——的葬礼负责人寻求帮助,毕竟他们也有很多自己的工作要忙。得知这一消息后,我深信这将是一段非常完美的体验。于是,为了系统而完整地学习防腐知识,年轻、健壮的我便带着满满的工作热情走上了志愿者的岗位。
虽然我有不少朋友都选择去国外度过间隔年,但我依然认为到南部海岸一个不熟悉的小镇住上一段时间,一边巩固一下亲情的纽带,一边积累一些与死亡相关的工作经验,亲身感受一下这种类型的工作是不是真的对我胃口是非常有意义的。所以,我很快就给间隔年做好了安排。我记得在出发前一两天,我还和最亲密的三个朋友聚一起喝咖啡,然后我只拎着一个大行李箱和一个手包就上了火车。我们四个同岁,但是却从此踏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旅程:其中一个很快就怀孕了;另一个先是在法国生活,现在又去了西班牙学习语言;还有一个开启了环游东南亚之旅。
而我,则要赶去给尸体洗澡、换衣服。
回想起来,间隔年的一年时间我虽然远离学校教育,但在那段时间里我所学到的东西,却比之前整个求学生涯加起来还多。也正是在那一年里,我人生中第一次体验到了殡仪馆的气氛,因为在我祖父母过世的时候我还太小,没被允许出席他们的葬礼。一切在我眼里都显得那么新鲜:“j埃尔伍德和他的儿子们”庄严肃穆的走廊,无处不在且抚慰心灵的花香,取暖器向空气中播撒的温暖,以及环境照明制造出的令一切锐利的棱角变得柔和起来的光影。哪怕人们心中翻涌着巨大的悲痛,到了这里也能稍稍得到缓和,安详肃穆的气氛汇集成一股安宁的力量,保护着每一个由此经过的人。而与此同在的,还有“后面”刷洗灵车和抬棺木的男孩们发出的吵闹声,萨拉的准备室里有一台小收音机在响亮地播放着自20世纪七八十年代诞生以来就没有真正流行起来的流行歌曲。虽然说起来会显得有些另类,但这里之于我确实是一个天堂般的存在,身处其中的每一刻我都感到自在而舒适。在我的人生中,我第一次那么独立、那么忠于梦想,真正去做一些向往已久的事情。和大多数人不一样,在我的印象中,殡仪馆是与“平和”“安宁”等一类形容词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我每天都要在黎明破晓时分起床,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准时到达离我住的地方隔着几个小镇远的“j埃尔伍德和他的儿子们”。所以平日里,如果偶尔感到困意来袭,我就会找一间紧挨着安息堂的套房,在那里的沙发上小睡片刻——当然,这要在没有别人使用它的时候,而且我的忽然出现常常把公司的清洁工吓一大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成了他们在殡仪馆的工作中颇为头疼的部分。忙完帮助清理死者的工作之后,躺在沙发上消磨掉的这慵懒昏沉的一个小时成了我总结所学的时间,也让我得以从忙碌中抽身,为自己今后的职业规划进行一番思考。可以说,正是在殡仪馆、在沙发上,我获得了内心的安宁。
虽然我有工作热情,适应得也很好,但同样我也很清楚停尸房中的职位开放得非常少,所以在殡仪馆做尸体防腐也是我职业规划中的一项备选。我甚至考虑过将其发展为我的专长,不断积累经验和成绩,等待着某天在停尸房中出现合适我的工作机会。我对尸体防腐员需要具备哪些技能进行了一番深入的了解,并且出于以下两点理由,无比确信每一位从业者其实都应该对防腐的过程所有了解:为了对apt的职责范围不再存有困惑,也为了能够对家庭成员甚至自己的尸体是否接受防腐处理做出明智的选择。毕竟,防腐并不是法律要求必须进行的。尸体的防腐处理同时也是一个关乎审美的、美容的过程,通常是在殡仪馆而非停尸房中进行,虽然它其实也可以在死者家中完成。而与此情况截然相反的是,尸检只能发生在停尸房里,而且如果由于某种特别原因而导致了大规模死亡的话,则还需要在指定的临时停尸房中进行。无论如何,都绝对不会出现诸如“家庭解剖”“diy验尸”之类的情况……抛开技术层面的问题不谈,这样做最起码是不合法的。
在去沃辛之前我对将要面对些什么没有任何概念,对于如何同一位尸体防腐员相处也感到比较茫然,尤其她还是个女人。b级恐怖电影遗漏掉了一个绝好的制造恐怖气氛的元素:女性反派人物。所以,当我想象尸体防腐员的时候,一时间出现在脑海里的只有电影中塑造的怪异男科学家形象,比如《消失的尸体》中的贝拉鲁古喜,或者《惊叫不止》中的文森特普赖斯之类的(当然都不是萨拉的样子)。而唯一在我想象萨拉时勉强提供一丝线索的,就是费内拉菲尔丁在《猛鬼嬉春》中扮演的瓦莱里娅。或许这听起来有点愚蠢,但如果你看过电影中瓦莱里娅是如何和哥哥一起进行可怕的实验,把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从活生生的状态硬是变成了商场里的人体展示模特的话,你或许就不会觉得特别惊讶了,因为现实中尸体防腐的操作与电影里两兄妹的所作所为间真的存在着一定程度的相似之处。
现代防腐技术的原理是以具有防腐作用的化学试剂替换掉尸体的体液,从而起到延缓腐烂的效果。这有点像皮格马利翁雕像的故事的反向版<icss="note"src="rbook_piew_ebook_pic426152887426152887427220201106101707igesnotejpg"data-der-atsid="5527c1c8aae2eb92056a5f4097fb5e05fa3b84fa8f53"data-der-srcbackup="igesnotejpg"><i>,或者《猛鬼嬉春》的故事:脆弱的、人性化的一切都被技术变成了静默而毫无生气的状态。如果葬礼上安排了遗体告别及瞻仰遗容等环节的话,那么防腐程序能够令腐烂的发生延缓几天时间,避免死者的家人和朋友看到尸体上出现的颜色变化,也防止了他们被腐烂产生的尸臭味侵袭(在上一章中有对这种气味的详细阐述)。在英国,防腐程序的应用并不像在美国那么普遍。并且对于提出需求的人来说,选择进行防腐意味着支付额外的花费,技术人员常常将这项服务称为“卫生处理”。很显然这个说法存在用词不当的问题,容易令人产生如果不进行防腐的话,尸体就存在安全隐患的误解——除非是死于传染性疾病的案例,这也是要反复强调尸体防腐并非法律的硬性规定的重要原因。有些葬礼承办人在收取费用方面做得非常诚实和透明:他们会向死者的亲属说明防腐程序需要额外支付150英镑(在伦敦之外的地区则只需要70英镑),同时也不会在未经死者的亲属授权许可的情况下就妄自进行。然而,另外有些从业者则将防腐称为“美化处理”,不断劝说丧失挚亲的可怜人掏腰包。更有甚者,有些人还会在未做任何告知的情况下擅自操作,然后再在结算葬礼费用时将其计入其中。
在“j埃尔伍德和他的儿子们”的第一天,确认萨拉和那部庸俗的电影中的瓦莱里娅完全不一样让我着实松了一口气,于是我向她询问起之所以会选择做一名尸体防腐员的原因。对此,她的回答只有简单的一句话:“我想帮助别人。”同时,她还向我保证,在“j埃尔伍德和他的儿子们”,防腐程序只有在充分告知死者家属收费情况、并且家属完全出于自身需要提出要求的情况下才会进行。
我非常希望自己具备这方面的经验,于是很快便投入到工作之中。正在进行中的一例是一位年纪75岁上下的老妇人,对像我这样一个初来乍到的新手来讲,并没有什么令人激动的特别之处。在准备室里,挺着个大肚子的萨拉慢悠悠地走过来,递给我一套在后来的职业生涯中变得无比熟悉的工作服:一件棉制的手术长袍和一条塑料围裙。在我穿上它们的时候,萨拉将她简拉塞尔<icss="note"src="rbook_piew_ebook_pic426152887426152887427220201106101707igesnotejpg"data-der-atsid="5527c1c8aae2eb92056a5f4097fb5e05fa3b84fa8f53"data-der-srcbackup="igesnotejpg"><i>式的深色长发梳成发尾齐肩的一条马尾辫,然后把绿色的塑料围裙系在鼓胀的腹部。由于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所以被拉伸到极限的围裙上出现了一条条水平的白色纹路。她看起来既富有魅力又非常能干,并且和她40多岁的年纪相比,她的样子显得年轻很多,不过这也可能是因为孕育新生命的光彩令她重新焕发青春。当时的我心底产生了一丝震动,因为在这样一个小小的房间里,竟然同时包含了女人一生中如此多的阶段:还没出生的宝宝,我代表着少女,萨拉是母亲,还有那位死去的老妇人<icss="note"src="rbook_piew_ebook_pic426152887426152887427220201106101707igesnotejpg"data-der-atsid="5527c1c8aae2eb92056a5f4097fb5e05fa3b84fa8f53"data-der-srcbackup="igesnotejpg"><i>,并且我们所有人无论走到了生命中的哪一程,其实都活在死亡终将毫不留情地终结一切的阴影之下。
萨拉让我多戴上几层手套,然后示意我将手放在尸体上去感受那种触感。“让双手适应低温对于我们的工作非常重要。”她对我解释道,“最开始的时候可能会感到有些不适应。”我试探着伸出手去,生平第一次触碰到一个已经离世的人,并且陡然意识到在这一瞬间我突破了一道边界。不仅是我将要经历的事情从此再没有回头路,我还意识到此刻我正在做的事情其实并没有得到躺在萨拉的桌子上的老妇人的许可。是的,虽然我仅仅触摸了她的手,但她并没有告诉我是否真的可以这样做。所以我不得不自己去征得她的许可:在意念中解释着我是参与完成防腐程序的一员,而进行防腐是经由了她的家人同意的,所以从严格意义上讲,我并不是一个冒犯者。她冰冷的手依旧握在我的手中,令我想起我甚至从来没有握过自己奶奶的手——从来没有过。因为戴在奶奶两只手腕上的那些看起来相当诡异的治疗关节炎的装置,因为她扭曲变形的手指伸出来就像盘绕的枯枝,所以我做不到。然而此刻,我却对一个陌生的死者,做出了这种亲昵的举动。
老妇人已经在冷柜里停放过一段时间了,因此她手上的皮肤像苍白的油灰那么坚硬,也比刚从冰箱里取出的牛奶更冰冷。萨拉是对的,在我之前的全部人生经历中,从没有任何一种体验与之类似。我曾经试过将脚趾浸入冷水中,即使在我已经把脚收回去之后,那种冰冷的感觉依然停留了很久——持续不断地提示着我还存在着另外一个隐秘的世界。
该把尸体身上的衣物脱掉了,大多数防腐工作都是由此开始,以防止将衣服弄脏。下葬或者火化前,还会再给死者穿上家属另外准备的衣服,一般是他们最好的套装或者一些他们生前便为自己挑好的衣服。虽然脱去死者的衣服看起来只是一个简单且平常的步骤,但是就像克里斯蒂娜奎格利写的那样:“死者日渐枯萎的,因为衣服和眼镜等的存在,而给解剖树立起一种难以逾越的距离感。”随着充满生活气息的种种衣物的清除,无论从实际操作角度还是在心理层面上,都令接下去的操作变得容易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