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春夜；雨，豪雨。
江南的春雨细如丝绸，密如青烟。
而关外的春雨大如蚕豆，豪如瀑布。
早春时节，夜色已经极深了。
羁旅异乡的离人或许都已流连残更春梦中去——这千条万绪永远剪不断的雨帘就像是他们温存的思念。
抚松县城里的人都已进入了梦乡，一条满途泥泞的窄巷里，却还有着一盏孤灯还没有熄灭。
这是一盏已经被烟火熏黄了的焦油灯，这盏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油灯曾经照亮过无数个海船上的夜，而如今……自从英国的铁舰来过以后，它就再也没出过海，成了一个念想，挂在一个简陋而又宽大的木棚之下，照亮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馄饨摊儿，几张又老又破的桌椅和一个面容愁苦的人。
在这样一个凄凉的雨夜，又是在这样一条幽僻的窄巷，又有谁会来光顾他的摊子？
卖馄饨的老人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想不到就在这时候，窄巷里居然传来了脚步声，一个男人冒着豪雨踽踽行来，雨水打在他的斗笠上比摔在地上的声音还要响亮，青灰色的脸在枯灯下看来仿佛重病已久，又仿佛是刚从棺材里爬了出来，至少他应该在家里盖着棉被去喝汤药的。
但是他却告诉这个馄饨摊儿的老板：“我要吃馄饨，我要吃整整一锅的馄饨。”
这么样的一个“病人”居然有这么大的饭量。
老板却没有感到任何的奇怪，只是十分平静地看着他，然后做了一个揖，说道：“这位客官，一锅的馄饨可有一百八十多个，你一个人怎么吃得下这么多个？”
那青面人看了他一眼，说道：“是啊，我一个人怎么能吃得下这么多的馄饨？我吃这么多的馄饨岂不是要被撑死？那干脆就只给我盛一碗汤，一碗喝了以后就能过奈何桥的汤！”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
谁会主动要一碗喝了以后过奈何桥的汤？
在这样一个雨夜，在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再说出些莫名其妙的话就太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了。
不过，更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了——青面人的话刚一说完，突然之间，就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个妇人，身法飘忽，一瞬间就闪现到了桌子前，仔细打量着这个“病人”。
虽然她年纪已经有三十多岁，但身材却还很窈窕，长得也颇有姿色，脸上画着浓艳过分的妆，似乎她是这个馄饨摊儿真正的老板——煮馄饨的老人看到她出现，就作了一揖退开了。
她不看那老人，径自问那个青面人：“馄饨倒是便宜，可是想要在这里喝汤就难了，尤其是要人命的汤。”
——似乎这个摊位上有一个奇怪的秘密。
“对，我就是要一碗要人命的汤。”青面人说话不疾不徐。
“呵，好笑，这种汤喝下去你可就死了，过了奈何桥，就再也回不到这活人呆的阳间。”妇人嘲弄道。
“对，我就是要过奈何桥，过了奈何桥我还要去见转轮王。”青面人依旧是一个表情。
那妇人仔细看着青面人的脸色，却始终看不出来些什么，也许是因为这个人实在太会伪装了，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甚至连胸口都看不见呼吸的起伏。
——这种麻木不仁的样子实在让人反感，那妇人实在看不下去了。
她杏眼倒竖，恫吓道：“江湖中人无论是作奸犯科也好，恩怨仇杀也罢，谁不想喝一碗忘掉前世，重新做人的汤？不过真是痴心妄想，能过奈何桥的汤只有孟婆汤，你要是想喝孟婆汤，你应该去阎罗殿去找她！而不是到这里！”
“我到这里也是差不多的，因为这里虽然不是真的奈何桥，可你……却是真的孟婆！”青面人说道。
孟婆不说话了，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青面人。
“哈，你倒是知道的多。我虽然很讨厌你，但是宁古塔有宁古塔的规矩，既然你执意要死，那谁又能拦着你不是？废话就不多说了，你既然要喝汤，也到了我这儿，这碗汤你是打算用银子付账啊，还是想用金子付账，还是说……你想要别的东西来付账……”
孟婆狡黠地说道，尤其说到“其他东西”的时候，她故意弯下了腰，好让青面人去看自己鼓鼓胀胀的胸口——她就不信是个男人他就没有感觉？
“哼。”
青面人低沉的声音说道：“我既不想要用银子付账，也不想要用金子付账……更没打算用别的东西来付账。”
“哦。”
孟婆闻言缓缓的直起腰来，脸色也开始变冷，眼神变得相当锋利。
“那你也不是来喝汤的，你是来找麻烦的。”
可是青面人又摇了摇头。
“我也不是来找麻烦的。我只是想喝一碗让人告别阳世的汤，至于用来付账的……我身无长物，只是带来了一个消息，一句话，我相信，看到转轮王本人，他是十分愿意听我说的。”
孟婆脸上连一点波澜都没有，嘴角浮现出一抹嘲笑，淡淡地说道：“呵，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孟婆又是什么人？你就想这么空口白牙从我这儿过去，见佛陀？”
青面人依旧面无表情，喃喃道：“十殿，转轮王，殿居幽冥沃石，正东直对世界五浊之处。设有金、银、玉、石、木板、奈何等桥六座。专司各殿解到鬼魂——审判孤魂野鬼，核定男女寿夭，区分富贵贫贱，发往轮回投生……我既然敢去见他，你还觉得我是会赖账的吗？”
“噢。”
孟婆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你不会赖账。可是眼下依旧什么都没有……我倒是很想让你就这么过去，可是，宁古塔有它的规矩……要不然这样，你说你有一个消息要告诉转轮王，我就姑且信你一次，那也就是说，要你的手没有用了？那我就留下你的手，只让你带着一张嘴去见转轮王，怎么样？”孟婆的脸更加的冰冷。
“张元伯！替我剁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