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自秦以来，无所谓天下也，无所谓国也，皆家而已，一姓之兴则亿兆为之臣妾，其兴也，此一家之兴也，其亡也，此一家之亡也。天子之一身兼宪法、国家、王者三大物，其家亡则一切与之俱亡。顾其所利害者，亦利害于一家而已，未尝为天下计也。”

一位面容清癯的中年书生满脸愁容，总结性的对着屋子里的其他四个人说道。

这是一间大屋，明亮而宽敞。

可除了面前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可以说是家徒四壁——甚至桌子上连个水壶都看不见。

恐怕如果不是这张桌子上还刻着“孝义传家久”的家训，连它也会不见。

刚刚这位面容清癯的中年人的意思是说：所谓的中国，从秦朝开始，就没有所谓天下的实质了，就是家而已，谁的家，天家，皇家。一个姓氏的辉煌，则亿万的百姓都是他的奴隶。

——兴，是他一家之兴，亡呢，在百姓看来也就是他一家败亡而已。皇帝一身集中了宪法、国家、最高权力于一身，他的家衰败了，则所谓天下就破灭了，天下间所有的好处和害处，都不过是他一家的好处和坏处，天下人不曾把他的家当做天下考虑过。

这话说出来就是无价之宝！

他解释了华夏的王朝为什么总是难逃兴亡的历史周期律，也指出大清帝国为什么会在列强的面前如此不堪一击——天下终究是一盘散沙，没有人将大清当成是自己的天下，最底层的百姓缺乏坚决拥护帝国的积极性。

这种说辞在这个时代无疑是振聋发聩的，甚至是极端超前的，因为与此同时，清廷还在反复强调船坚炮利是英国战胜的根本原因，不停地渲染工业革命的重要意义。

——没有人意识到百姓的重要性，没有人意识到百姓思想的重要性，更没有人意识到弘扬民主、启迪民智的重要性。

——没有民主，百姓不肯效力；没有民智，百姓不知天下。

为什么大清会败？就是因为他的家衰败了，他的家衰败以后，依旧要以一家挡一国，以一家去战千万家！

名曰一统天下，实则一片散沙！

这终究是帝国的黄昏，即使没有外来的侵略者，它的衰亡也是必然的——历史上每一个帝国拥抱的盛世都是短暂的昙花一现：匆匆十数年。而更多的社会矛盾，更多的痛苦，随之带来的衰败、毁灭，又都被淹没在史书的夹缝中去了。

在这个时代，任谁也没想到：黄昏过后，即将迎来的是封建帝国的永夜。

仔细想来，貌似帝国千秋万代的美梦从来就没有实现过，好像哪一家最终都没能逃得过历史周期律。帝制本身就是一件自私的失败品，是权力之毒腐蚀了这个国家最强大的人，也将最终腐蚀掉整个天下——梦魇不断地重复诅咒着这个国家、这片土地。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发表这番见解的人名叫颜复，中过举人。鸦片战争之后因贪官污吏而家道中落，万不得已而少年留洋。

在他少年时期，儒家传统文化和西方民主自由文化的裂痕和矛盾在他年幼的心灵中造成了强烈冲击，同时也启迪了他的民智。当民贵君轻的思想和民主自由的思想统一起来，他看到了不一样的中国，也看到了不一样的结局！

而他如今年近四十，帝国中繁琐无常的世事折磨着他，顽固贪婪的保守派阻挠着他，愚蒙无知的百姓困惑着他。在这片他热忱深爱的土地，他竟然感到如此的无力！蹉跎岁月，他已经由当初年少的明心见澈，变成了不见来路、不见归途的固执。

有的人不明白：所有人都不能明白的苦心，这又是何苦？

可谁又能记起那些一个又一个死在龙阶下的诤臣，那些葬在草野中的名宿，可不就在于用一种“愚蠢”的行为，给后来人在千古漆黑长夜中点上了那么一点亮儿，才让后来的人知道了哪里是路？

中国从来不缺“脊梁”！

颜复深深凹陷的眼窝仿佛在诉说着他久远的初心，他永远解不开的眉头似乎在告诉着所有人他究竟历经多少的挫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