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晤别开脸,矢口否认:“没有。”
“真没有?”昭元心冷下来,嗤笑一声:“那我问你,卫国公上奏请战胡人,这件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朕、朕……”李晤嗫喏片刻,退后一步,道:“朕不告诉皇姐,皇姐不是也能知道吗。那朕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他甩袖,气愤不已。
天子震怒。
殿中落针可闻,宫人们皆垂首敛目,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
昭元皱眉,盯着他:“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李晤提一口气,转身坐回御座上,胸膛起伏片刻,道:“对,朕已经长大了,为什么不能独自处理政务,为什么非要告诉皇姐?朕才是皇帝!”
“你能!”昭元面色坚毅:“你当然能。可你倒是拿出个主意来啊。战与不战,以及理由,你说出来。可你不说,非要等到别人来问我时,我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你这叫处理政务?简直贻笑大方!”
话落,李晤面色铁青。
众位宫人见势不对,纷纷“扑通”跪下,埋首叩地。
这话说得太重了。昭元意识到。
见此情形,昭元放缓怒气,平复片刻,道:“皇帝,你我是亲姐弟,我绝不会害你。父皇赐予我摄政之权,也不是让你我争吵的。如今遇上军国大事,正面处理才是办法。我们召集群臣议政吧,不必把口舌费在争端上。你才是皇帝,有什么政见、想法大可说出来,不必藏在心里,对不对?”
她到底不能太下皇帝的面子,他毕竟是一国之君。
李晤不看她,看着门扉开口:“朕想纳曹表姐为妃。朕知道,皇后之位已成定局,但纳妃总可以吧,皇姐总不会连此事都要阻拦。”
原来还是为这事。昭元只觉心疲力竭,只好答应:“准。”
“现在可以议政了吧?”她问。
李晤沉默片刻,点头。
“传中书令杨永鉴、太傅孙后成、工部侍郎安岳、户部尚书郑佥——”
甘露殿内,皇帝坐在御座上,昭元居左首,四位朝臣分列左右。
昭元手里拿着皇帝交出的奏章,也就是卫国公的奏疏。她念道:“臣赵芳威奏,胡人扰边日繁,掠夺牛羊不可胜数……臣请一战。请圣人裁夺。”
念完,昭元合上奏疏,说出她的想法:“诸位爱卿,卫国公已经在折子上言明,胡人如今马肥兵壮,野心勃勃,意欲侵犯我大周边境。我们如若依旧守城不出,难免壮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况且,我们的守城兵卒就那么些,未必遭得住胡人大举进攻。有云: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达。故而不如招兵买马,与胡人一战。”
她环顾众人:“众卿以为如何?”
杨相沉吟片刻,未作声。这时,孙太傅开口,站起身道:“依老臣看,应战!我们周朝休养生息二十年,已有再战之力。如今胡人来挑衅,以为我们软弱可欺,我们便要摆出气势,不惧袭扰,以震慑四方。否则国家何以立威?”
“坐下说,快坐下。”昭元抬手,让激动的孙太傅落座,随后看向户部尚书:“孙太傅所言正合我意。郑尚书,你以为如何?”
被点名的郑尚书抬起头,犹豫片刻,道:“臣掌管户部,不懂军事,只知道国库不算丰盈。去年先帝崩逝,修皇陵费了一笔银两,关中修渠又费了一笔。恐怕难以支撑出兵费用。”
昭元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再问安侍郎:“安侍郎以为呢?”
工部侍郎安岳抬手行个礼,道:“臣亦不懂军事。不过,说到兵械,臣倒是想起来一件事。二十年前,周朝建国,兵戈暂休。我安氏当时正好打造出一种强弩,便没了用武之地,束之高阁。这些年来,臣闲暇时不断改良,如今这种强弩,射程达三百步,比普通的□□多出一百步,而且可以在马上边骑边射,若是决定攻胡,或许能派上用场。”
“哦?”昭元惊喜,突然想到张不移说过,张瑜娘即将与安阜喜结连理。张瑜娘倒是称心如意了,可是我呢……
她回过神,施恩道:“安侍郎献械有功,我定要赏你。嗯,我记得你独子安阜安郎君,即将与张氏姑娘成亲,如此便不好再待在关中了,不如调回京都,任职于军器监,致力打造这种强弩。”
“臣谢圣人、谢公主隆恩。”安岳立即起身,行跪拜礼。
李晤瞟一眼昭元,抬手道:“平身。”
话到此地,杨相终于开口:“公主,若决意一战,银钱、粮草方面,只能让百姓多担待些了。”
闻言,昭元顿时又踟蹰起来,她并不想为难百姓。
“让我再想想吧。”她道。
送走四位朝臣,昭元也辞别李晤,回到立政殿。她写好调派安阜的诏令,突然想到,今日皇帝能对她隐瞒卫国公的奏折,来日只会更多。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昭元抬起眼,想到一个人。
新科进士、朝邑县令于书。此人当初为她铺垫渠岸草路,让她看到那人的影子。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昭元觉得此人或许可堪一用。
嗯,就把此人调回京都,担任皇帝的起居舍人。
下定决心,她蘸墨,落笔写下又一份诏书。
不料,两日后,北疆的消息传来京都:胡人大举进犯灵武、五原、宁朔三郡,斩宁朔刺史,掠五原郡,仅灵武郡得守,抢夺牛羊万余。并大放厥词:周国需每年上供牛羊金银,否则秋熟后大发兵马入境践踏!
闻此消息,朝野震荡,昭元公主勃然大怒,以太傅孙后成、内侍王常侍为使者,抵达北疆询问军情。
十日后,使者抵达北疆,于灵武郡会见卫国公。
北疆的风,确实比京都要冷。同行的王常侍一踏入灵武郡,便深切体会到这一点。不知同样出身京都的霍中郎将,如今适应得如何呢。
他若有所思。
夜,正堂内聚满将领,个个神情激动,叫嚣着要攻打胡人,打回去!
卫国公安抚住众人,对同坐首位的孙太傅道:“情况便是如此,在我看来,此战不可免。我们不打,胡人一样要打过来,不如提前招兵买马,先发制人。”
孙太傅点头:“此话我会如实禀报朝廷。”
散议后,众将领陆续走出正堂,寒风迎面一吹,都冷静了许多。
王常侍等众人都退出屋外,跟着走了出去。他左右看看,发现左廊上尚未走远的霍哲,快步追上去,口中喊道:“霍中郎将,且慢,霍中郎将——”
他的喊声散在风中。
“姓霍,叫你吧?”身旁,陈参抬胳膊肘顶一下霍哲。
霍哲回过神,听见背后的喊声,转回头去,发现竟然是王常侍。他停步,身旁的陈参跟着停步,一副要看热闹的样子。
片刻,王常侍快步走近,道:“霍中郎将,一年未见,你可安好?”
霍哲皱起眉头,纠正道:“这里没有什么中郎将,王常侍叫错人了。”
“哦。”王常侍一拍脑门,认错道:“想当初您在宫里时,大家伙都称您为霍中郎将。奴才叫惯了,一时没改口,还请恕罪。”
听到“宫里”二字,霍哲眼神一暗,好在夜色深沉,无人看出异样。
他抬眼,打量着眼前这个说熟悉也不熟悉的王常侍,一句也不信他的话。王常侍侍奉在两代帝王身侧,怎么会犯这种口误,只可能是故意的。
莫非,是她的授命。
霍哲攥紧拳。
“哎,”陈参插嘴道:“你以前当过中郎将?天子近卫,那可是个好差使啊,你跑北疆来遭什么罪。”说这话时,陈参坐到了廊下歇脚,歪着身子抬脚倚住。
霍哲没答话,就看见王常侍正在附和地点头。他冷声道:“王常侍,你到底什么事找我。若再不说,就别打扰我回去休息。”
“呵呵。”王常侍悻悻笑一声,道:“霍中郎将,事情是……”
“闭嘴。”霍哲冷喝。
王常侍噎住:“这……”
一时鸦雀无声。
霍哲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他闭眼,转身面向廊外夜空。
“哎呀。”陈参开口,抬手指着他们俩道:“这位内侍,他刚说过了,这儿没有什么中郎将,你又叫错了,不怪人家冷脸。”
王常侍垂下眼,笑笑道:“是,奴才有错。事情是这样的,不知道霍将军听说没有,张氏明年要办一桩喜事,举城同乐呢。”
霍哲猛地睁开眼。
“喜事?”陈参问:“成亲啊?还举城同乐,那得是多高的门第。”
“呵呵。”王常侍笑而不语,静静看着面前人。
“谁的婚事?”霍哲转身,盯着王常侍:“张不移和……昭元公主?”他一字一句,每一个音都像是从胸膛里发出来。
陈参挠挠脑袋,听懵了:“昭元公主?霍子理,昭元公主不是跟你有婚,咳咳,嗯,没什么。”
他咽下后面的话,突然后悔不该凑这个热闹。
念及此,陈参转头,看向夜空,尽力忽视身后的声音。
在煎熬的等待接过中,王常侍摇摇头:“霍将军说笑了,公主尚在孝中,怎么可能成亲呢,这亲事,是张氏女郎与安氏郎君喜结连理,两府在朝廷中都身居要职,自然举城——”
他突然消音,脖颈上架了一把剑。
霍哲腰间的剑鞘已经空荡荡。剑柄在他手中,剑刀在王常侍脖颈间。
“你耍我?”
他冷声开口,持剑推近,剑锋割入王常侍肉内,沁出血丝。
王常侍大气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