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
孙二郎在立政殿前徘徊,左手呈拳状击右掌,犹豫该不该去请见昭元公主。
近日,霍子理来信说,卫国公上奏请战匈奴,朝廷却没有给出答复,到底是打还是不打,既没有理由也没有结果,让人坐立难安,故而托身在京城的他打探下消息。
孙二郎心想,朝廷不给答复,他能找谁打听,他又不是皇帝和公主肚子里的蛔虫,难道跑到公主面前去,问她为什么不批复奏章?
刚一冒出这个想法,就被孙二郎压下,但又过几日,孙二郎发现未尝不可。只是问一问而已,想来昭元公主也不会治他个什么罪,顶多不告诉他就是了。
想到这,孙二郎长吸一口气,抬起头,迈步踏进立政殿。
刚走出三步,被宫人拦下:“中郎将止步。”
孙二郎讪笑一声,后退一步,道:“麻烦女史帮我通禀公主一声。”
宫人点头,转身进殿通禀,片刻出来,允准他入殿。
此时正值冬日,殿内点了数个炭盆,温暖如春,无一丝寒意。孙二郎走进来,被热气一烘,还觉得有些不习惯。
他转身走入东侧间,看见昭元公主正盘腿坐着,在书案后批复奏章,便安静地垂手等候。
落下最后一笔,昭元抬起头,看见孙二郎正站在她面前,于是放下奏折和笔,问:“怎么,有事?”
“是。”孙二郎点头,摆正态度拱手行礼,道:“禀公主,臣是来问一件事。”
“哦?”昭元挑眉,正好尤女史端来一盏热茶,于是抬过来抿下润润喉,道:“你说吧,是什么事。”
孙二郎如实道来:“臣听闻,驻守北疆的卫国公上奏,请求与胡人一战,但是朝廷始终没有答复。便想问一问公主,到底是战,还是不战?理由为何?”
他说完,偷眼打量昭元的神色,发现她猛地抬眼,神色一变。
孙二郎暗道坏了,难道触到公主逆鳞了?他立刻开口卖掉好友:“实不相瞒,此事并非我要问,是霍子理托我问的。我并不关心公主出兵与否。”
“咔哒”一声,茶杯与瓷托相触。昭元放下茶杯,慢慢稳住心神。
卫国公上奏请战,这事她怎么没听说?难道……皇帝忌惮她权势日重,故意隐瞒她?
昭元觉得心头被浇了一瓢冷水,寒得刺骨。
“哦,你问这个做什么,我不日便会答复。”昭元若无其事地和缓了神色,理一理衣袖,道:“出兵一事干系重大,我不好轻易下决定,故而没答复。”
孙二郎松一口气,点点头:“这样啊。那没别的事了,臣请告退。”
昭元颔首。
孙二郎行个礼,后退两步,转身出殿。刚走过东侧间与正间之间的大柱,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命令:“站住。”
他的心脏霎时又提起来,僵硬地转身。看见昭元面无表情地稳坐在原处,他不安地走回去,小心翼翼地问:“公主有何吩咐?”
昭元垂眸,半晌,抬起脸:“你刚才说,是霍子理托你问话,也就是说,你们这一年来有书信联络?”
其实她本不想问及他,但是,一年了,他远在边疆音信全无,固然有她刻意忽略的缘故,可是如今了解他近况的机会就在眼前,她突然就不想错过……
原来是问这事,不是问罪。孙二郎放下心,点头:“当然,我们毕竟是十几年的好友,从小一块长到大。公主,有什么不妥吗?”
昭元轻轻摇头。
孙二郎静候片刻,发现公主消声了,看上去在发呆。他眼观鼻鼻观心,加大音量拉她回神:“既然无事,臣先行告退。”
“且慢。”昭元抬头,而后听见自己的声音问:“他,就是霍子理,如今近况如何,有没有受伤?”
她告诉自己,如果受伤了,就说明她才是对的,霍子理去北疆是自找罪受。这样想,她心里才会舒服。
可惜,孙二郎让她失望了。
孙二郎摇头:“应该没受过重伤。但是战场上九死一生,小伤总是难免,霍子理没跟我说起过。哦,他提过一件事,说胡人掠边总喜欢抢了牛羊就跑,根本打不起来,难缠得很。这样一猜,应该是没受过打伤。”
听到这么个与期望相反的结果,昭元心下竟然有一丝宽慰。不行!她硬下心肠,道:“怎么可能不受伤。他想要建功立业,就应该拿命博,不受伤算什么!”
“真的没受伤。”孙二郎争辩,认真道:“公主若是不信,我去把他的信都拿来给您过目?”
他作势要去拿,
昭元竟然有一瞬间心动。她立刻打消念头。既然分别,何必再念。
她摇头拒绝:“不必,你退下吧。”
孙二郎失望地歇下心思,只觉得这问话怎么没头没尾的,纳闷地告退了。
立政殿内只剩下昭元和几位宫人。
昭元抬头,看着孙二郎的背影渐渐远去。孙二郎穿着与他同样的千牛卫甲胄,她似乎看见他正在离开,一步一步往外走,抬脚踏出门槛,袍尾紧跟着扫过足跟,而后消失。
他一去不回。
她心头一痛,站起身想喊住,刚抬起身,突然眼前发黑。
“公主!你怎么了公主——”慌张的喊声响起。
一阵天旋地转后,昭元睁开眼,额角冷汗涔涔,手掌紧撑着案面。
身旁,尤女史用力扶着昭元,问:“公主,您怎么了?快,传太医!”她吩咐站在柱下的宫人。
宫人领命,立刻转身跑出去。
昭元抬头看向殿门口,那里已经空无一物。
一盏茶的功夫后,太医踏入立政殿,给昭元把过脉,回禀:“禀公主,这病……老臣早已说过,是劳累所致,需静养。公主偏偏不按医嘱办事,如今气血两亏,唉。”
昭元扯唇,道:“太医别再说无用话了。干脆开个方子给我吧,我喝药进补也是一样。”
“这——”太医无奈摇头,突然灵机一动,道:“老臣想起来,有一种药方,可以提神壮气。就是先帝缠绵病榻那两年服用的,好像叫‘平安方’?”
昭元陷入回忆,似乎又闻到了甘露殿的苦涩药味。那里有疼爱她的父皇,父皇的手,虽然在最后两年枯槁干瘪,但是却永远拉着她,那么温暖。
她心中注入一股暖流,点点头:“好,就开这个药。”
“是。”太医垂首领命:“臣回去找找药方。”
昭元颔首:“去吧。”
回到太医院,那位太医翻箱倒柜找出“平安方”,对着药方一看,嘀咕:“奇怪,丹砂、雄黄……这都是虎狼之药啊。”
另一位专门侍奉曹太后的太医,方才听闻这位太医要找平安方,便一直密切注视着。
听到这话,他放下手里的活凑过来看,开口笑道:“哈哈,药理神奇,虽然都是虎狼之药,可药性相克,就正好只剩下有益于提神壮气的哪一桩功效了。况且这是先帝用过的药方,有什么可怀疑的。若真有谬误,当初太医院的前辈们怎会没有察觉?”
“原来如此。”那位太医恍然大悟,点点头:“确实神奇。”
他挥手招来正在捣药的药童,吩咐:“按这个方子去抓药,熬好了给立政殿送去。”
“是。”药童接过药方,点头。
一个时辰后,药熬好,被送到立政殿。
尤女史将药碗呈上,昭元闻到熟悉的药味,不作它想,端碗喝下。药液入喉,瞬间肺腑一暖,似乎注入热气一般,浑身舒泰,确实有奇效。她不由满意点头。
这会儿恢复了力气,昭元从榻上起身,道:“摆驾甘露殿。”
尤女史领命,去安排轿辇。
抵达甘露殿,昭元由尤女史扶着走下轿辇,抬头看着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皇帝,在防她。
片刻,她武装起自己的心,垂首,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到殿门前,侧头吩咐守在门口的王常侍:“替我通禀皇帝。”
王常侍点头,转身进入殿内,出来后道:“圣人宣公主进殿。公主请。”
闻言,昭元抬手阻拦住尤女史:“你不用跟着。”
尤女史一愣,屈膝领命:“是。”
昭元整理好仪容,踏入殿中。她一抬头,正面对坐在御座上的皇帝李晤。李晤如往常一般,恭敬有礼道:“皇姐来了,看座。”
昭元走上前,规规矩矩地行跪拜礼,双膝下跪,叩首。
殿中人皆惊,给她搬座椅的两名宫人甚至脱手松开了朱漆座椅,朱漆座椅四脚落地发出“嘭”一声。
“皇姐?”李晤惊住,站起身走下来:“你这是做什么,快起身。”
昭元推开他伸过来扶身的手,仰脸道:“皇帝,我是来请罪的。”
“什么请罪?”李晤不明所以。
昭元缓缓道,依旧跪着:“如若我无罪,皇帝为何要削夺我摄政之权?”
听到这话,李晤脸色一变。他挺直背,尴尬道:“皇姐,朕听不明白。”
“你真的不明白吗?”昭元反问,爬起身看着他。
皇帝如今十四岁,同她一般高,甚至高出半寸。她道:“你日渐长大,觉得能胜任政事了,觉得我大权在握碍眼,所以防着我,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