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副模样……尤女史心神激荡,仿佛又看到了深宫中的那位小公主,那是六岁的昭元。那时候,先帝登基不久,皇后,也就是如今的曹太后诞下皇子,举宫欢庆。小公主独自坐在门槛上,抬头望着绚烂的礼炮。她的母亲去世了,她的父亲有了新生子,她早已不再是备受宠爱的小公主。
那时公主才六岁,就已经切身体会到人情冷暖。
可公主熬过来了,熬到先帝找回这位失落的小公主,将她抚养在身边。
那时候,尤女史就知道,昭元公主心智之坚定,绝非纯良之辈。
尤女史抿唇,突然理解了昭元的做法。她自己不过是液景宫的宫人之首,便要时刻立威,遑论公主何等身份,怎能被人白白辜负,并且由着他全身而退!
霍哲走出驿站,此时天光已大亮,只是天空阴沉沉的,似乎将要降下一场大雪。
他直奔国子监学生们的住处,四下张望,找到孙二郎,提步过去,伸手搭到孙二郎肩头。
孙二郎吓了一跳,弹出三丈远。回头发现是霍哲,他开口抱怨:“哎,是你啊,怎么从背后偷袭呢。”
霍哲没心情跟他耍嘴皮子,丢下三个字:“跟我走。”
“去哪?”孙二郎跟上来,问:“你今天怎么了,像个闷葫芦。”
霍哲瞥他一眼:“闷什么,我不一直都这样。”
孙二郎笑了:“你要一直这样,我可就跟你做不成兄弟。说吧,到底什么事?”
两人在营地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霍哲说:“公主下令,让你接任我的千牛卫中郎将之职。即日起,你跟着我办差。”
“还有这等好事?”孙二郎震惊,眉飞色舞:“真的假的?”
霍哲:“我骗你做什么。虽然现在还只是有这个意向,不过等到授官时,你自然知道真假。”
孙二郎喜上眉梢:“这样我就不用再在国子监念书了吧,我这是算荫封授官?哈哈,父亲大人绝对想不到,就算他不给我请官,公主一样能记得我这样的有才之士!”
他突然想到什么,面向霍哲:“哎,我接任你的职位,那你去哪?”
霍哲看向远处天际:“北上,随我外祖父戍守边境,抵御胡人。”
“这样。”孙二郎点头,未作任何怀疑。
不多时,御仗启程,队伍向华州而去。关中受灾最重的两个州,便是华州和同州。午时过后,御仗走入华州地界,沿途灾民显而易见地多起来。
灾民们坐在地上,衣衫褴褛,眼神空洞洞地看着御仗在他们面前经过,绝望和丧气蔓延在整片土地上。
一路走来,孙二郎不忍直视地摇摇头。
突然,一名宫人小跑着追过来,对霍哲说了两句话。
闻言,霍哲点头,高声传令原地休整,而后翻身下马。
孙二郎跟着下马,追过去问霍哲:“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清楚。”霍哲道:“只说传达公主诏令,把灾民赶到此处。”
“啊?”孙二郎没听懂。
半个时辰后,数百灾民被围聚在此,灾民们个个惊慌失措,惶恐不安。
见此情形,孙二郎更是摸不着头脑。他找到忙完回来的霍哲,问:“哎,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霍哲沉吟:“我或许猜到了。”
孙二郎催促:“那你快——你看,公主从辇车里出来了!”
只见远处辇车上,昭元公主下车,走向被围困的灾民们。
“我们去看看。”孙二郎拿胳膊肘顶一下霍哲,率先跑过去。他跑近,入耳是灾民们嘈杂的私语,但无法掩盖公主坚定的声音——
“传达圣意,广而告之,我李曦仪,镇国昭元长公主,肩负圣旨,带着粮食,带着挖水的能工巧匠,带乡亲们回家!皇帝一直心系着关中百姓,如今关中有难,皇帝已下令八方支援,江南的粮船就在路上,不日将抵达关中,来年,华州又将有片片良田。乡亲们,不要再往京都走了,我们的土地在华州,根在华州,家也在华州,跟着我一起回家……”
突然,孙二郎的袖子被人扯了下。他转身,发现是位佝偻的灾民,灾民问:“小郎君,她、她说什么?”
孙二郎答:“老郎君,公主说,带你们回家。”
“回哪?”老灾民听不清。
孙二郎加大音量:“回华州的家,回你们老家!”
“我家不在华州,”老灾民摇摇头:“我从同州来。我不回去,我要去京都,老家人都死绝了,没吃的了。”
孙二郎突然顿住,不知如何接。想起方才听到公主说的话,他立刻道:“不会的。公主带了粮种来,你再种下去,就有粮食了。”
“真的?”老灾民浑浊的眼中突然迸发出光彩,而后又立即泯灭:“不行啊,天太冷了,粮食种下去,长不成。”
这下,孙二郎完全不知如何安慰了。
旁边的灾民声音干哑,消沉地说:“就算长起来了,明年又旱,不就白种了吗,还不如到京都去,好歹能讨到一口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