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一匹烈马飞驰而过,雪中空留马蹄印。
从京都送来的回信被交到昭元手中。昭元拆开布袋,里面有两封信,一封来自皇帝,一封来自杨相。
她快速阅过皇帝的信,信上说,已经下旨令江南再调拨十艘粮船,杜石引水开渠的提议也被众臣赞同,万事顺遂。
看完,昭元打开杨相的信,认真端详起来。
这封信上写的就是坏消息了。
阅毕,昭元站起身,攥着信在屋内左右徘徊,良久,走出屋外。
守在门口的尤女史问:“公主要去哪?”
“霍子理何在?”昭元侧头问。
尤女史答:“在东偏院。”
昭元抬步往偏院走,穿过一道角门,到达院中。
院中有一棵梨花树,此时正值冬日,只剩满树枯枝。树墩处堆满积雪,像是飘落又被扫在一起的梨花。
霍哲就站在树下。也不叫站,他在扎马步,膝盖半蹲,双手平推向前,姿势稳稳当当。
昭元走上前,蹙眉看着他。
被这眼神盯着,霍哲略感不适,收起动作,行礼:“公主。”
“嗯,”昭元突然道:“你看着我。”
霍哲抬起眼看向她,面露不解。
“你觉得,”昭元一字一句:“我看起来好欺负么?”
霍哲梗住,问:“公主何出此言?”
昭元:“你只需回话就是。”
闻言,霍哲眼神闪烁了下。
她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在怪罪他这几日的懈怠?
突然,一只乌鸦飞落到梨树上,“啊——啊——”叫唤起来。
“臣知罪,请公主责罚。”霍哲单膝跪下,作揖。
昭元不明所以,退后半步。霎时,她眼珠一转,将计就计,盘问:“说说,你罪在何处。”
霍哲深吸一口气,如实招来:“臣近日冒犯公主圣颜,渎职避事,罪不可赦。”
昭元眉头一挑。他果然是故意的,故意冷落她!
“理由。”她沉声问。
霍哲垂首:“没有理由。请公主责罚。”
昭元攥紧拳头盯着他,半晌,霍哲始终不为所动。
“理由。”昭元重复。
霍哲闷不吭声。
“哼!”她甩袖离去。
尤女史赶紧跟上。
院内,霍哲独自跪着。待脚步声不再能听见,他站起身,自嘲一笑:“何必如此。”
梨花树上的乌鸦:“啊——啊——”
霍哲抬头,瞥那乌鸦一眼,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子掷过去。
乌鸦吓得扑扇翅膀飞走,没入屋檐另一头。
石子落地,发出“啪嗒”一声。
她晚睡与否,要见何人,甚至为此生出病痛,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他不该想岔,而应该体恤才是。
霍哲抬起脸,长吁一口气。
今日一遭过后,这些便已成往事,不必再念。
正院,昭元坐回榻上,愤愤将信函拍到案几上:“嘭!”
尤女史脖子一缩。
片刻,她整理好心绪,吩咐尤女史:“传张不移。”
尤女史领命。
半盏茶后,张不移被带到。
昭元给他看座,问出方才同样的问题:“你觉得,我看上去好欺负吗?”
张不移抬头打量她几眼,谨慎道:“说实话?”
昭元吐字:“不然呢。”
张不移摇头晃脑,悠悠道:“难惹得很啊。公主殿下身份尊贵、不怒自威,无人敢冒犯。况且,呵呵,以公主的性情,若是冒犯了你,何人有好果子吃?公主你可还记得,当初我不过是作了一首打油诗,就被你发配到国子监,成了个教书先生。苦哉哀哉。”
听此,昭元心情复杂,不知是该高兴于自己威严有加,还是斥责张不移放肆无礼。
“哎,公主,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张不移脸色一收,好奇地问。
昭元抓起案几上的信函,扔给他:“你自己看。”
张不移接住,取出信纸先看向落款——“知名不具”。竟然不署名。
“这是谁的信?”张不移纳闷,转回去看信上内容。
信上写着:“禀公主,您日前所言,华州、同州官员上报灾民数目过巨,恐有虚报之嫌。臣翻阅历年卷宗,发现确有疑点。天启十年,华州共有户十二万,口达五十八万;同州户四十一万,口达两百七十万。至今三年之隔。这三年,虽无战乱,但常有地动旱涝,休养生息艰难。而此次旱灾,两州所报灾民共三百五十万……”
张不移一目十行继续往下看,眉头皱起。
“……至于粮仓满仓一事,臣亦倍感疑窦。按理,灾年歉收,粮不该满仓;于情,灾年时节,地主必当借粮、分粮于佃户,而不会袖手旁观。唇亡齿寒的道理,读书人无人不晓。而依公主所言,华州十三仓,存粮十万石,按八十万人算,可供华州百姓食用十日,若俭省些,可熬过一月。这些不过是公主抄了的粮仓,而不可见处,粮食不知凡几。故而,臣斗胆猜测,乃地方官见公主年少不更事,主弱臣壮,而欺上瞒下,虚报灾情。真正受灾的百姓,恐得折半。
此乃微臣酒后手书,不知所言,望公主恕罪。”
张不移腾一下站起来,气得胳膊发抖:“这、这是谁写的,简直荒谬!他是想说我姑父,还有族兄,在灾情之下,不发粮给百姓,任其自生自灭,等到朝廷来赈灾,又谋夺赈灾粮?荒唐,这是污蔑!”
昭元睨他一眼:“你急什么。执笔之人也说了,写的都是醉话。”
“若公主真觉得是醉话,”张不移气愤道:“就不会拿它给我看!公主,执笔者究竟何人,你万万不能听他一面之词!”
昭元不理他,让尤女史斟茶,慢悠悠抿一口。
方才是她自个着急,如今看张不移着急,她突然明白过来,惊慌的就应该是做祟的奸人,她急什么。
昭元道:“执笔人为官三十载,官场上的猫腻他哪个没见过,你觉得他的话是一面之词?”
张不移灵光一闪,问:“这封信是杨相写的,对否?”
“是。”昭元放下茶盏,抬起脸:“那又如何?”
张不移慢慢坐下,冷静下来:“公主可曾听过一句俗语:‘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见万事万物,必须亲历亲行,才能得见实情。杨相远在京都,又怎么会清楚关中灾情究竟如何。若公主当真怀疑华州、同州二州刺史,就应当派人去民间查问,查明真相。”
昭元斜眼看他,张不移表情坦荡。
“好,依你。”她拍案:“这样,我传乾阬县令杜石来回话,他说的总是实情吧?”
不待张不移再言,昭元吩咐尤女史:“即刻让千牛卫去乾阬县接人。”
张不移看着尤女史出门的背影,垂眸扫一眼信函。
告退后,张不移回到房中,将今日之事记下,塞入两信封中。随机,他叫来仆从:“这两封信,务必送到华州、同州刺史府上。快去。”
仆从领命,收好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