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庄上,数十名衙役在庄稼地里放肆跑马,他们手里还各自牵了一匹空马。马蹄踏过之处,土翻草断,坑坑洼洼,一片狼藉。
几名农汉奔溃地跪在地里,不停叩头哀求:“官爷、官爷,地里种了粮食啊,不能踩,不能踩啊!”
无人搭理他们,衙役们策马在地里狂奔。
突然,一农汉不要命地奔向一匹马,奋力抱住马腿。
那马上的衙役立刻勒马,挥动马鞭怒吼:“你不要命了!”
农汉抬起黝黑的脸,扒着马腿哭求:“官爷,给我们留条活路吧,我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今年我全家没吃上一顿饱饭,就指着……”
“滚!”衙役一脚把他踹翻:“别碍手碍脚!”
农汉被踹得翻滚两圈,脸埋进泥土里。
关中大地,满目萧条,已无一寸净土。天灾,如毒涎烈焰,吞噬生灵黎民;百鬼横行,席卷中原鬼蜮,不容情。
…
今晨,杜石辞别过公主,上路赶回乾阬县。他坐在马车上,掀帘看着外头的荒山野景,叹一口气,天公不仁呐。
不久,路过一片庄稼地,地里狼藉破败,与前日大不相同。杜石心感惊疑,叫停马车,下地去查看。入目,麦苗东倒西歪、七零八落,看上去像是被野兽踩踏过。
“畜生!”杜石跺脚,举目四望,发现田埂边上坐着几个农汉。他赶紧过去报信,走近才发现,农汉们面容呆滞,形容枯槁,如活死人一般。
“这位兄台,”杜石走向一名农汉,俯身问:“你这田地,哎呀。”他说不出口,不知如何宽慰。
农汉呢喃:“没了,全没了……”
“究竟是哪里来的畜生?”杜石同仇敌忾,问:“抓到它没有,必不能再让它糟蹋田地了!兄台,你要没粮食,就去县里领赈灾粮。你且放宽心,麦苗明年还能再种,肯定能熬过去。”
“种不了了。”农汉摇头,眼神空洞:“田地是老爷们的,他们不让种,你看看,老爷们把咱们麦苗糟蹋了,要把田地收回去。天爷啊,你睁眼看看吧,我们贫苦人活不成了……”他一个大男人痛哭出声。
杜石听出不对,皱起眉头,按住他问:“怎么回事?这田地究竟是怎么毁的,跟我说,我是乾阬县令杜石,一定给你们讨个公道。”
农汉眼睛一亮,看向杜石:“真的?”
杜石点头:“绝不虚言。”
“大老爷,你一定要为我们做主!”他扑通跪下。旁边人听见,纷纷聚过来跪下:“求大老爷做主……”
“快,起来说话。”杜石赶紧扶人。
“今儿天刚破晓,”农汉颤声讲述,神情戚戚:“我下地看看麦苗。一到地里,就看见几个官爷骑马在地里跑,马背后拖着一麻袋沙土,沙袋把麦苗全压折了。官爷放话,田地不租给我们种了,要收回去,叫我们别要死要活,要死也死在领赈灾粮的路上。可、可我家户籍没记成灾户啊,上哪儿领赈灾粮去……”
杜石沉思,突然间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这是要拿你们充数!”
怪不得,怪不得昨夜公主问灾民数目是否有虚,肯定是已经发现了马脚。而刺史为了瞒天过海,想出这么个把百姓逼成灾民来补齐空缺的馊主意!
杜石立刻返身回马车,吩咐车夫:“走,回冯翊县!”
杜石在骂昭元长公主殿下,指着鼻子骂。
柳二郎平生头一次见此情形,跟众同窗一起目瞪口呆地围观。杜县令骂得极凶,被两名千牛卫架着胳膊,还有力气直往前冲。
“好一个忧国忧民的长公主,好一个尽职尽责的钦差!你睁开眼去看看吧,看看外头是个什么情形!”杜石怒容满面:“你知不知道,这同州的刺史,你心知肚明虚报灾情的何刺史,为了补上灾民空缺,为了圆谎,他逼民为乞,他叫人去踩踏刚长出来的青苗,他丧尽天良!”
“长公主,你可知你是什么,你是放虎归山的恶霸,你是罔顾生灵的阎罗!你既然发觉两州刺史虚报灾情,为何不将他们拿下审问?你明知他们不是好官,却任其贪腐,不加约束,终酿成大祸,你责无旁贷!”
杜石破口大骂,字字诛心,振聋发聩。
在座众人无不深思。
柳二郎偷眼看不移博士,不移博士神思恍惚,想来亦是不敢置信。
堂中一片静默。
昭元公主抬起脸,目光冷冽:“去查,是否属实。”
霍哲领命。
柳二郎下意识跟上霍中郎将,随他一同出城去看。由杜县令的车夫带路,走的乡道,快马加鞭疾行半个时辰。
到了地方,他随众千牛卫侍卫下马,走到田垄中。地里原先种的麦苗已奄奄一息,枯败断折。
竟然是实情。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霍中郎将又带着众人,沿途查看了其它田垄,每隔五里一观,皆是如此。
回程路上,柳二郎失神落魄,心中一阵后怕。若非杜县令揭发,恐怕两州刺史就得逞了。谁也想不到,麦苗是人力所毁;谁也想不到,有人会蓄意毁麦苗!
回到冯翊县,霍哲将所见如实禀报。
昭元怒捶案面:“我原以为他们只是贪污赈灾银,没想到竟然如此丧尽天良,涂炭百姓,天理难容!千牛卫听令,持我令牌,调动关中折冲府,抄华州、同州二州刺史府宅。速去!”
千牛卫齐声响应:“得令!”
一夜之间,关中折冲府派出两千卫兵,马蹄声震如雷鸣,兵分两路,一路驰往华州,一路直奔同州,合围两州刺史府。
同州刺史府宅内,人心惶惶,山雨欲来风满楼。何刺史早先一步听到风声,立刻给爱女何素娘安排好车马:“快,跟着家仆逃命去!”
何素娘泪流满面:“父亲,我为什么要逃命,你要我去哪儿啊?”
何刺史将她推上马车:“去京都你舅父家,他会收留你,快!”
“不,父亲母亲,我要跟你们一起。”何素娘使劲摇头,攥着母亲的手:“我不要一个人。”
“糊涂!”何刺史瞪眼:“我们全家只有你逃得出去。我若敢逃,朝廷天涯海角也要抓我回去。能逃一个是一个,你快走吧!”
他拉开母女两人的手,叫车夫快快启程。
车夫扬起马鞭:“驾——”
马车霎时狂奔出去。
何素娘钻出车厢,扒住车门回头哭喊:“父亲,我害怕,舅父不收留我怎么办——”
“我为他办事,如今事情败露,于情于理他都必须收留!”何刺史吼道。
不久,折冲府卫兵抵达,合围刺史府宅。府内大小主人统统戴上镣铐,押解进京,封府贴条。
押解进京路上,百姓指着囚队议论纷纷。
“你们看,囚车最前头那两个就是大贪官。”
“听说啊,他们俩虚报灾情,贪了朝廷几百万两赈灾银!”
“几百万两?堆起来有山一般高吧,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银子……”
“不是这么回事,你们都错了!他们被抓,是因为把粮田给毁喽!”
…
皇宫,太极殿
天子震怒,朝野动荡。
昭元站在大殿上,向皇帝作揖后,面对众臣,陈述两州刺史罪行:“天地同鉴,今,华州、同州二州刺史,虚报灾情在先,逼民为乞在后,手段卑鄙,罔顾人伦,罪无可恕。当斩立决!”
众臣面面相觑,劝道:“圣人息怒。公主息怒。”
昭元转向张尚书,打量他一眼。张秉器身为张氏族长,与两州刺史关系非比寻常。今日,他缄默不言,垂首无语,摆出一副避嫌的态度。
那便是另有安排。
果然,监察御史站出列,奏道:“圣人,臣以为,给两州刺史的刑罚,过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