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面庞在火光里明灭,一半亮如晶石,一半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他道:“那些人,都会受到惩罚。”
我手滞在空中,忽觉眼前的他有些陌生。讶异于那个温润如玉的太子,从前惜民护弱,从不因祸责罚过一人,因何变成现在这幅厉荏模样。
“殿下要做什么?”
他拨亮火堆,投进一支长柴,没有回应。
虽知离越性倔,心中决定之事从不轻改,还是决定一劝:“乌合行径不当责众,殿下襟怀坦荡,莫因此举伤民损望,算了罢。”
他摇头:“自幼太傅教义国民先行,这十余年我一直那样想的,也那么做了。可对着你,我做不到襟怀坦荡,谁哪怕伤你一根头发,我也要他十倍偿还。”
我咬紧了唇:“为什么。”
“为什么。”他露出抹温和的笑,仿佛想到什么悦事,“我问过自己无数次,太傅从没教过我这是为什么,你猜的没错,因担心来寻你是借口,这里……”
他指了指心口:“才是真正的原因。”
“从前我处在高位,知储君何为何不为,克己慎行守纲常,从不去犯君臣深交的大不韪。可你出现后,都变了。我平生初次,这般期冀一个臣子变成女子。我不知道这种感觉何时开始的……”
他笑意愈深,陷入回忆里:“许是支汶献计、我惊讶于你谋略时,还是我烧热彻夜、睁眼看到你困倦憩眠时,又或你拄荆请罪、脸上一贯清韧刚直,像一株孤石高柏,直到让人再挪不开眼,我才慌张慰己,自以为不过是君臣协扶之情。”
“直到今日,鬼影匆忙来禀,我才知你心里有他。”他顿了顿,笑意渐渐消融,“我当时,竟是恨他的。”
我心口一颤,隔着熊熊赤焰只看到张黯然伤神的脸——他从未露出过这种神色。一时耳畔响起枕星阁下云予的怒斥,卷起抹惊慌:“殿下别说了。”
“不说,”他忽起身,朝我靠近,“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我僵直身子,就要往后缩,被他握住肩头,不得不正视那双璀亮的星眸,他幽幽道:“你这般好,他竟甘心舍了你。大殿上换做是我,我做不到他那么高尚,更不会容许有旁人代替你。我扪心自问这样想,就知自己疯了。”
“我是个太子,一国储君,立社稷为本,为什么会为一个女子想要颠覆天下?”他掌心愈紧几分,“这才明白,我对你,是动情了。”
我对你,是动情了。
我一怔,鼻尖一阵酸涩。曾几何时,也有人这样丹心赤胆地说过。
他继续道:“看着你从云府出来,我既庆幸,又恼自己后知后觉,恨不得立刻将你据为己有。可你哭了……”
星眸忽泛起一片潮红,在火光下粼粼闪烁,他声音喑哑几分:“我这些年途历风雨,在杀局诡筹里穿遁也不动如常。唯有你哭,让我惊慌失措地像个稚子。我编了那么久的话,说出口,却只剩替他辩解……我想让你释怀,就算要推你回头。”
“阿扇,”他轻轻抱住我,“就一会,不要躲好不好。”
沉默良久,我“嗯”了声。
他修长脖颈浅浅埋在我肩头,却只是碰了一下,就又离开,仿佛那是件呵巧的珍品。他问我:“你对我,可曾有过半点动心?”
我凝着他通红眸子,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我不是月灵机,也不会骗人,更不会后悔。
“从未。”
他不诧异,脸上甚至未露出过多表情,眼睛深深沉了一下,笑道:“果然,我都知道的。只是很后悔,后悔没能在云郎之前就遇上你,才让他捷足先登。或许只要再早一些,比如是我先发现你那道清放的策论,先在银雀台鸣钟找到了你……是不是生辰那夜,你等的人便会是我,而非他?”
“殿下,”我摇了摇头,“不……”
他立刻打断我,斩钉截铁道:“会,当然会!”他战战巍巍立了起来,面庞仿佛饮过温酒,带着丝空落落的感觉。
“一更天罢,我要回东宫了。你觉心烦想一个人待着也好,要躲他也好,此处僻静也无人打扰。有什么需要的,找鬼影。”
我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到唇边却只余一声低应。他转身:“方才的话若让你觉得难堪,不必往心里去……都忘了罢。”
瘦削身影藏在黑衣里,推开门,摇步远去。
留庭外空寂,风雪呼啸卷入,扬起鬼影翻飞的衫摆。待那道背影消失在廊亭拐角,他才收回目光:“这么多年,你是殿下第一个,带到这里的人。”
我这才楞楞打量起这座空旷府邸,不解问:“这是哪里?”
他道:“棠氏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