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常德已从道旁消息听闻上官棋退,忙招呼学生们协唐氏收丧。
我微扫了眼到场的少年,才发觉都是寒门中砥子弟。心中便知安国公等贵胄世家都恐避嫌不及,不肯放人怕惹是生非。果真应了他说的那句……势存则威无不加,势亡亦不保一身。
这个人,倒看的通透。
想着暗嗤半声,不觉唇瓣已勾起道弧度。李常德在旁看着,一头雾水:“你什么时候,同卿长奚有交情了?”
“萍水相逢而已。”我漫不经心答道。
李常德何等人精,脑筋一转推算个大概,面色便严肃起来:“你可拉倒。实话说,是不是同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你想象力太丰富了吧。”我白他一眼,顾自朝城北走去。
他忙锲而不舍地跟上,继续在耳旁唠叨:“这冷面佛可不是个善茬,你入仕晚,不知当年何涵谋佞作乱,惹得陛下疑忌暗党,那卿长奚满城屠门的凶煞模样……”
听到何府,我心一沉不由顿足,闻他面色肃穆地说:“当时他还只是个六品小骁骑,一夜上任锦衣千户奉皇命清剿羽派,不过七日上下就抄了阖州里外四十八户官家,甚至亲手斩了自己涉案的胞弟,搅弄得朝堂人人自危,百姓诚惶诚恐。整月夜半,街上都回荡着锦衣卫的刀铛铁锒声……”
李常德脸上忽略过抹痛苦神色,又不着痕迹揭过,他拧紧眉头告诫道:“卿长奚能坐稳巡抚首位,全靠嗜血铁腕。此人极其奸诈毒辣,不推波助澜就是万幸之事,怎还会下场帮你?撒这等谎,你休想诓我!”
“常德兄,”我叹口长气,盯着他恳切道,“我确实不认识他。”
“想买他人情的能从城门排到明宫,为一个素不相识之人,他是疯了不成?”
“可能吧。”我裹紧袍子,由向城北疾步,他又一副恨铁模样跟来,我越加紧步子,“你再问,我就真要疯了。”
他跟了一阵,身宽体胖不耐奔走,便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这世道,云予都能养小妾了,还有什么稀奇的。行刑没结束,你要去哪?”
“都察院。”
本随口一答,死胖子眼睛骤亮,起死回生般抓住我:“去见卿长奚?就知道你小子扯谎。”
“是云予,云予……”我奋力扯开他手,磨牙切齿地喊学生来将他架走,瞧他被裹在草席里不得动弹,忙速速捡起伞疾步离去。
都察院于城北,同旁侧大理寺、刑部成三足林立之势。
淅沥清雨绵软落下,将青苔衍石的雀檐镀上层朦胧薄雾。
我合上伞,朝院丞递上名帖说明缘由,便在偏门下静候。正回想方才胖子的锥骨之言,不禁额顶冻上几丝寒意。
官世录记载的卿长奚,仅三言两笔带过,当年不堪枉事都被刻意抹去了。若非亲耳所闻,恐现在,我都还当他是位恃父鬻官的贵胄子弟,不过凉薄孑戾些而已。
可回忆方才他在刑场吟诗时的悯惜神情,却实在,不似暇装。
或许,有什么出入……
思索间,抬眸瞧见位黑衣踱步入槛,他目光扫过我身上的暗栾黑袍微顿,又忙平和神色,朝我拱手道:“中舍大人,云詹事在平旦殿清劾,只可探视一刻钟,请随下官来。”
折礼谢过,移步入院。
都察院十二审殿以时辰任名,自夜半殿纠缪百官绳愆,越往后断裁愈重,至末尾人定殿便是三司会审的趸案。
先前唐家堡下狱,就在人定殿。
沿着曜黑石阶瞥入不远处的人定殿,一抹肃杀气息凌冽扑来,空中弥漫丝经久不散的淡淡血腥味,混在昏暗中交织成一潭深渊般,仿佛要将人魂魄摄监其中。
叹息草菅去,萧条徐泗空。
想到曾经的威凛蓬勃,也如这殿旁折腰病柳般衰败了,心中便泛起丝酸涩。方迈步欲离,却被空阔内堂中一盏寒灯凝了眸子。
萧凉白火,在那点漆黑如墨的暗处,显得格外刺眼。
有人?
我一愣,顺着幽幽明光上移,烛影斑驳如豆,将掌灯人那双修长的手照得苍白若骨,直到半张寒凉的脸缓缓跌入眼中。
我才一惊,直直顿足在地。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