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身后步履渐停,黑衣忙回身:“大人怎么了?”
“没事,”我忙挪回目光,“带路罢。”
“是。”
院中层次颇深,兜转踱过数座高殿,黑衣将我从一处暗门放下,嘱咐丞官提东宫云詹事恤望,便清殿留外侍奉。行事简明利落,作风颇有规矩。
半月不见,云予未有变化,只盯着我的袍衫,幽幽问道:“卿长奚的赤貔玄衣,怎么在你身上?”
不多废话,我径直开口:“他今日去刑场了。”
明颖如他一瞬便理顺了前因,如玉般温润脸上浮过丝诧异,却垂首兀自沉思,似回忆到什么,面色愈阴沉几分。
我瞧他反应,同我心底预料的相差无二,便瞥了眼窗棱后的人影,压低声音道:“他这手我看不懂。有些蹊跷之处,我揣测了一番,不是很肯定,想来问问你。”
自檐下避雨时的那番对话,我心底就生出抹不明的疑异感。
虽在李常德这等外人看来,卿长奚会出手皆因要救我。可我沉在其中,亦有自知之明,反复思索他那抹转瞬即逝的悯惜,绝非是给区区有过一面之缘的我。
这个位高阶重令人闻风丧胆的冷面阎王,肯放下身段卖个人情给丞相,驱使他这般怪诞行为的……正如他那声坚笃的“不是”,不是因我,是因唐氏。
吐出口气,我沉声问出心中猜疑:“卿长奚,是不是去了淮南?可我分明记得,督察团使司三十六人里,并没有他。”
唯有知晓真相,才会一而再地帮唐萧托孤,又假借我解刑场之围。
他未应答,一双剪水秋眸敛下,良久才叹了口气:“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我紧紧凝着他,“你当初说,除了你,没人能作证,可现在他……”
“他当时在耀州巡抚。”云予哑声阻断我,川眉紧拧,声色也有些挣扎,“七月战酣时,卿长奚确实修过一封信帖,扬言要来督查和谈进展,可不久就以边兖剿贼为由,推延了。”
此人极其奸诈……耳畔忽响起李常德这句箴言,我阖眸,头痛欲裂:“他这是偷摸来了,发觉不对,当机立断借由洗脱了身疑。耀州那么安宁,他明明,可以代发战牒……”
“这件事……”我眼底一酸,几滴清凝泪珠滚落在黑袍上,润湿斑驳豆痕,“这件事本该有转机的。”
“他不会帮的。阿扇,你还不明白吗?”云予忽缓和声色,替我温柔拭去颊上清泪,“且不论卿长奚品性,就算他愿上奏实情,那幕后黑手也早布好局等他入翁。从来,就没有过什么转机,都一样的……”
都一样的。
那个人,倒很通透。
“原来他说的都是真话。”我喃喃私语,擦尽泪走出门去。当初知情瞒报,现在都是因愧悔出手罢了,这份恩情用在谁身上都一样。“既有你,何需我……”,既然我做了,那救我,也一样。
势存则威无不加,势亡亦不保一身,卿长奚做的没错,是我痴念妄想,就那般粗粝地同他讲出心中愿景,换了个“这种世道”的微讽之意。
还以为他外冷内热,还以为他那颗木石之心,也会同我、同云予一样,为那留丹心照汗青之人,忿不平……
自怄罢了。
这种杀伐果敢之人,那双看遍沉浮的眼睛,怎会因为唐氏就动容呢,当初的何府……不也蒙冤受辱,可他一眼也不眨,一个人也不肯放过。那丝悯惜,想必也今如昔比,落到那些不相干的死囚身上罢了。
“都是些文武双全的好男儿,可惜了……”
恍惚间,一阵阴冷寒风徐徐卷入袖衫,我抬首,人定殿一片空幽寂静。
那盏寒灯,孤伶伶搁在秋槛上,油尽灯枯。
执灯之人凉薄的眼在脑海略过,我不禁讽然一笑。偌大的殿里空荡荡地,他在这举灯看什么呢……是看真相在眼前被笞地鲜血淋漓时,悔三司会审不曾多一句箴言么……
“此地阴凉,大人快走罢。”黑衣催道。
雨停歇了。
我取下黑袍,同那黑衣低声说:“卿巡抚的衣裳,还请替我还与他。”
黑衣微楞:“大人不浆洗过,再……”
“不,”我摇头,讽然笑了笑,“这血是他亲手擦上去的,我嫌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