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们本也不是常常待在一起的。
去年,前年,穆念青驻守鄄北,一年半载不见得回来几次,也没减损彼此的情谊。
如果他想回到从前,没必要非成亲啊。
苏戚将自己的想法诉之于口,但穆念青只当她虚与委蛇:“苏小戚,你进了薛景寒的家门,就是他的人了。与我还有何干系?”
苏戚轻声道:“成了亲,我还是我。”
“不一样的。”
穆念青不欲继续谈论这些,说新娘子需要等候吉时,便转身离开青庐。大红的披风翻飞而起,遮住了苏戚的眼。
日头逐渐沉入天际。霞光和云彩变得黯淡,红艳艳的灯火照亮宅院。不知哪里请来的乐师在帐篷外弹唱低吟,身着铠甲的将领们鱼贯而入,坐在庭院摆好的酒席上,个个面目肃然,全无松懈之色。
这气氛属实僵硬,与其说是办喜事,分明更像商议紧要军务。更别提外头还有匆匆忙忙的兵卫,来回传递着什么急报,一脸如临大敌的神情。
苏戚离得远,加上乐曲的干扰,实在听不清他们细碎的低语。她挪开视线,不意发现了个偷偷摸摸的身影。
是春芽。
她躲在屋舍拐角处的阴影里,遥遥望着这边。
苏戚一招手,春芽便慢腾腾地挪过来,小声问:“姑娘叫我么?是不是坐累了,我给姑娘找个垫子。”
苏戚不需要垫子,只想和她说说话。
“穆将军要和我成亲了。”
春芽咬紧下唇,缓缓点头:“恭喜。”
“你不嫉恨我么?他和你提过婚娶之事,如果没有我,也许今日穿喜服的人是你。”苏戚温声问道。
春芽拼命摇头,涨红着脸回答:“我只是个乡野丫头,不敢妄求太多。将军身出名门,战功赫赫,生得又如此好看,我哪里配得上。虽然不清楚苏姑娘的家世,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姑娘与我这种人完全不同,你们在一起才叫天作之合……”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细弱如蚊虫,“我不配嫉恨姑娘。我只是羡慕。将军说要娶我的时候,并不曾心悦于我。他当时看起来很难过……”
穆将军救了春芽一家,然后被留下来养伤。整整三日,春芽乐滋滋地照顾他,哪怕忙得脚不沾地,也觉着欢欣至极。
而这位英俊沉默的青年,始终不苟言笑,拿深沉冷寂的眼眸看着这个家。看衰老病弱的爹娘与女儿说体己话,看神采飞扬的女儿洗手做饭搀扶双亲上桌。春芽惯于和爹娘撒娇,有时忘了收敛,偷偷瞥穆念青的脸,却瞧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他像是在看他们,又仿佛深陷回忆无可自拔。
春芽觉得穆念青很孤独。边关不太平,那些家破人亡的流民,也有着类似的气息。
在衍西,穆连城的死亡并非秘密。几乎每个人对穆家的事如数家珍,知道穆念青如今孤家寡人,无亲无故。
春芽想,她大抵能感受穆念青的心情。
所以,穆念青临走时问的那句话,没有什么用意,亦算不得认真。
只不过是濒死之人胡乱挣扎,错将萤火当作了星烛。
春芽慌乱之下没能当场答复,于是错失了唯一的机会。再后来,她丧失双亲,也没了家。无家可归的她,又有什么值得穆念青注意的呢。
“能被将军收留,已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春芽退后两步,跪下叩首,“苏姑娘,你要和将军好好的。今日成亲,他一定很欢喜……”
以后也,日日欢喜。
春芽额头抵地,不争气的泪水濡湿了深色的毛毯。
冲杀的呐喊声遥遥传来。转瞬宅院四周火光乍起,刀戟之声不绝于耳。隔着薄薄的墙壁,苏戚能感觉到战马践踏大地的震颤,爆竹燃烧的焦味混合着腥甜的血气,钻进她闷痛的肺腑。
宴席上的将领纷纷站起,手掌扶在刀柄上,严阵以待。穆念青穿过人群向她走来,面容略显狼狈,却又沉静黯然。
“为何停止奏乐?继续。”他对乐师下命令,一边踏进青庐,对苏戚伸出手来,“等急了么?外头有些吵闹,险些误了你我的吉时。苏小戚,你……”
他没能说下去。
一支铁箭破空飞来,堪堪射进地毯,与他的足尖仅隔半寸距离。
“穆将军止步。”
熟悉而清冷的嗓音,在院门口响起。“再往前半步,我定不会对你留情。”
苏戚视线被遮挡着,看不到说话的人。她竭力爬起来,踩着虚软的脚步向外走。与穆念青擦肩而过时,手腕猛地被攥住了。
“穆念青!”
厉喝声与箭镞同时而至,苏戚腕间骤痛,抬眼看去,锋利铁箭已然穿过穆念青的肩胛,只剩尾羽露在披风外面。
“别走。”
穆念青恍惚感觉不到疼痛,固执地拉着她,“苏小戚,你不能走。”
苏戚看见远处火光里站立的薛景寒,也看见许多沉默持刀的将士。她回过头来,视线掠过瘫坐在地的春芽,最终停留在穆念青脸上。
“我们不闹了,好吗?”
苏戚一点点挣脱他的手指,温声细语道,“大衍的将士,不该损耗在这种私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