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心知肚明即可,不必明说。女孩子家嘛,还是矜持一点得好。”
他开心地又斟了一杯茶慢慢细品。
不多时,一个人便向此处走来。二人立时望去,发觉来人是白衡。
白衡率先行礼道,“见过太巳仙人、邝露仙子。”
“见过白衡世子。”
邝露好奇问道,“世子来此处,可是来找太子殿下?”
“父王有封奏折想呈给太子,敢问太子殿下在璇玑宫否?”
“世子来得不巧,太子方才出门。若世子信得过我,不如让我转交给殿下。”
“多谢仙子。”
白衡客气地将奏折递给邝露,视线一低看到了摆在二人面前的淡绿色水液,不禁大惊失色。
“你、你们怎么喝这个?”
邝露回道,“我爹喝这个很久了。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喝很久……是什么意思?天界哪里有这么多这个给你们喝?”
二人面面相觑,皆不知白衡在说什么。
太巳接过这个话茬,“是有很多呀。小仙喝了已有几千年,还经常送给别人,都赞不绝口呢。”
“你们……把忘川水当茶喝?!”
太巳变了脸色,“忘川水?!这怎么会是忘川水,这明明是石青茶。”
白衡也慌了,“石青茶?”
“世子不信,我这还有些茶叶,可以拿给世子看、泡给世子喝。”说罢便倒了一杯给白衡。
白衡抿了一小口,发觉这个味道和他当时在景晏宫喝过的一模一样。
一股无名怒气从心里翻涌上来。
“她竟然骗我!那根本不是忘川水,而是这劳什子石青茶。我要去找她问个明白。”
然后撇下太巳和邝露匆忙离去,看得二人摸不着头脑。
另一边也有个人在找叶昙。
一人守在叶昙日常途经之处,直直走上来行了个礼。
“参见法神神上。”
叶昙眼一撇认出了他,“我道是谁,看来是咱们新上任的月下仙人。看起来你闲得很,还有闲心来找我。”
“小仙路经此处,见到神上在此,便过来问安。”
“我很好。你还有别的事吗?”
青丝郑重地说道,“上次神上托穗禾公主给小仙带来一颗夜明珠。小仙实愧不敢当,遂来归还神上。”
叶昙假意托辞,“说了是赔给你的,你收下就是。何必来还我?”
他从袖兜里掏出一个木盒递给叶昙,“那小仙便换个说法……适逢神上大婚,小仙特意准备了一份薄礼,望神上笑纳。”
话说这样,她不能不收。
“念在你一片诚心,我且收下了。”
“谢神上。”
她展开木盒一看,里面放着五颗夜明珠,其中最大的那一颗正是出自她手——也就是藏了暮辞那颗。
那时全天界都在搜捕刺客,叶昙不便留他在景晏宫,就将他收进一颗夜明珠里,经穗禾之手送给姻缘府的青丝。
青丝当然没有被叶昙摔烂过什么夜明珠,他知道这是叶昙差人送来就收下了,至今日才归还给她。
他不想知道这颗珠子有什么秘密,也懒得去管外面闹得天翻地覆的刺客,只要自己的目的能达成,这些都无所谓。
叶昙收下木盒坦然说道,“如今你得偿所愿,务必守职奉己。若有朝一日行差踏错,别怪我不念今日情面。”
“小仙谨记神上教诲。”
御花园。
洛霖、润玉、越辰、旭凤围坐一桌,其乐融融似是在聊什么趣事。
叶昙兴冲冲地跑了过来,“爹,你在这里!”她一看这么多人,捂住了嘴巴惊呼,“大家都在呀。”
洛霖点头说道,“我正好得了些许闲暇,又遇上他们,便坐下来谈天说地。刚刚说到我和你最初相遇那一天的事。”
“真的吗?”她向润玉求证。
润玉点头一笑,“确是。”
她别扭地说道,“……那爹是怎么说我的?别是说我坏话。”
“我哪敢?”他眉毛一挑,“谁敢在法神背后说她的坏话?传出去说不定将来会被她收拾一顿。”
叶昙娇哼一声,“那爹怎么描述当日之事?我正好也在,若是爹说错了,我还能纠正纠正。”
洛霖无奈笑道,“实话实说,还能作假?
“那一日我收到水君的上报,说他所辖之地出现了一个善御蛇的女童。他派人询问女童的身世,不想手下被她打了回来。水君畏蛇,便求我去查看。然后我就到了他的辖地,遇见了你。
“你以为我对你不怀好意,骂我为老不尊,迟早天打雷劈。我当时就想,难道我看着不老,也没对你做什么事,为什么你要说我为老不尊……”
叶昙在他说话时就悄悄走到润玉身后,手搭在他肩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听到这些话,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不能怪我!谁让爹当时顶着一张‘我对你很感兴趣’的脸?我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个道理,当然对爹不客气。”
洛霖争辩道,“小小年纪,谁教你的为老不尊?”
“咳咳。”
旭凤突然咳嗽两声。见众人纷纷看向他,便解释道,“我这几天喉咙不太舒服,失礼了。”
叶昙低头埋在润玉肩后偷偷地笑。
她说道,“谁让我年幼时软糯娇气,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当然要对不认识的人警觉万分。”
洛霖嘴巴张张合合,最后才说道,“你好欺负?你的修为在同龄人中一骑绝尘,谁要是敢欺负你,最后吃苦的反是那人。”
“扑哧。”
润玉一口茶水险些吐出来。他狼狈地说道,“茶里好像有虫子,见笑了。”
叶昙的手从润玉肩头慢慢向脖颈靠拢。他的心不由紧紧一提,赶紧把手按回肩头,还安抚似的拍了拍。
她又说道,“也不尽然。我前不久就和别人打架打输了,修养好些日子才痊愈呢。”
“吭吭。”
越辰的笑容僵在脸上,视线四处飘移着,“天界的水土尚未适应,失仪了。”
叶昙不置可否地一挑眉。
气氛顿时有些沉默。
“爹,”她开口说道,“我看你还是别说我的事了,在座的这几位……怕是不好接话。”
她低笑一声,转身翩然离去。
“她这话什么意思?”洛霖有些不明白,“你们又怎么了?”
旭凤解围道,“神上,她也就是随口一说,大家不必在意、不必在意!”
“好吧,我们说些别的……”
前面就是洛湘府,叶昙加快脚步想早点去见凰女,不想被一个人中途拦住了。
白衡气愤地问道,“你老实说,你为什么骗我?”
叶昙后退几步,隔开两人的距离。
“怎么说话的。知不知道你的口水差点喷到我身上了?”
白衡抿嘴说道,“那日我喝的根本不是什么忘川水,而是石青茶对不对?”
“你知道了?”
“对。我知道了,还又品尝了一杯太巳仙人特意为我冲泡的、能解忧忘仇的石青茶。”
她双手一摊,“那很好。你还可以问他要些茶叶回去,以备不时之需。”
白衡便质问道,“既然是石青茶,为何诓我说是忘川水?”
叶昙诚心回答,“忘川水也好,石青茶也罢,只要能解决你的问题,是什么东西都无所谓吧。你那日来找我,说是那位仙子让你困苦不已,问我有何良策。我认为你的这些烦恼仅在一时,时间长了便会自动消散,犯不着用那断念的忘川水。于是我借着忘川水的名头,让你喝下解忧散丑的石青茶,后来也没见着你有什么不对,为什么现在还来找我理论?”
“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笃定我的烦恼会随时间消散?”
“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也会让你记挂此生?我敢打赌用不了几个月,你就会将那位仙子抛在脑后,变回之前那个玩世不恭的青丘世子,甚至偶尔回想起那般大张旗鼓寻人的自己,简直就是六界第一大傻瓜。”
白衡气急败坏地喷道,“……我傻?我现在脑袋清醒得很!那日的事我就当不曾发生,现在我把话说明白——我就想要忘川水,一刻都等不了,请你马上给我。
叶昙好意劝道,“世子何必如此。你与那位仙子当不成夫妻,也还可以做朋友。”
“你废话真多!”他不耐烦地对叶昙说,“这件事哪有你想得这么简单。一想到我竟然喜欢上一个有夫之妇,还为她牵肠挂肚许久,我就……我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前面传来了争吵声,旭凤立刻朝前赶去,正好看到白衡对叶昙拉拉扯扯的样子。
他猛然喝道,“白衡,你在干什么!”
白衡被他吓到,手一松脚一退,叶昙便趁机躲到旭凤身后。
“你来得正好。这个人没事硬要找我吵架,说不过我还不让我走!”
“你讲点理好不好。”白衡尽量冷静地说道,“明明是你有错在先,被我发现了还妄图狡辩。”
叶昙伸出一个头骂道,“呸,不识好人心。”
“区区白某,不值得法神费心。”
旭凤被二人的话吵得头疼,耐着性子问道,“你们在吵什么?”
叶昙有恃无恐地回答,“你说呀。你有本事就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旭凤于是一手指着他,“说吧。”
白衡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想要……用忘川水忘却那夜的仙子。”
“就这?你不是九尾狐族吗,想忘一个人用得着忘川水?”
话说出来旭凤都不信。
白衡为难地看着他们,“我也不想,但我真的没办法。我现在的情况就好像、好像……是火神你历了一次劫回来就喜欢上了法神……”
旭凤即刻呵斥,“你乱说什么!?”他看向躲在身后的叶昙,“我对她断无男女之情。”
——好歹父女一场……是三场。
叶昙在旁加油添醋,“他这是在挑拨你和润玉、和我的感情,用意险恶,其心可诛!”
旭凤找到台阶下,便从善如流地接着话,“很难说不是这样。”
白衡有些目瞪口呆,“火神殿下,你在说什么?”
他端着一脸正气说道,“小小无名仙子就让你乱了方寸,是你疏于修行、历练不够。和未来太子妃当众争吵,是你不知身份、犯上造次。我说得对吗?”
白衡艰难地回了一句“是”。
“自己回去好好想想。这次碰上我,是你运气好。若来的是别!人!……寒冰狱可不够填你这个罪。”
他苦哈哈地行礼道,“是。”
旭凤一挥手,“散了吧。”
白衡只能忍气吞声地离开,但是他没走远,还躲在树后看这二人之后的反应。
打发走了白衡,叶昙对转身的旭凤展开一个笑容,“嘻嘻。”
旭凤埋怨道,“你还好意思笑?都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
“他说不过我。”
“不管他说不说得过你,你都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和狐族起冲突……”他看着叶昙气鼓鼓的脸颊,又补充道,“若他真的惹怒了你,以后再找机会慢慢报仇也不迟。”
叶昙立刻转怒为乐,“这是你说的。”
旭凤点点头,“我说的。”
“明白明白。”
他轻叹息道,“前面是洛湘府,你是去找风神吧。别在这里耽误时间,快些去。”
叶昙笑着挥手告别,“我走了。”
“当心脚下,别绊着了。”
“知道。”
暗处的白衡简直惊掉了下巴。
这还是那个曾经几度和叶昙打架的火神旭凤吗?他是不是历劫历傻了,还是说他被夺舍了?
他居然用如此和蔼的语气和叶昙说话,像极了一个替女儿收拾烂摊子的……慈父!
他亲爹都没这么对他说话呀。
洛湘府。
临秀正在和凰女闲聊,不知说到什么,凰女脸色忽而一暗。
“……其实我有件事想请你帮我。”
“何事?你尽管说,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
“师侄她……”
临秀耐心地等凰女说完,听到最后却犯了难。
“凰女,不是我不想帮,只是我确实不便开口。你也知道荼姚和她曾经的恩怨,叫我如何开口让她带你去毗娑牢狱?”
“我和荼姚虽然不合已久,但到底姐妹一场。她如今音讯全无,除了师侄之外,我真的不知该找谁人才能见她一面。”
“小昙也没办法。陛下下令,不许任何人去毗娑牢狱探望荼姚。火神上次好不容易求了个恩典,才得见片刻。你若再去求,也难保能求到。再说,她以前对你那样不堪,你还去见她干什么?”
二人正相互劝着,叶昙在门外就已将她们的话听了个遍。
她整整仪容,笑着进门说道,“你们的声音都传到外面了,我想不听都难呀。”
凰女看向了叶昙,“师侄,你能帮我吗?”
“师叔,”她走到凰女面前答道,“是陛下下令不许人探视,不是我。我若是带你去见她,就是违抗陛下的命令。寿诞在即,婚期已近,我看师叔过了这段时间,再去面见陛下说这件事吧。”
凰女试图努力一把,“我和她两万年未见,只想见她一面。”
叶昙说道,“毗娑牢狱我真的没办法,师叔你想不想去紫方云宫看看?”
“紫方云宫?那不是她的住处吗,我去那里干什么。”
“最少今后有机会再见,你们也有话题说,不至于相顾无言呀。”
“对对对,”临秀打着帮腔,“你来天界也没事,去那里看看也好。”
凰女有些为难,“可那毕竟是天后的居所。”
“我查封了。”叶昙干脆地说道,“结界只有我才能打开,所以那里从未有人动过,还保持着从前的样貌。”
“……好吧,我们什么时候去?”
叶昙笑了,“现在就可以。”
紫方云宫前。
凰女隔着结界,眼神复杂地看着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她这些年就住在此处?”
“这是天后的住所,而她正是天后。”
“那你呢?润玉将来是要当天帝的,你也会住进这座宫殿吗?”
叶昙摇摇头,“景晏宫很好,我不会住这里。”
“你就要和润玉大婚,将来他当了天帝,你自然是天后,不应搬至此处吗?”
她闭眼说道,“反正我不住。”
在门口逗留一会儿,穗禾很快就带人来了。
“见过二位神上、绛雪仙子。不知几位到紫方云宫,意欲何为?”
叶昙拉她过来吩咐道,“你来得正好。你应该很熟悉紫方云宫,不如带领这位阔别天界已久的绛雪仙子,好好参观一下。”
穗禾有些懵,“参观这里?”
“对呀。”她笑道,“陛下不许人去毗娑牢狱,但没说不许人进紫方云宫。你们是一家人,趁机打好关系对你也有好处,对不对?”
穗禾看了一眼冷淡的凰女,硬着头皮答应了。
“那……绛雪仙子请随我来。”
把凰女安排好了,叶昙转身对临秀说道,“娘,你也进去吗?”
“不了。”临秀转开视线,“娘一想到你曾经遍身是血躺在那里,恨不能掀了这紫方云宫。你也别去了,免得徒生伤感。”
“可我不得不去。娘放心,我很快就出来。”
“好,娘就在这里等你。”
叶昙转身踏进了紫方云宫。
她追上穗禾和凰女的脚步,和她们一起走进了寝殿。
“这里的宝贝样样价值连城,皆是下界上贡而来。”
凰女看了几眼,随手拿起一个烛台。
“我在书上看见过这个,好像是叫做……永夜长明灯,是红尾蛸虫一族的镇族之宝。他们真是大方,把这么重要的宝贝进贡给了荼姚?”
——说好听点是进贡,直白点就是明抢。
穗禾从容笑道,“穗禾在来天界之前,此灯便已在紫方云宫。还以为是普通烛台,原来是一族至宝。”
“是吗?”凰女将烛台放回桌上,立即走出了这里,“带我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是。”她看了一眼淡定的叶昙,便跟了凰女出去。
叶昙趁此良机,从床榻下的暗格拿出了一个五彩流光的瓶子,然后又赶上了不远处的二人。
当夜,栖梧宫。
叶昙走进寂静的前厅,看着独自抚箜篌的旭凤。箜篌声音清脆,弹奏之人却看着心事重重。
她沉声问道,“何事唤我来?”
“我想问你,你今日去紫方云宫,是不是悄悄做了其他事?”
她心一惊,面上却是不显。
“我做了很多事,你是指哪件?”
旭凤推开箜篌说道,“母神曾说她有一至宝,能令父帝忌惮三分,就藏在床榻之下。如我有需要,尽可随时去取。你去紫方云宫不是为了带凰女参观,而是从母神处得知此事,为取宝而去。”
叶昙低头默默一笑,“瞒不过你。”
——她就知道,荼姚不可能私藏这样的好东西,一定告诉了旭凤。
旭凤朝她走来,“我说过,你不要做这些事,你怎么就是不愿听我的劝。”
她抬头直视旭凤,“你用不着劝我,你也劝不了我。”
“那我呢?你的计划里可有我?”
“我怎么可能绕过你。你是二殿下,更兼任战神,在天界颇有威望。若是能得你支持,我的计划想来会更加顺利。”
“若我……反对,你待如何?”
“我以为让你去历劫、去换个立场看这一切,你便能理解我的想法。原来还是不能吗?”
“我理解!正因如此,我才不想你以身涉险。每一次权力的交接都是一场腥风血雨,更何况还是你这个发起人。”
“只要你不坚定反对,那这一次就不是什么腥风血雨,而是和平交接。”
叶昙又走近了些,离旭凤仅只几步。
“我知道你内心纠结。你清楚地知道你父帝容不下我,我迟早会为他所害;但你又真的不忍心,眼睁睁看着我让他身首异处。我愿在此承诺:我叶昙绝不会杀他,也不会让任何人杀他,他会在毗娑牢狱里……寿终正寝。”
他又问道,“那母神呢,你会让她出来吗?”
“她是如何,就看你的表现了。”
叶昙向他伸出右手,旭凤挣扎半天,颤抖地握住了。
“这是你答应我的。”
“绝无反悔。”
——经历了这么多他还是不懂,活着煎熬比一死了之痛苦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