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宫。
杜宏跟在润玉身后,准备一同去七政殿商议政事。
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太子近来精力充沛,处理起奏折来简直行云流水,他差点都搬不过来了。
以他对太子和法神的了解,这二人虽然婚约久定,也已经……咳咳咳,但毕竟还是少了一个仪式。这下太子如愿以偿,自是难掩心中激动喜悦,他倒也理解一二。
经过水榭时,他在看见戌三和戌四在前面窃窃私语,正想叫他们过来伺候。太子却抬手笑着说,不如去听他们在议论些什么。
——好吧,其实他也好奇。
于是他就听见了法神疑似受伤的事……
他那个悔呀,早知道就让他们滚蛋了。这样自己也就不用因为这件事,被迫直面太子的怒火。
水榭里种着大大小小的雪晶花,池面上冰雾缭绕美不胜收。这会儿安静的冰雾,却受到灵力的牵引,逐渐向他……应该是太子所在聚拢。
咔擦咔擦。
太子的脚下已经结了一层冰霜,正在向戌三、戌四悄悄蔓延。
杜宏低着头,默默退后了几步,试图远离这个寒冰风暴中心。但他的步伐远没有灵力蔓延的速度快,没几步他便被冻在原地。
眼瞅着太子情绪不对劲,他决定暂且闭嘴不言,免得把太子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润玉一步步走向没有发现他的戌三、戌四。
他们刚才说了什么?
叶儿在景晏宫出事了?
他受伤那晚叶儿来过看他?
他伤势恢复得快,不是因为应龙体质,而是叶儿做了什么?
这二人究竟背着他,隐藏了什么事?!
突然和他对上眼神的戌四,惊恐地指着他说道,“三哥,殿下来了!你的脚被冻住了!”
话刚说完,他的下半身也被冰层定住了。
润玉站在动弹不得的二人身后,尽量平静地问道,“把你们刚才的话,完完整整再说一遍。”
戌三想转身却没办法,只得背对着润玉苦着脸回道,“那夜殿下发了高热,还不肯召医师,小人就想去找公主。熟料公主自己来了,还让我们退下。之后公主吩咐我们,不要把她来过的事告诉殿下。然后,殿下第二天就……平安无事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伤好得快不是因为我是应龙?”
戌四低着头答道,“小人五兄弟有眼不识泰山,曾和公主打过一架,皆为那鞭子所伤。所以小人认识那个伤口,知道就算有特效药,也少不了将养好几日。可殿下的伤口却很快消失不见,其中肯定有蹊跷之处。”
润玉深吸一口气说道,“既然你认为有蹊跷之处,为何不尽早告知于我?”
“公主吩咐在先,殿下未曾察觉,小人不敢多说。”
——不敢多说,就在背后悄悄议论?
他复又问道,“那景晏宫怎么回事?”
“小人只见老五在熬药,大哥二哥在公主寝殿进进出出,不知到底发生何事,就和四哥讨论要不要告诉殿下。”
不成器的东西。
在他身边呆了这么久,都不知道孰轻孰重。
“等我回来再治你们的罪!”
接着他迅速撇下几人,腾空朝景晏宫而去。
杜宏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发生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不提早说出来?”
“我们也才知道。只是我们还没讨论完,就被殿下和你听见了。”
哎唷,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现在他和这两只笨狗都被冻在这里,要怎么办才好?
景晏宫。
润玉从后门入内,心里的鼓一下一下敲着,紧张得无以复加。
经过厨房时,他看见戌五鼻子塞着两条白布,同时照看着好几个药炉,无暇分心张望别处,更没注意到他来了。放在药炉边的桶里盛了许多药渣,散发出刺鼻的味道。
走到寝殿门口,他推开虚掩着门。
本来端着水盆的戌一,乍一见他猛地呆住了。戌二顺着戌一的视线,倒吸一口凉气也不动了。
偌大的寝殿突然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清晰可见。
药仙坐在一把矮凳上,边摇头边点头,像是在床上的人号脉。
还是戌一颤抖的手端不住水盆,掉在地上发出声响,惊得沉思中的药仙回头一看。
润玉看着地上的水盆,以及从盆里流出的淡红色血水,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该做什么。
半晌他才开口道,“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戌二和戌一抱在一起,指着药仙给他个合理的解释。
短暂的诧异过后,药仙又转回身子看向叶昙,背对着润玉说道,“太子何故如此震惊?要震惊,合该是老臣震惊。少主为太子做到这个地步,太子却毫不知情,真真寒了老臣的心。”
“我确实被蒙在鼓里。”
“太子当然不知道。太子如今满心所思唯有大婚一事,其余的事想来也是看不见、听不见的。”
润玉冷着脸说道,“你此言何意?”
“大婚当日,天帝身为太子之生父,自是不会无故缺席。而废后乃太子名义上的嫡母,即算她之罪不可宽恕,但这般盛事她也还是能从旁观礼。那么按照流程,太子和太子妃最后要向天帝和废后行叩拜之礼。也就是说,少主要向她的两个杀父仇人下跪磕头。太子可想到了这一点?”
“……”
药仙叹息一声,“看来太子只顾着自己开心,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了。”
“你不要把话题岔开。我在问叶儿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少主会变成这样?太子难道不知。”
虽然他并未让别人告诉太子,但太子还是不请自来,说不定他知道了些什么,放心不下才来看看。
“少主是法神,自有我等不曾通晓的能力。说不定少主就是用了什么法术,将太子的伤口转移到自己身上。”
——这是他这几日苦思冥想,才勉强得出的结论。
他又说道,“彼时太子为火神扛下那一鞭,也许是为了不让场面变得太难看,也许是为了稳定天帝的情绪,也许是为了加固自己的名声,这些都无可厚非。但是太子应该没想到,少主会为太子做到这一步。太子是毫发无损了,少主却昏迷不醒。距离闭门思过结束的日子也就这么远,若是少主不能安然现身人前,到时候会发生何事,老臣也没把握说得准。”
润玉抿嘴说着,“她不会有事。”
药仙嗤笑道,“太子未免太高看自己。老臣在此数日,尚不能发现少主昏迷之因。太子对医术不甚了解,又如何断定少主不会有事?”
“是药仙你太高看自己。你别忘了,叶儿身上的灵力都是我渡的。”
这时戌五端来一碗温热的药,还不忘边走边吹凉。刚进门就看见润玉,他手上的药碗几乎没端住。
“太子殿下?”
“把药给我!”
他忙不迭把烫手的药碗交给润玉,然后捏着耳垂躲到戌一戌二身后。
润玉看着乌黑的药汤,咬破右手食指,将一滴血滴进药碗。
“让开。”
药仙从善如流地自矮凳上起身,将叶昙的伤口完全暴露在润玉眼前。
那条狰狞淌血的伤口,本来应该在他胸口。在床上昏睡不醒的,原来也该是他——不应是叶儿受这个罪。
润玉把药碗放在床边,将叶昙轻轻地扶起靠在胸口,推摇着她说道,“叶儿,该喝药了。”
昏睡的叶昙虚弱地应下一声。
他便吹凉药汤,喂叶昙慢慢喝下。
才刚喝下一口,苦涩的药汤便逼着叶昙转过了头,不愿再喝。
润玉耐心地哄道,“听话,把药喝了。喝完就没事了。”
但这招不怎么管用,她费力喝到一半,就再也不肯张嘴。
见此情形,润玉仰头一口将剩下的药喝下,然后嘴对嘴强行把药灌进了叶昙嘴里。
“咳咳咳!”药是勉强灌下去了,叶昙却被呛得连咳数声。
“别怕,喝了药很快就会好了。”润玉轻拍她的背安慰道,“睡一觉起来就会没事。”
他放下叶昙,给她掖好被子,然后走离几步说道,“她喝不下苦药,你们也不能像我这样喂药。我有个办法让她顺利服药。”
早在润玉用嘴喂药时,药仙几人就自动背过身不去看。听润玉说这些话,他便回身问道,“太子有何良策?”
“旭凤有根免除药苦的汤勺,我即刻去借来。”
“火神和少主有嫌隙,怕是不会轻易借出。”
“药仙只需安心配药,本殿自有办法弄到手。”
“太子请!”
他们遂让开一条路,看着润玉匆忙而出。
栖梧宫。
旭凤坐在大厅里,看着穗禾从厅外走回来。
前几日他故意支开穗禾和燎原,后来他们回来被父帝严厉训斥了一顿,并嘱咐不准离开他身边一步。如今燎原守在门口,穗禾在栖梧宫负责照顾他。
“你刚才去哪儿了?”
穗禾笑道,“没什么。有人找我,我便去见了。”
“谁找你?”
“杜佳。”
他抬眼问道,“杜佳找你做什么?”
“倒也没什么,就是问问表哥的伤势如何。”
“过问我的伤势,”旭凤出其不意说道,“顺便借走那根不苦药汤勺?”
穗禾一愣,然后淡定地询问道,“表哥此话何意?穗禾有些听不懂。”
“听不懂吗?你这么聪明,也有听不懂我话的时候。”
“请表哥明示。”
旭凤看着这个越来越摸不透的表妹,叹息着说道,“刚才我发现,有人动了我存放不苦药汤勺的那个抽屉。我问了一圈,都答只有你进去过。我便派人跟着你,看你想做什么。你没说错,你是借给杜佳了,但回报我的人说,杜佳一点生病的迹象也没有。”
“杜佳只说想要借走汤勺,具体想做什么,穗禾也不便过问。”
“我知道。所以我让他们跟着杜佳,看杜佳又想要做什么。结果你猜怎么着?”
穗禾低头说道,“我猜不出。”
“杜佳把汤勺给了大哥。”
这个答案令她皱起了眉头,“太子殿下?他拿汤勺做什么。”
“对呀,大哥为什么要汤勺。”旭凤回道,“大哥从来不会嫌药苦,他自己是用不到这汤勺的。那你觉得他会去做什么?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看来要说些实话了。
她便诚实说道,“穗禾之前尝过法神长影鞭的厉害,当真苦痛难耐不得安生。”
“我知道,你接着说。”
“穗禾不清楚龙族恢复快慢,但前几日偶遇过太子一次。他看着十分精神,没有一点虚弱之感,所以我也不知太子为何要借汤勺,还特地让杜佳来借。”
旭凤闭上眼想了一会儿才说道,“你觉得,什么人能让大哥说动杜佳,用这种办法来借汤勺?”
穗禾低头答道,“和杜佳、太子关系好,又和表哥关系不好,好像只有那么一个人。”
话说到这里,旭凤也明白了。
“叶昙。”
“……目前只她一人。”
“那么问题就成了,为什么叶昙要用汤勺?据我所知,景晏宫现今一片太平,她应该没什么事才对。”
穗禾细细思索着,突然非常吃惊地说道,“可能和太子有关!”
旭凤急急问道,“什么意思?”
“长影鞭造成的伤口极其难愈。太子伤在胸口要害,却看上去一点事情也没有,这实在不合常理。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
他恍然大悟,“叶昙对大哥做了什么,让他的伤势立刻痊愈。自己却伤了元气,不得不喝药。大哥看不下去,就让杜佳来借汤勺。”
“应当如此。可天界有这种法术吗?只怕是陛下,都做不到这一点。”
“是不是,我们去景晏宫看看就知道了。”
穗禾惊慌地看向旭凤,“可是陛下有令……”
“走吧,好表妹。”
“……是。”
景晏宫。
穗禾看着高耸的院墙说道,“表哥,这墙上有机关,逢人便射乱箭。我们需小心不触发机关让别人发现。”
“我知道。”
他二人便找了个靠近寝殿的位置,趴在墙头朝里探视。这一看,还真看到了寝殿里面的情形。
润玉背靠着床架,怀里抱着面色通红、闭目昏睡的叶昙。他拍着叶昙的后背,像是说着安抚之言。
戌一和戌二卷上叶昙左手的衣袖,一截长长的绷带直接显露于人前。他们小心地将绷带剪下,旭凤和穗禾便将那条漫长可怖的伤口,看了个清清楚楚。
“表哥,我之前受的鞭伤……就是这个样子!”
旭凤垂头挣扎了一会儿,“看来叶昙是把大哥的鞭伤,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她因此昏睡不醒,大哥喂不进药,只能想办法把药味降到最低,让她能喝下去。”
他又看了一会儿叶昙。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觉叶昙缓缓半睁开了眼睛,像是无意朝这边一瞥,然后‘啪’地一声门被关严实了。
“她发现我们了。”旭凤说道,“我们回去!”
“好。”
是夜。
旭凤坐在留梓池边沉默不语。
仙侍端来一碗疗伤的汤药,他让仙侍把药放在石桌上,等一会儿再喝。
他脑子里混沌不堪,一边想着叶昙打赢了他、那副不可一世的嚣张模样,另一边是她躺在大哥怀里、连药都喝不进的脆弱模样。
明明是两兄弟,她却偏心到了极致。
对大哥,贴心关怀、舍身相护;对自己,毫不留情、想杀就杀。
要不是那日大哥以身代他受刑,叶昙定会当众鞭笞他以泄私愤。
一个人怎么能做到这种地步?难道之前他们一团和气的样子,都是叶昙装出来的吗?
——不是。
心底有个声音这么回答他。
——她那时候对他笑、对他好是真的,他不是傻子会被她骗这么久。
这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他真的想不明白。
看着石桌上的汤药,他忍不住回想起白天爬墙见到的叶昙。
连药都喝不下去,她是伤到了怎样的地步。闭门思过只差最多十日,她能在第十一日完好现身吗?这件事又会如何收场?
穗禾在院子拐角处看着惆怅自艾的旭凤,嘴上浮起一丝冷笑。
润玉可真厉害,竟然了解旭凤到这种程度,她本人都自愧不如。
没错,是杜佳来借汤勺。
不过,杜佳直截了当说是太子让她来求,因为法神出了些状况……虽然她没说明详情,却也不妨碍自己将计就计。
既然旭凤来问,她自然要带着他推敲出一条线索。不出所料,旭凤果然看到了景晏宫里的情况,然后回来就成了这幅傻样。
看来她以往低估了润玉的才智,高估了旭凤的头脑。幸好她及早弃暗投明,不然还不知道被耍成什么样。
旭凤就慢慢苦恼吧,她累了一整天要去好好睡个觉,明天也还是辛劳的一日呢。
润玉这些天一直在两地奔波。
白天他要回璇玑宫处理政务,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往景晏宫这里跑,徒生不必要的疑虑。
晚上他就到景晏宫照顾叶昙,喂药涂药擦脸擦身不假他人,看得戌一、戌二感慨万千。
清晨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让她充分休息够,然后从后门溜回璇玑宫,开始新的一天。
这一日,叶昙从微风中苏醒。
药仙看到她醒来,终于长吁一口气,“少主,您总算要好了。”
“我怎么了?”
“少主已昏迷了十余日,可急坏了老臣和太子。”
“润玉他知道了?”
他答道,“少主虽有心隐瞒,但还是有人发现并告诉了太子。也幸亏太子知道,少主才会恢复得这么快。”
叶昙摸着胀痛的脑袋问道,“关他什么事。”
“少主的药里,都混了太子的血。”
她一愣,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
“药混……血?”
“正是。老臣之前为少主开药,但并无成效。直至太子亲手滴血入药,少主才有好转的迹象。想来是因为少主昏迷,体内灵力沉寂,伤势便一发不可收拾。太子的血一入体,带领着灵力和药效一起抗击伤势,这才逐渐康复。”
说得叶昙一脸不信,“还有这回事?”
“老臣断不会欺瞒少主。少主若是不信,等太子晚上来了,尽可查看他的双手。啧啧,他每根手指上都是伤痕呢。”
“他现在在哪?”
药仙答道,“太子白天在璇玑宫,晚上才能来。若是太子知道少主苏醒,一定会很开心。老臣还要看顾药炉,少主等会儿再喝药吧。”末了他补充道,“既然少主苏醒,服寻常药即可。太子今早放的血,看来没用了。”
叶昙便又
躺回了床上。
在昏睡的时候,她感觉润玉好像在身边,还以为是病中幻觉,原来都是真的。
唉,醒了就要给他解释为什么要偷偷转移伤口了……先让她想个对策。
想着想着,房门忽然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她以为是药仙或是戌一、戌二,便继续睡着,等他们有事叫她,再自行起来。
可这人却站在她床前,一言不发静静地俯视她。
她接着装睡,想看看这人想做什么。不过应该不是要害她,她的寒英凰珠没有发动,而且杀人也不会这么浪费时间。
一声浅浅的叹息过后,他坐到床最外面,向上扯些被子给她盖着。
——此种情形,似曾相识。
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你不是很厉害吗,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说了要杀我,结果自己病恹恹地躺在这里,咱们谁杀谁还不一定呢。”
她懒得回应。
“……你快点好起来,我还等着你在九霄云殿审判我。不过在我认罪之前,我一定要问清楚,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态度。别一会儿对我好,一会儿又要杀我,给个准信让我死心也好。”
安静了一会儿,他又像来的时候那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叶昙糟心地甩甩头,她忘了还有旭凤这个大麻烦要处理。
无聊了一会儿,门外响起了‘哒哒’的脚步声。一个大头顶开门,走了进来。
“是魇兽呀。”
魇兽咿咿地叫了几声,表示它心里开心。
“润玉还不知道我醒了,你是自己跑过来的吧?不枉我这么疼你,还记得要来看我。”
魇兽疑惑地歪歪头,然后趴在她床边,蜷缩腿睡下了。
——原来它不是看探病,而是来蹭睡的。
——算了,大花不计魇兽过。
没一会儿,魇兽还真的睡着了。脑袋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地,一个梦境便被它吐了出来。
魇兽真是了解她,知道她无聊,特地吐个梦珠让她打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