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他去前厅,我换件衣服就来。”
“是。”
叶昙飞快换上一套端庄的衣裙,抬脚便去了前厅。
远远地就见那里一个极其显眼的……大光头,正和蔼地与戌一、戌二说话。
一进前厅里,二人便行礼退下,留一个单独的空间给他们。
她端着客套的笑容说道,“大师有礼。”
“贫僧不敢妄自尊大,法神可直呼贫僧法号——圆测。”
“原来是圆测大师,”叶昙笑道,“不知大师为何而来?”
圆测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端详她。叶昙毫不介意,就让他看个清清楚楚。
半晌圆测才说道,“法神与我佛有缘。”
叶昙脸色未变,“多谢大师关心。”
——那些个秃驴就想讹她出香火钱。呸,她是有钱,但钱也不是风吹来的。
“法神误解了。贫僧的意思是,若法神潜心修炼佛道,不出万年定能成就大功德。”
应付这些话,她也很有经验。
“小神这些年不修佛道也还过得不错,无病无灾无苦无怨无悔。”
圆测闻言轻叹一口气。叶昙把话都堵死,他说不过。
于是他道明来意,“法神可记得玄灵斗姆元君座下徒孙越辰?贫僧受他所托,前来开解神上。”
完全出乎她意料,这和尚居然是大师兄叫来的。不过既然是大师兄的朋友,应该是一片好意。
叶昙放下心来,轻松地说道,“有劳大师专程而来,我有些话烦请大师代为转达:请大师兄不用担心。有没有公主封号,我其实并不在意。当不当上神,我也毫不在乎。身外之物,当不滞于物。”
圆测看着她,似乎看进了她的内心。
“浮世虚名自当如此。但法神心里,想的不止如此。”
“喔,那我的心里还想了什么?”叶昙轻笑着端起一杯茶,准备送进嘴里。
他慢慢地说道,“恨——恨不能杀尽所恨之人。”
僵硬了一会儿,叶昙才回过神来,然后将茶水一饮而尽。她把茶杯缓缓放在桌上,纤长的手指摸着圆润的杯口,一圈又一圈。
“这一万八千年来,我想要的东西从来不算多。可即算如此,依旧有人把我珍重至极的东西,自我手里强行夺走。你说我如何咽下这口气?”
圆测答道,“你不在乎虚名身份,且容貌出众、修为高深、亲友和睦、恋人恩爱,贫僧不知你被夺走了何物,竟然内心困顿至此。”
叶昙手指一动,茶杯便被推到桌沿最边缘摇摇欲坠。
“我恨天道不公,作恶多端之人稳坐高位,纯善德良之人却不得善终。有的事我能一笑置之,但有些事我绝不善罢甘休。”
那个茶杯东摇西晃,最后还是倒向地面,‘砰’地一声脆响,结束了自己的命途。
他双手合十,说了一句‘阿弥陀佛’。
“请听贫僧一句劝:恨心太重,反噬自身。”
“大师也听我一言:此恨不消,此生难圆。”
圆测沉寂半刻才说道,“贫僧会将法神所言,如实转述越辰。”
——都怪自己修行不够,规劝不了法神。
叶昙便笑了,“有劳大师。”
“法神可知,为何越辰会请贫僧来此?”
“大师兄是担心我?”
“贫僧与越辰相识数万年,众人之中他独独对你格外上心。”他意味深长地说着,“法神可知缘由?”
她迟疑地回道,“大师兄难道不是对所有人……都如此吗?”
圆测无奈地一笑,“他哪有这般慈悲心?法神可知越辰一万八千年前在翼缈洲遗失了一颗花种?”
“这事师门都知道,我也听说了。”
“贫僧亲眼所见,那是一颗……”他慢慢地说道,“昙花花种。”
叶昙愣住了。
——一万八千年,翼缈洲,昙花?
圆测转身而去,“你二人关系属实匪浅。”
不会吧,难道她自己就是那个不翼而飞的花种?
如果是这样的话,确实很能解释越辰师兄为什么对她就像是长辈……
她猛然清醒过来,正想追出去问清楚,却再也看不到那人。
爆了一个秘密,还知道要早点走,这和尚也不傻。
是夜,天帝在九霄云殿设宴款待宾客。
洛霖和修魄坐在一侧,身边是几位水君;隐雀和穗禾坐在另一侧,旁边是鸟族众人。两方互相看着对面不说话,其余人碍于身份不便搭话,场面一时有些凝滞。
太巳仙人赶紧把狐族的人领进来,白衡四处呼朋唤友,总算是缓解了这莫名气氛。
歌舞看过、酒菜也吃过,众仙的视线跳过缄默的鸟族和狐族,最终落在了洛霖和修魄这一桌上。
天界的人都知道,法神犯上冲撞火神,被陛下勒令闭门思过,最担心她的人正是水神和风神。
水神把诸位水君都叫上天界,和他们一起求情,好像也没什么用处,这不都没传陛下赦免法神的消息吗?
至于风神,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把气撒到修魄身上,整天变着法儿折磨他。自己懒得与宴,就叫修魄顶上。
除了这二位外,太子看着也很担心。只是他疲于奔波,连休息的时间都很少,更别说替法神出谋划策了。
最得意的应属火神。他在此局中占据上风,狠狠打了法神的脸面。明明是好事,他却瞧着有些憔悴落寞。
法神一出事,这水族和鸟族好不容易和缓的关系,也再次紧绷起来。狐族此时卷土重来,不知所求为何。
——说不定天界又要重新洗牌了。
修魄不知道这些人精的沟壑,他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洛霖都看不下去了,伸手没收他的酒壶。
“临秀明日还要带你出门,你少喝点酒。”
他赌气地撅起嘴巴双手抱胸,那样子别说还挺像叶昙。
酒劲很快上来,修魄双手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说道,“神上,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主人呀?”
“二十余日之后。”
“唉!”他泄气地趴在桌上,“我好想主人。”
洛霖叹息一声,“我也是。”
“我真怀念以前和主人在陈国的日子。”修魄似乎陷入了回忆,“那个时候,主人教导我不只有杀戮才能解决问题,然后生动形象地对我展示了……被鞭子抽打的一百种方法。我一度认为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器不是刀剑,而是她手里那根鞭子。”
身后似乎有人在憋笑。
他向后看了一眼,发现所有人都一般正经地看着他,根本分辨不出刚才是谁嘲笑他。
——敢笑不敢认,算什么好汉。
修魄又说道,“主人的鞭法是神上所授吗?”
洛霖一滞,苦笑着答道,“不是……是别人教的。”
“我真想当面见见这位卓绝的仙师。”
“这位……仙师已然仙逝,你见不到他了。今后最好也不要提起,免得勾起她的伤心事。”
“我记住了。主人这般英勇,大师定然甚慰。其实我更想问主人,十八般武艺不在话下,她怎么偏生喜欢用鞭子?您看天界这么多武将,耍鞭子的我愣是没见到一个。”
“我想是因为,”洛霖平静地回道,“小昙心地纯良,不忍杀生。”
修魄嘟囔了一句,“原来在陈国主人没用过一次刀剑,现在在天界她倒是不客气用起我来了。天界比陈国还能更危险?”
这句话惊醒了洛霖。
他亲眼看着叶昙的武器一步步变化着。从长影鞭到后来的魔界魔剑、如今的虚衍扇。此番刺客偷袭,她更是想也不想直接抄出虚衍扇和刺客搏斗。原来她心里竟已警觉至此?
“她在凡界,从没使用过你?”
他奇怪地看了洛霖一眼,“没有。主人之前宁愿用圆棍把别人捅个对穿,也不肯解除我的封印。她打败破出天牢的鸿晖那次,是我这几百年来第一次以真身示人,可惜神上没看到。”
“……我看到了。”
哪怕没赶到天牢,他也在御花园看到叶昙和鸿晖在半空中打斗。那鸿晖出手狠辣,处处想至她于死地,有几次他都不敢去看……所幸最后没出什么事。
他一直认为自己有能力保护叶昙,现在才知这只是一厢情愿。不管是他看得到、还是看不到的地方,叶昙都是独自面对危险。
——他第一次察觉,他太弱了。
就算润玉现在当上了太子,他们两个再加上临秀,也不能打包票一定保得了她。因为一直针对叶昙的,是天界权力最大的那一人。
太微喝了杯酒,见下方的氛围有些沉闷,于是开口说道,“白曦何在?”
乍一被点名的白曦立刻站起回道,“禀陛下,白曦在此。”
“本座忽然想起,上次你来的时候本座答应过你,如果你找到了意中人,本座定会为你指婚。不知你可寻到了?”
她面露为难地说道,“这个,小仙……”
“无需羞赧。若是你有了意中人,尽可告知本座。不管是何人,本座都会成全。”
“敢问陛下,‘不管是何人’……为何意?”
“就是字面这个意思。你直说便是,本座自会做主。”
白曦站在原地,头不敢抬、眼也不敢乱瞄,生怕让人误会了什么。
从她进到九霄云殿起,润玉就只见过她一眼,还是太巳仙人通报狐族来客时,出于好奇特意观望。之后过了这么久,他再没看过她一眼,倒是一直在观察水神那边。
“多谢陛下挂心,”她试图冷静地说道,“小仙并无意中人。”
“是吗?”太微有些失望,“看来本座太心急了。”
白衡马上站起替白曦解围道,“陛下,家中长辈溺爱白曦,不愿她早日出嫁,她才迟迟未动红鸾。”
太微不悦地说道,“你们也真是,女子总要嫁人,早日为她寻得如意郎君,便能早日放心。”
“是。小仙回去之后,定会将陛下之言转述给家中长辈,让他们对小妹的婚事也上上心。”
“是该如此。”他又看着洛霖说道,“你们该学学水神。法神和太子情深意笃,只等择个吉日成婚。说到这个,太巳!”
太巳仙人依令上前,“小仙在此。”
“你回头和水神商量着找个好日子,把太子和法神的婚期定下来。”
“是!”
然后对润玉说道,“府库内的各种珍玩财宝,太子可随意调用。”
润玉压下心中惊骇,面露浅笑答道,“儿臣遵命。”
说完这些,太微特意看了白曦一眼,好像在说——如果刚才她承认心仪润玉,马上就能嫁给润玉。
而白曦只对太微回以淡淡一笑,似乎是答——她确实不喜欢润玉,本就没想着要嫁给润玉。
白衡默默地握着白曦的手问道,“妹妹,错过这次你就真的没机会了。”
“哥,我何必嫁一个根本不喜欢我的男人呢?再说,”她回握着白衡的手心,“我也不想因为我,就把整个狐族扯进鸟族和水族的政治漩涡……我真的担不起。”
“你别想多了。这世间好男儿千千万万,咱们再找一个就是。”
酒散之后,众仙稀稀落落地各回各家。
白衡一人慢悠悠地四处乱晃,就想逮着几个说悄悄话的人偷听消息,但他失望了。因为这些人不兴晚上嚼舌头,个个都老实回家去了。
他极度无聊地走着,和路上巡逻的将士打过招呼之后,就准备从御花园绕回去。
此时已至子时,月光正盛。
他转身之际,眼光无意中瞟到争奇斗艳的百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出乎好奇,他没有第一时间离开。
于是他亲眼看见了那些光点,逐渐凝成了一个长发及腰、身姿曼妙的女子。
虽然那女子面覆厚纱,看不清真容。但他遍览群芳,能断定这是一位绝色佳人。
露在外面的黛眉似远山绵长,额中的菱形花钿鲜艳欲滴,双眼含着忧愁似有泪水涟漪。她注视着月亮许久,然后缓缓低下头,一滴泪水不期从她眼眶滑落,隐于百花丛之间。
白衡被这一幕冲击到了。他双脚移动着,不知是要上前还是后退。这样纠结着,不巧踩断了一根小树枝。
“咔擦”一声脆响,他的视线立刻从脚尖,转向了花丛里的女子。可是那处空空如也,丝毫不见人影。
他急忙跑到女子方才驻足之地四下环视,竟再也找不到一丝踪迹。
“不会吧……撞鬼了?!”
驿馆。
白曦刚出房门,就看到白衡魂不守舍地坐在院子里。他整个人看着呆呆地,眼睛隔了许久才眨上一次。
“哥,你没事吧?”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白衡毫无反应。
她再接再厉道,“你这样好可怕,你不要吓我!”
白衡这才僵硬着答道,“……没事。”
——没事才怪!
狐王白曜正好经过院子,见到白曦一脸担忧看着白衡,禁不住疑惑便走了过来,“衡儿、曦儿,发生什么事了?”
白曦赶紧答道,“父王,大哥有些不对劲。你快看他!”
他便看向白衡,正好看到白衡露出一个呵呵的痴笑,笑完之后又是满脸愁容。
——这算什么不对劲。
白曜欣慰地说道,“你哥没事,他正在害相思呢。也不知谁家的女娃魅力如此之大,竟让我儿迷上了。”
白曦目瞪口呆地问道,“害、害相思?就他?!”
——天哪,是谁这么倒霉!
“别这么说你哥,他好歹也是青丘狐族世子。不管是哪家仙子,咱们相配都绰绰有余。”
白曦暗暗咽下口水说道,“那究竟是哪位仙子?”这么悲催。
在一家人的关心询问之下,白衡终于清醒过来。他红着脸说道,“我也不知道。我连人家的脸都没看清楚,怎么知道是哪家的仙子。”
不知道是谁,这就很难办了。
但是白曦很快想到了一个主意,“不如我们去找陛下。陛下一定会帮我们把这个人找出来的!”
白曜同意了,“就按你说的去办。”
白衡捂着脸说道,“你们别去,让我单独去。我一个人丢脸就行了,别连累你们也一起丢脸。”
“好!”“行!”
白曜和白曦异口同声地答道,惹得白衡怨念地看着他们,他们便找个别的借口离开了。
他这样豁出脸面求见天帝,果然得到了预期中的结果——天帝大悦,还着太巳仙人一同寻找这位蒙面仙子。
太巳仙人接到这个任务,愁得恨不得揪光自己的胡须。白衡一问三不知,他要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女仙出来?最后,他把这件事移交给了邝露,美其名曰邝露是女子,对各处女仙应该更熟悉。
邝露被迫揽下这个差事,秉着‘只有这一个爹,不行也得行’的原则,让白衡将那夜所见所闻一字不漏告诉她。一通听下来,她总算知道她爹为什么迫不及待甩给她了。
白衡说了这么多,总结下来只有两点明确:一个女子,额中花钿。严格说来,只能确定是个女子。
“世子应该知道,天界正流行描花钿。菱形、圆形、蛇形、火焰、花瓣这些最常见的,各个女仙信手拈来。今日描这种,明日画那种,一个月不带重样。所以,这一点并不能作为具体寻人线索。”
“天界何时兴这个了?我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多花样。再说,邝露仙子你就没有描花钿。”
邝露诚实说道,“这股潮流由法神神上带动,各位女仙也只是有样学样。我本人不喜欢这么繁琐的东西,就没画。”
白衡丧气地说道,“什么都不知道,那我几时才找得到这个人?”
“天界历来安定守矩,世子所见当不是什么画仙艳鬼。咱们慢慢找,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找,总会找到这个人。说不定消息传出去之后,她就会主动来见世子。”
“真的吗?”
“真的。”狐族世子妃、未来族长夫人,这身份在天界也不低,该知足了。
好几天下来,这二人差不多见过了各司各处所有的女仙,却怎么都没有找到白衡所见之人。
期间不乏听说这个消息特意找上门的人,但一让她们演示如何消失无踪时,一个个却说不清楚、施展不出,最后只得狼狈逃跑。
白衡的神色看着从欢心期待,变成了失望黯然、最后完全麻木。
邝露疲惫地坐在一旁,回忆起这些天走过的各宫各殿,终于想起来还有一个地方没去。
“世子,咱们要不要去法神的景晏宫?”
“景晏宫?”白衡猛然倒吸一口气,“你是在说笑吧?”
“我怎么可能会说笑?世子可知,元香天妃原来就是法神的侍女。”
他仔细考虑了一下,天妃那种模样的人叶昙都敢带在身边,说不定这绝色美人也在景晏宫!没主动找来是因为景晏宫闭塞,她不知道也来不了。
白衡瞬间就打了鸡血,兴冲冲地拉着邝露就往景晏宫走。
看门的戌一戌二见到这二人同时出现,一时搞不清楚为什么。邝露解释了半天,他们才知道是来找人的。
“世子、仙子,这件事小的不能做主,得先问过大小姐才行。二位在此稍等片刻。”
“好的,你快点!”白衡激动地苍蝇搓手,好像美人近在咫尺,很快就会投入他的怀抱。
片刻后,戌二领着这二人进门。
“二位仙上,大小姐已命宫中所有仙娥在前厅等候,你们可以慢慢找。大小姐不便现身,还请二位海涵。”
白衡问道,“确定是所有人吗?她有没有留什么人伺候吧?”
“大小姐不喜欢我们在书房伺候,那里没人。”
“那就好,我们现在就去!”
邝露如释重负地说道,“小仙有事要面见法神神上,就不陪世子寻觅佳人。”
“没事没事,你去吧!”
待邝露见完叶昙出来,她预想中的成双有情人不见,却是白衡失魂落魄地说道,“她也不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