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披香殿之后,叶昙便准备回去了。
一路心事重重地走着,让她没想到的是,彦佑居然在洛湘府门前等着她。
“参见法神,小人特地给您带来一个消息。”他装模作样地行礼道,“明日小宴上,法神殿下您不需要见到小人了。如何?这个消息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他这话的意思是那人会亲自来了?
叶昙没心思和他打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道,“你挡着我的路了。”
彦佑嘴巴一撇,“法神这话真是……怎么不见你那两个侍从跟着你?”
她没再理会这条贱蛇,绕过他径直入了府中。
他腹诽道,“不知道润玉哪根神经错乱了,居然看上了你,换成我早被你吓跑了。还是我的穗儿好,既温柔又体贴,才不像你个石头捂都捂不热。”
在洛霖和临秀担忧的眼神中,叶昙安安静静地吃过了晚饭,然后回到小院里等待戌一和戌二回来。
入夜时分,他们终于赶回来了。
“公主,我们今天去了好几个人多的地方,把聘用文书都贴在墙上了。”
“就是就是,我和大哥去了校场、南天门、省经阁、御膳房,甚至去栖灵苑,把几乎能到的地方都贴遍了,现在整个天界的人都知道咱们慎刑司在招人呢!”
他们兴致冲冲地说着。
叶昙点点头说道,“他们知道是知道了,只是到时会有几个人来,那可就说不准了。我还是得和太巳仙人说一声,要他提前给我物色几个好人选。”
“都听公主的。”
“你们两个准备一下,明日就是洛湘府摆小宴的日子。到时候五湖四海的水君都会到场,你们一定要特别关注钱塘和洞庭的人。”
戌一疑惑地问道,“这两帮人是有深仇大恨吗,难不成还会在洛湘府闹事?”
叶昙不可置否。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说起来是我一时疏忽,只想到废后倒台、鸟族失势,却忘记了说不定还有别人也在默默地惦记。”
她看着戌一和戌二满脑疑问,未曾解释继续叮嘱道,“总之,要严密注视他们的动静,若是他们真的起了冲突,我这小宴就彻底玩完了。”
他们严肃地回答,“小人遵命!”
“你们下去吧。吃完饭早点睡觉养足精神,这事儿绝对不能搞砸了。”
唉,怪她太得意忘形了,在润玉心结未解之前,那个人最好还是不要出现。
明日润玉说不定也会来,要是他们两个人正面碰上了,眼尖的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有什么不对劲,到时怎么应付那么多人呢?
真是头疼。
不行,得和润玉说一声,他最好能够错开时间来,实在不能的话干脆别来了。反正也可以说他现在有孝在身,不便随意出现在这么喜庆的场合。
于是她趁着夜色偷偷出门,随手拿了条披帛盖在身上,悄无声息地赶往璇玑宫。
来到暗林附近时,她看到一个白影朝着这边迅速地飞了过来。
叶昙:……
早上还说会在璇玑宫里乖乖修养,晚上就自己跑出来玩了。
呵,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小龙飞到叶昙身边后兴奋地围着她飞了几圈,嘴里止不住地‘嘤嘤’叫唤。
叶昙斜眼不满道,“记得自己早上说了什么话吗?要不要我给你重复一遍?”
小龙也不管那么她的脾气,它悬在叶昙正前方,亲昵地用头拱拱叶昙的脸颊,像是在撒娇无赖。
“你呀你,要我怎么说你。变成龙和变成人完全是两种性格,就连说过的话也不作数了。”
它落在叶昙的肩膀上,歪着头继续听她说话。
那样子仿佛在说,对不起我错了……下次还是这样。
叶昙对此实在无力招架。
她走到落星潭边,坐在潭边的石凳上,然后把小龙托放在石桌上,摸摸它的大头让它认真听话。
“彦佑告诉我那个人明天会来贺宴,我觉着你明天还是不要来洛湘府了。派个人说你不便出席,再带上一份小小的礼物就可以了,那些水君也不会说什么的。”
叶昙带着些许担忧地说道,“我猜你还没有放下心里的芥蒂,这个时候你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你觉得呢?”
小龙呆呆地看着她,迟疑地小声‘嘤’了一句。
“是我的疏忽,都怪我最近被权利冲昏了头脑,竟然做了这种安排,我真是后悔死了。”
小龙轻轻地飞起,用小爪爪拍了拍她的头顶,又亲了亲她的脸颊。
叶昙心里一松,托着脸闭着眼数落着今天发生的事。
“不提这个了。我跟你说,那个什么慎刑司真是破烂得一比,上上下下就只剩几个仙侍和守卫,什么派的上用场的人都没有。你说我一个光杆司令怎么干活儿?还得重新招人,也不知道会招来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想想都觉得烦。我总算知道为什么这个烫手山芋没人接手了。”
看着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小龙忽然咬住她的衣袖,把她拖到了落星潭边,在她面前表演了一个旋转翻滚入水。
叶昙目瞪口呆地看完,然后忍俊不禁。
她撑在潭边的石头上,笑着对小龙说道,“是不是在逗我开心?”
小龙浮在水面,还吐了道水柱出来。
“小时候没见你这么调皮,长大了倒是越来越不在乎脸面了。不但自己皮,还说我顽皮,我哪有你这么调皮?”
它在落星潭里游了个圈,身上沾染了残留在水里的星辉,越发显得熠熠生辉。
因着叶昙就靠在潭边,小龙伸出长尾巴缠住叶昙的手臂,想要把她往落星潭里拉。
“诶别别别,我可不想弄湿了我的衣服,你一条龙自个慢慢玩儿。”
小龙还是不肯松开缠住她手的尾巴,叶昙没法只能拿出自己的本体昙花扔向它。
“接着,这个陪你玩够了吧?”
它张嘴接住,看着她犹豫一会儿,还是松开她,把花朵含在嘴里转身游走了。
叶昙看着它和花朵玩得不亦乐乎,开心得不得了,不时还在水面上钻进钻出,溅起一串串水花。
她从没看过润玉这么开心的模样,就连当初他们在蛇山上仓忙成婚时,也不见他笑得这么肆意,可能比起开心,当时他更多的是紧张、紧张和紧张……
很奇怪呀,明明只是两个多月前的事情,她竟然觉得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看来是这段日子发生的事太多,多得她连时间的消逝都感觉不明显了。
叶昙背靠在一个大石上,垂眸陷入了回忆中。
“我记得初次在天界见到你,就是在这落星潭。当时我觉得,哇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龙,我要不要上去和他说话?他会不会搭理我、会不会认为我没有礼貌、会不会讨厌我?这还是我平生第一次这么忐忑不安,你说你是不是特别有面子……”
小龙在她说话起,就一直安静地趴在潭边听她说,直到她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才抬头一看,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嘤嘤?”它轻轻叫了一声,叶昙没有反应。
它又歪着头端详了她片刻,蓦然间腾空而起,变成人形落在地上。
润玉伸出手抚向叶昙的侧脸,“娘子?”
叶昙仍旧一动不动。
他轻笑,“娘子昨日欠为夫的,看来今日就可以还上了。”
…
在半梦半醒间,叶昙觉得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她的脸附近盘旋,还会时不时贴在她脸上。
她对于这种扰人清梦的行为十分厌烦,于是抬手对着空气中就是一挥——
于是她的手被按在了坚硬的石头上。
叶昙:!!!
在惊慌中她急忙睁眼一看,而眼前的是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
“……润玉?”
身体的紧张自动地卸下,她靠在石头上懒洋洋地问道,“怎么又出来了?修养好了呀。”
润玉顾左右而言其他,“夜深寒重,娘子若是睡在这里,可会着凉的。”
瞧瞧这话说的多好听,睡在这里会着凉,那他为什么还压在她身上没有起身?
“我觉得你说得非常之正确,所以现在可以让我起来了吗?”
润玉半压在叶昙身上,磨蹭着她的额发。
“没关系,有为夫抱着娘子,娘子就不会着凉生病了。”
叶昙简直要被他这话气笑了。
“大庭广众的干什么呢?”
她推推润玉的肩膀,却没有推开。
“娘子放心,为夫对这里十分熟悉。夜深人静、月黑风高的,没人会闲着无事跑到这里来,也不算是大庭广众。”
她是在担心这个吗?
她这是在担心自己的安全!
“好了别闹,跟你说正事。刚才我说的话记住了吧?”
润玉叹口气答道,“娘子处处替为夫考虑,那为夫就听娘子的话一次。本来还想借着这个机会,在诸位水君面前好好表现一下,看来这次是泡汤了。”
“表现自己?莫不是变成龙在他们面前演示一下什么叫做喷水?”
叶昙笑道,“那大可不必,我已经见识过了,先替他们谢谢你的好意。”
他脸色微红,“娘子!”
“知道了知道了。你不必急着这一次,时间还长着呢,以后会给你机会好好表现自己的。但目前最重要的是你要把身体养好,忘了和你说再两日天帝就会给我操办宴会,之后还要征兵,你可别在那样的场合下撑不住,这我解释不清的。”
“……好吧,为夫尽量。”
润玉委委屈屈地说道,“为夫一定会养好身体,娘子不要嫌弃为夫。”
他越靠越近,“那为夫表现得好了,娘子是不是有奖励?”
叶昙想要后退,背脊却碰上了坚硬的石头,想到自己无路可退,她眼疾手快一把遮住他的脸。
“什么都没做就想着要奖励?是不是想得太美了??”
“那是不是超出娘子预计的好,就有奖励了?”
你这弯转得也太快了吧!脑子是这么用的吗?
叶昙险些被他的话绕进去了,一句“会有吧”还没说出口,却听到暗林里传来了一声响动。
两人立时一惊。
润玉即刻朝那个方向甩出一道灵力,似是击中了一个人影,那人慌乱地逃窜走了。
她气得锤了润玉一下,“都说了大庭广众你还不注意,这下好了被人看到了!”
他受了叶昙不轻不重的一锤,轻声安慰道,“你留在这里我先去看看。放心,这件事我不会让人传出去的。”
叶昙泄气地往后退几步,坐到了石凳上。
润玉走进暗林,手里拿着一块红色的碎布回来了。
“我只找到了这个,那里没有任何血迹。看来那人修为不错,受我一击还能全身而退,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比试一下。”
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叶昙接过这一小块碎布,“我拿回去给戌五闻一闻,说不定他能找到这块碎布的主人。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把刚才看见的说出去,不然我们两个就有的受了。”
润玉一哂,“有劳娘子了。”
算了,也是她意志不坚定,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
“你先回璇玑宫,我也要回去准备明天的事了。”
“好,娘子路上小心。”
叶昙看着这块碎布,总觉得这个材质好像在哪里见过。
路上她碰到了巡逻的将士,她拦住问刚才是否看见了什么人,但他们回答说今天晚上平静得很,没有看到什么人,还反问她是否需要什么帮助。
叶昙一笑,表示可能是她眼花看错了,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她走后,将士们窃窃私语道,“法神殿下这是从夜神殿下的璇玑宫那里出来啊?”
“你不知道吧,明儿个洛湘府要摆小宴呢。夜神殿下在璇玑宫守孝怕是去不了,所以法神殿下才会去璇玑宫看看。”
一个人看着她的背影傻傻地问道,“那就是法神殿下吗?她和夜神殿下都是天帝陛下的什么亲戚吗?”
周围的人立刻哈哈大笑。
“你是新来的吧?我告诉你。夜神殿下是天帝陛下的长子,而法神殿下是水神之女。她已得神位,又被陛下封为公主,我等才会称为法神殿下,实际上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你可别误解了乱说出去,小心被人揭发到法神殿下的慎刑司,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听到慎刑司这个词,问话的人忽然眼前一亮,“我明白了。”
刚一踏进洛湘府的门,叶昙就看见她爹正在和一个背朝她的红衣女子说话。
洛霖见她回来了,立刻改口说道,“……就这样,你先去休息吧。”
那人随即拱手退下了。
叶昙上前问道,“爹,那个人是谁?怎么这么晚了还到咱们府里来。”
洛霖点点她的额头反问道,“那你呢,这么晚了怎么才回来?”
她傻傻一笑,“我晚上睡不着,出去走走散散心。”
“然后就散到璇玑宫那里去了是吧?”
“呵呵呵呵呵,爹”
他正色地说道,“我告诉你,那个就是洞庭君。”
叶昙一惊,“明日设宴,她今晚上就到了?”
“是啊,她怕和其余的水君一路同行会有人认出她来,所以准备提前到、晚些走,这样便可错开别人的注意。”
叶昙捏紧藏在手里的碎布,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说道,“这样啊。爹,没什么事我就先回房睡觉了。”
——刚才那个人十有八九就是她。
不然谁会这么熟练地躲开巡守的侍卫,还跑到荒无人烟的落星潭窥视他们?
是这么久没有看见润玉,正好废后倒台了没人关注她,就想去看看他现在过得好不好,结果在落星潭碰到了他们……
等等,那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她看到的润玉,到底是人还是……龙?
不过这个疑问没有留存太久,因为她在自己的小院前就看到了那个人。
此刻簌离心中万分焦急,她在水神面前强装着一副刚到洛湘府的样子,找到机会就特意来这里想向叶昙问个清楚。
“你找我?”
叶昙淡淡地问道。
簌离眼神游移,无措地紧握自己的手,结结巴巴地回道,“是、是的,我是有事想问你。”
她一把推开院门,“那就进来吧。”
在爹爹面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还真是难为她了。
坐到院里的石凳上,叶昙手上变出一个玉壶,把玉壶里的水斟在两个白玉杯里。
簌离实在坐不住,不待叶昙开口,自己先问道,“鲤儿、鲤儿这是怎么了,他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她为何来得那么巧?
“尝尝这个。”
叶昙也不回答她的问题,把一个白玉杯递给她,“这叫做星辉凝露,天界总共也只有七个人喝过,你是第八个。”
簌离看了一眼之后,强笑着说道,“这个慢些喝也不迟,不如你还是先告诉我原因吧。”
叶昙端起白玉杯轻轻抿了一小口,“你问倒我了。天界可没有一个叫做鲤儿的,我连人都不认识,怎么给你个答案?”
“你知道的,我说的就是润玉啊,”她急切地说着,“我刚刚从落星潭那里过来,无意中看到了你也在那里。我本想回避,但是我看见你身边有一条小白龙!那是润玉对不对?他从小就不喜欢以龙形示人,只有伤得厉害的时候才会脱力变回龙形,你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
叶昙无声叹息。
她是润玉的生母,定是见过润玉的龙形。都过了一万四千年了吧,还记得那样清晰吗?
“润玉身上是发生了一些事,但此事需要极度保密,即使你和润玉……关系非比寻常,我也只能透露一句他很快就没事了。对他来说,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保障。你最好不要在这个时候乱想、乱说、更不要些乱做什么,引起别人生疑就不好了。”
簌离定定神,“他没事就好,我可以放心了。”
她放下心里的大石,缓缓举起了面前的白玉杯,“这个星辉凝露真这么稀奇,天界只有七个人喝过?”
叶昙托着腮回答,“润玉所制,喝得上的不就那几个吗?”
在簌离诧异的目光中,叶昙如数家珍似的说道,“天帝、天后、旭凤,再加上我爹娘和我,你不就是第八个?”
“这、这个是润玉酿制的吗?他何时学会了这个?”
“不止如此,他还教导我如何收集星辰上的露水。过程复杂不说,这星辰的精华转瞬即逝,不密封收藏的话很快就色味尽失了,所以说十分难得。他也就在重大日子才会拿一些出来,当做贺礼赠与他人。”
叶昙摇摇头,“他一个天帝嫡长子,却干着这样的活,我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难受。”
簌离答道,“我都不知他在天界受了这样的苦……”
忽然她像是听到了十分离奇的话,震惊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润玉明明是我生出来的,他何时成了天帝的嫡长子?!”
“他本来就是,不然太湖怎会被尽数灭族、荼姚的后位怎能得以保全?整个天界的人被荼姚的伎俩瞒骗了。待我正式上朝议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润玉正名。从此再也不会有人说,夜神是天帝的庶长子了。他应得的一切,很快就会回到他身边。”
“可、可是,”她急急地说,“天帝会答应吗?还有火神和鸟族,他们要是不答应怎么办?”
叶昙正色道,“既成的事实,根本不需要任何人认同。人证物证俱在,谁都诋毁不了。”
“那就好,那就好!”簌离眼里含着泪,“他受了这么多年苦楚,终于有苦尽甘来的一日了。”
又给这个泪流满面的人斟了一杯,叶昙收敛了眼里的怨恨。
“等到润玉坐上天位,他一定会替太湖洗清当年灭族的屈辱,你们龙鱼族就能安息了。但是你要记住一点,润玉他只是对荼姚当年所作所为义愤填膺,才会大义灭亲、替你们伸张正义。除此之外,你就不要想太多了。”
润玉心里怎么想的,叶昙心里还摸不着底,有些事情她不能替润玉做主,所以只能说到这里。
“还有,洞庭君应尽的礼数还是要做到位,不管是面对天帝、面对润玉,还是洛湘府和其他水族。至于其他的,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簌离黯然伤神地看着她,“这些我都知道。都是我的错,我害了我的父兄以及太湖数万生灵枉死,还害得润玉从小受了这么多的伤害!若是太湖得以洗刷冤屈、我儿能够位列至尊,我死也值得了。”
以前不知道事情的全貌,叶昙心里暗暗地恨着她的冷酷无情。现在自己几乎拼凑出了当年的真相,也就明白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簌离。
可以说她簌离年幼无知、心志不坚,也可以说她喜新厌旧、见异思迁。她是有错,但是她的错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巨大,而且她早就已经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真正要负起所有责任的是天帝,总有一日她定要天帝一尝众夫所指、众叛亲离的滋味。
叶昙继续说道,“这些年你都已经这么过来了,相信只要再忍上一段日子,就可以得偿所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