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昙召来戌一,把湖平扛到了客房。
“公主,方才风神神上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我回答已经没事了。”
“我知道了,我会去和他们说的。”
她走向墙角,却只看到了戌二。
戌二摸着脑袋回答道,“不是我故意偷听,是水君不肯走,我只好陪着她一起听。”
“那她人呢?”
“世子话一说完,她就跑了。看那个方向,她是回她那间客房了。”
叶昙循着路来到了簌离的房间。
房门没关,里面传出来的是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泣。
“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湖平哥哥……”
如果没有当年的事情,他们现在或许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有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是别人艳羡的一家人。
——但如今,一切都已经毁了。
东南水系分崩离析,水神之权逐渐分化,水族被排挤出天界。他们好不容易才争来今日的局面,绝对不能功亏一篑了。
叶昙一步步倒退着离开了客房。
回到宴厅时,她特意走到了钱塘水君那一桌。
“水君,我刚才在回廊那里看到了世子,他好像不胜酒力醉倒了。我已命人送他去客房休息,水君若是放心不下,可前去探视一番。”
钱塘水君立刻站起,略带歉意地说道,“我儿忽逢喜事,不慎烂醉人前,失礼之处请少神恕罪。”
“水君不必介怀。”
她转身之际听见那女子小声嘀咕了一句,“死了最好。”
叶昙表示刚才风大她什么都没有听见。
待回到宴席上,邝露给她夹了一筷菜,“快吃吧,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她一抬头就看见了她爹审视的目光。
叶昙哼哼道,“我只是路过,要不是这里是我家,我才懒得管他睡不睡地板呢。”
洛霖无奈挑眉。
身边的邝露小心地问道,“小昙姐姐是不是不太喜欢钱塘世子?”
“我喜不喜欢不重要,我和他又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今日一过,”她忽然两眼放光地看向洛霖,“说不定钱塘就会咸鱼翻身了。”
那眼神洛霖再熟悉不过,分明是叶昙又偷偷做了什么好事。
他低声提醒道,“记得点到即止。”
“当然了。”叶昙呵呵笑道,“我做事很有分寸的。”
邝露一脸雾水地看着他们父女打哑谜,就着好奇又吃了一碗饭。嗯,洛湘府的伙食真不错,她还能再吃一碗!
未时初刻,宴席已经差不多结束了。
送走了邝露,调笑她下次有空再上门吃饭之后,叶昙在府门口被叫住了。
“法神殿下留步!”
她转身一看,喊她的人是栖梧宫的仙侍了听和飞絮。
这两个人怎么来了?
了听和飞絮急急忙忙跑到她面前,郑重地将一本封面未提字的书交给了她。
“我家殿下有孝在身不能随意外出,便命我等把这个呈给法神殿下。”
“给我的?”
叶昙接过翻开一看,立刻神色大变地合上书页,将那书背于身后。
“他还说了什么?”
飞絮拱手回道,“殿下还说这是他为数不多能做的事,希望法神殿下能够收下。”
背在身后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划过没有半点温度的书脊,书页被她压出了折痕。
叶昙面上浅浅笑道,“我收下了,你们回去复命吧。”
了听和飞絮疑惑地相互对视一眼,低头听命退下了。
她平静地吩咐守卫关好大门,转身却颤抖着手将书页的折痕一一抚平。
当初叶昙被封为司乐仙子之时,润玉怕她真的会去教坊司传授什么箜篌乐技,硬是逼着她学了好几天的乐理,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几本乐谱,所以她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本箜篌乐谱。
按照书上的指法和音符,这就是她之前在旭凤的寿典上演奏的那一首曲子,也就是父亲写给荼姚的那首。
呵。
这首曲子别人评价说是哀婉缠绵,令人心酸伤神。不过荼姚当时好像什么反应都没有,想来也不过是奉承溜须罢了。
不过旭凤也是做了一件好事。毕竟她只会弹奏不会编谱,要是有一日技艺生疏,又不记得曲谱了,那才是抱憾终身。
看来旭凤在栖梧宫也不是无所事事,至少他凭着那一点记忆把曲谱编写出来了,不管他是抱着何种想法做的这件事,于她来说都要说声谢谢的。
——希望他不会因为之后会发生的事情,对她心生愤懑才好。
想着想着,戌二满头大汗地找到她,一开口就是坏消息。
“公主不好了,水君她不见了。”
叶昙冷静地问道,“去钱塘世子的客房里找了没有?”
“我把整个洛湘府都寻遍了,还拉上了老五一起找,可老五说洛湘府已经没有她的气味了。她这是不是不告而别了呀?”
“你说她已经不在洛湘府了?”她思忖道,“天界她一点都不熟悉,很有可能是去了璇玑宫!你赶紧去问问看她在不在璇玑宫。”
戌二急急忙忙冲了出去。
这个时候还乱跑,她到底在想什么,真以为天界一点都不危险了吗?
她坐在去客房必经的回廊里,听见一阵慌乱的脚步,刚想转头问找没找到人,一看竟然是簌离本人回来了。
“你刚才去了哪里?”
簌离歪坐在回廊之上,靠着柱子虚弱着回答,“我去做了一件事。现在事情做好了,我可以走了。”
叶昙见她坐都坐不稳了,招来仙侍送她先回房休息,让她休息好了再说说去做了什么。
今天虽然没发生什么大事,但是这麻烦像是韭菜一样,一茬接着一茬来,弄得她头都要晕了。
在她坐着闭目养神之际,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悄声靠近了她,盯着她许久。
叶昙眼睛都没睁,指尖朝着那个方向甩出一道雷鞭,抽得那人嗷嗷直叫。
“窥视上神,你可知罪。”
“法神殿下饶命!”
她维持着闭目养神的姿势说道,“没事赶紧走,我没心情和你纠缠。”
“法神殿下,小人想要投靠法神殿下,殿下看我一眼吧!”
这声音好像方才听过。
叶昙侧头看了那人一眼,“是世子妃呀。”她又合上眼睛,“有何指教?”
那人堆着笑容凑了过来,“我不是世子妃了。就在刚刚,世子去了姻缘府把婚书拿回来了,我现在可是自由之身。”
“嗯。”
“说起来还要感谢法神殿下。不知殿下对世子说了什么,世子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一扫以前那副拽样儿,居然心平气和地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我当然不愿意了,所以他就把婚书拿回来了,还说什么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我简直要开心死了!”
“是吗?你若是感谢我,我已经感受到你的谢意。既已恢复自由身,便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我爹娘早逝,原本我怕借住在姑姑家。世子那日见到我不由分说就把我抢到了钱塘,姑姑巴不得我早点走人,她都收了聘礼怎会留我?我没有能去的地方了。对了,我叫做曲灵,真身是一只云蝇。”
云蝇。
苍蝇的近亲。
难怪叽里呱啦说了这么多话。
“你修炼不易,就不要折损在我这里了。我身边挤满了人,没空位留给你。”
曲灵嘟嘟嘴巴。
“我闻到血腥气才来看看,还以为法神殿下受伤了,能有一个表现的机会,看来是我弄错了。”
她起身欲走,冷不防被叶昙拉住了。
“血腥气?”
一看叶昙很有兴趣的样子,曲灵赶紧回答,“是呀。我们云蝇对血腥气可敏感了,我就是循着血腥气才来到这里的。法神殿下真的没有受伤吗?”
她回道,“我只是在这里休息,不曾受过伤。你和我说说,血腥气从哪里来,又往何处去?”
曲灵环顾四周说道,“血腥气从府外一路到这里,然后去了那个方向。”
叶昙一看她指的方向,正是客房。
从府外来,往客房去,只有一个人符合这个说法。再结合她刚才虚弱的模样,难道是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心里千回百转,叶昙抬起头笑着对她说,“洛湘府暂时没有空缺,但是慎行司有,你想不想去慎行司?”
曲灵眼神一亮。
“但是我不会和你保证什么。一切要看你自己的本事,若感兴趣不妨一试。”
“明白!多谢法神殿下给我一个机会。”
叶昙微笑着说道,“这几日你先住在洛湘府,若是能够当上监察使,就能有自己的住处了。”
“是!”
她兴奋地跟着仙侍离开了这里,叶昙脸上的笑容却立刻垮下。
簌离身上为何有血腥气?
她衣衫整洁,发型未乱,不似与人发生过打斗。但她确实看着很虚弱,可仙人又不似凡人会有葵水,那血腥气又从何而来?
真是让人头疼。
没多久戌二回来了,他看着叶昙脸上的疲惫之色,把想说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公主,刚才水君是去了璇玑宫,只呆了一会儿就走了。”
“嗯,我看见她回来了。”叶昙问道,“他们还说了什么吗?润玉是何反应?”
“他们……看着都没什么。”
叶昙点点头,“好了,你去休息吧。今日应当平安度过了。”
“是。”
戌二犹豫着退下了。
钱塘的人和簌离,他们之间的事算是彻底了结了。就算真的碰上了面,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叶昙打了个呵欠,为他们这些操碎了心,现在可以去休息一下了。
亥时过后。
叶昙还在侧书房里认真翻阅着卷宗。
明日天帝设宴,后日她上朝议政,得把这些卷宗整理好才行。但是这平静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打破了——
“公主不好了,夜神殿下出事了!”
叶昙手一抖,竹简应声落在桌子上。
“润玉怎么了?!”
戌三一脸苍白地推开门,“公主,殿下把自己反锁在四余阁内已逾三个时辰,晚膳滴水未进,汤药也未曾喝。”
“什么?”
叶昙惊愕地问道,“他把自己锁在四余阁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中午有一位水君来访,殿下接见了她。不知他们谈论了些什么最后不欢而散,殿下命我等送客。水君却施法将她和殿下困在了四余阁,我们法力低微闯不进去,就在我们准备向公主求救的时候,水君忽然开了门,还说什么殿下的伤势已经痊愈,休息片刻就没事了。我们去查看,发现殿下只是暂时昏睡过去,不消多时便已苏醒。可是他把我们都轰了出去,不见任何人,晚饭没吃,药也没喝,我们快担心死了。”
叶昙倒吸一口气。
她看向戌二,“你回来得晚,应该知道这件事吧。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戌二屈膝下跪,“我见公主忙了一上午,又为了钱塘的人心力交瘁,想着洞庭水君去见夜神殿下……应该没事,就没有告诉公主。请公主责罚!”
叶昙挥挥手,“你的错下次再罚!现在我们立刻去璇玑宫。”
润玉在干什么?
明日他就要在众人面前现身,还不好好修养闹什么绝食?
赶到璇玑宫时,戌四正在门口张望着,看到叶昙来了急忙把她请了进去。
“公主,你快劝劝殿下吧。都这个时候了,饭得吃,药也得喝!”
“门还是没开吗?”
“殿下设了结界,我们根本进不去。”
叶昙脚步一顿,“结界?”
当她走到四余阁的时候,发现戌四所言非虚。
整个四余阁都被笼罩在结界里,那泛起的花纹一看就知,是一时半刻解不开的高级结界。
“能够撑起这个结界,就表示他灵力恢复,已经没事了。”
她冷静地吩咐道,“去把晚饭温着,药就不必了。”
她敲敲门,“润玉,是我。你快开门,我想见见你。”
里面没有一点声音。
叶昙问道,“他醒来就是这样了吗?”
戌四急忙回答,“是的,刚醒来就把我们赶出来了。也不知那水君和殿下说了什么,让殿下反应如此。”
她叹了口气,“我去劝他,你们退下吧。”
“是。”
叶昙摸了摸结界,结界似乎对她的灵力有感应。对,她现在用的灵力就是润玉的,应该可以混进去。这想法很美好,但现实是结界没有放她进去。
“啧。”
叶昙摇摇头,双手使了个诀,眼一闭就出现在了四余阁内。
一进寝殿她就知道为什么润玉不让人进来了。
——因为他躲在床角里哭。
像极了小时候被欺负狠了,只能躲在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偷偷哭的那个……鲤儿。
听着他的哭声,叶昙什么责问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让我看看是哪个小哭包又在偷偷地哭?”
润玉连泪痕都没来得及擦去,就惊慌失措地看向她,似乎在问为什么结界未破她还能进来。
“因为我听到小哭包在悄悄地哭,所以我也悄悄地进来了。”
叶昙大步走向他,脱了鞋上床,慢慢地和他并肩坐到一起。
“今天发生什么事了?”
润玉擦去脸上的泪水,摇着头埋在膝盖里。
“我知道她来这里见你。她和你说了什么?”
“……她说她很后悔对我做过那样的事,还说她一时糊涂,想要我原谅她。可我当时还没有恢复全部的记忆,我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以为我不愿原谅她,施法把我困在这里,不知用了什么法术把我的伤势都治好了。”
叶昙深沉地闭上了眼,蓦然吐出一个词。
“血灵子。”
她靠在润玉肩上,“她用了梦陀经上的禁术来救你。”
怪不得她总是觉得有件事没有弄清楚,原来是忘了血腥气从何而来这件事。
润玉颤抖着说道,“我好像做了个梦……梦里我住在湖底最为幽深黑暗之处,暗无天日的活着。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条长相奇怪的白鲤鱼,整日被族内小儿欺负。我向我娘求助,她却割我的角、剜我的鳞,我的衣服是被我的血染红的,一层未干又染一层,竟从未断绝过。”
叶昙将润玉揽到自己怀里。
润玉靠在她怀里,紧紧地抱着她的腰肢,像是即将溺水而亡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你知道那个时候我最害怕的是什么吗?是寒冷。失血过后彻骨的寒冷,一点一点地刺入我的脏肺、骨髓,冷到极处便是五内俱焚。全身脏腑、骨头,仿佛都在沸腾在燃烧,恨不得烧尽我身上最后一丝余温,耗干我心头最后一滴热血。”
他抬起头看向叶昙,“娘子,你身受琉璃净火之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痛不欲生?”
叶昙心有余悸地回答,“那时琉璃净火燃烧着我的灵力,我时冷时热,衣服都被汗水浸湿偷了,一天要换好几套。你近身照顾我,再清楚不过了。可是,”她含笑地看着润玉,“我还是挺过来了,我们都挺过来了。那些我们曾经以为再也熬不过的苦痛,终究是过去了。”
润玉埋在叶昙的肩膀里,呜咽着说道,“所以我每次问娘子以前的事,娘子总是含含糊糊一笔带过,原来是不想我记起这样痛苦的过往。这么多年来,是娘子一直替我背负着这些痛苦的过去,我却忘记了这一切!”
“够了,不必这样折磨你自己。你当时还是个小孩子,受了那么多痛苦,自然是想要逃避的。只是时机没选对,就轻易地被荼姚带回了天界。你要是早点到蛇山来找我,就没这么多曲折了。说不定我们如今还在蛇山满山乱跑乱玩……你说做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多好啊。”
润玉被她逗笑,“娘子现在还是一样的爱玩,一样让为夫操碎了心。”
“我哪有!”叶昙否认道,“也不知道是谁饭也不吃、药也不喝,倒让我生生担惊受怕,这么晚了还赶过来看他,就怕他会出事哦。”
他低头靠回叶昙的肩上,“是为夫让娘子担心了。”
“我要不来看你,你是不是自己一个人偷偷哭,哭够了就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该怎么做就继续怎么做。”
润玉闷闷地答道,“不然呢?这偌大的天界我还能和谁诉苦。一万多年了,我只有点头之交,从来不敢和别人交心,没有一个人真心关心我,我也不敢去关心别人。我甚至以为这辈子,也许就会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直到我遇见了你——”
他抬起身子,却仰视着叶昙,“娘子,只有娘子会关心我,给我红线香囊,赠我一瓣真身。”润玉手按在肩膀下,“每每想到我有娘子一直陪着,我一点都不觉得寂寞。哪怕漫漫长夜难熬,我也丝毫不曾孤单。”
“夜神殿下还怕熬夜吗?”叶昙打笑道。
“从前不怕,但现在怕了。特别是我一个人值夜,娘子却在自己床上睡的正香。”
这是不是变着法儿说她偷懒?
是吧?
是吧!
“现在不是有了邝露,你就不用值夜了吗?”
“所以才觉得漫漫长夜难熬。以前还有事情可做,现在闲了下来就越发想念娘子了。”
——那你还是继续值夜吧。
这个话题实在不适宜继续下去,叶昙起身准备下床。哪知润玉立刻从后面抱住了她,哀求似的说道,“娘子你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