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地小雨,自后半夜暴雨颓势之后,就再也没有停止过。
马车经过一小段坑洼路面时,结实的车轱辘立刻溅起阵阵水花,裹着一层湿润稳稳停在一座府邸门前。
鱼安安执伞从自己的小院子里走出来,未及行至前院,就被长弃拦下。
“去哪儿?”昨天她回来以后就把长弃给哄好了,但这丫头的情绪总是来去匆匆,今儿一早又不知怎么就不高兴了。
“去晏宅看望娘,昨儿不是跟你说过嘛,这段时间我要去帮娘做心理辅导,争取早日让她敞开心扉,积极配合治疗。”细细的雨帘间,鱼安安递过去一个略微讨好的笑容。
长弃微不可察地撅了噘嘴,沉默半晌,脸上闪过些许不自然,但还是说道:“这话由我说出来可能不大好听,但我还是觉得姐姐你……根本没必要去做这些。”
鱼安安想说点什么。
长弃一鼓作气,继续说:“从前宋婶对你并不好,咱们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你在他们家时,也为他们做过不少事情,赚了不少钱,早就还清了当年的聘礼。我这么说,不是想让你和他们从此切断往来,只是……也没必要再走得这么近,除非、你还放不下拂奴哥,那我无话可说。”
鱼安安深呼一口气,尽量表现地十分随和平静,笑道:“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总归是在一起生活过的家人,这会儿能帮就帮着点儿吧。”
“……”长弃恨铁不成钢地望着鱼安安,又是半晌不吭声,最后直接丢下一句“你就犟吧,看你能犟到几时。”就转身气呼呼走掉了。
鱼安安失神地站在雨中,她犟吗?
昨晚那场噩梦让她意识到,那些曾被她刻意埋藏在过往岁月里的感情,并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褪色。
不管是前世那二十年,还是来到这里的六年里,晏非是唯一一个莫名其妙就刻在她心底的男生,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份感情究竟是因何而起,却又不得不接受它。
就像现在,尽管明白长弃说的那些话并没有错,知道昨天因为她的提前离开,今天势必又要面对阴晴不定的晏非,兴许他也不会像前天晚上那么好糊弄了。
可她还是在醒来后的第一时间,就想起和晏非的约定,出于责任感,她依然选择去履行承诺。但也许这里面还夹带着别的原因,只是连她自己也看不清楚。
鱼安安茫然地走在细雨中,将将走出徐府大门,视线蓦然就撞上一辆眼熟地马车,以及站在马车旁满脸焦虑不安的云蛰。
她脚下一顿,但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因为她知道,晏非说过以后每天都会派马车来接她。
“你来挺早啊……”
“姑娘,我们大人正在马车里等您!”
鱼安安正想揉搓两下脸让自己精神点,当下却被云蛰这句话震得背脊一麻,迟来的后怕与抵触情绪,终于爬上心头。
她本来想着,最快也要等到晌午才会见到晏非,可现在……
“你、你们大人不用去衙门吗?”怎么一大清早就跑来这里,就算为了昨天的事情生气,也不至于这么拼吧。
云蛰一脸晦涩不明,正欲解释两句,车里就传来冷沉地声音:“小鱼进来!”
云蛰立刻打开车门,后退两步。
呼——鱼安安无声地吸口气,抬起如同灌了铅的腿,小心翼翼爬上马车。
“关门!”
“……”
鱼安安尚未来得及反应,身后的门就被云蛰眼疾手快地关严实。
车里窗户紧闭,光线昏暗,晏非静坐在最里面,宽阔的肩膀撑着周身的黑暗,隐隐散发出一股尖锐的压迫感。
车外是变得不甚清晰、有些遥远的雨声。
鱼安安手脚僵硬地在右侧坐下,紧挨着门口那处,浑身充满戒备,仿佛对方只要做出一点不对地举动,她便会立刻夺门跳车。
晏非的视线隔着幽暗的空气落到鱼安安身上,将她从上到下打量几遍,从始至终眼神都是森寒的,如同一头亮身明处的猛兽,兀自盯着捕来的猎物,检查她是否合自己的心意。
良久后,猛兽幽幽开口,“不是回来收拾行李的吗?怎么什么都没带。”
鱼安安后背浸湿一片,衣裳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她竭力承受着男人重达千钧的视线,稳住声调说:“我还没有跟长弃商量过,就这样搬出去不大合适,毕竟这些年多亏他们照顾……”
“现在就去说!”晏非打断她的解释,语气又严厉几分,“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有那么长时间足够你去说,但你却没有说。难道前天晚上说的那些话都是诓我的?”
“没有!”鱼安安本能否认,随即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心虚,她的确是有搬出来单独住的打算。
于是稳了稳声调,“长弃一直拿我当亲姐姐对待,我并不想让她伤心,所以这件事情我想慢慢跟她……”
晏非心里顿觉一阵烦躁,厉声打断,“长弃?你总拿长弃来说事,可我却觉得,你分明是舍不得那姓徐的。”
……
空气瞬间凝固在一起,鱼安安目瞪口呆地惊怔半晌,幽幽回过神,亦有些生气了。
“晏、拂奴,你别太过分了,总拿这种事情来污蔑我,你很开心是吗?我是答应过你要补偿你,可我没说要把自己卖给你,所以我凭什么听你的,你说让我搬走我就得搬走吗?”
嗤——
下一刻晏非就被气笑了,森寒着脸,发出冷硬的声音:“你果然在诓我,五年前你就骗过我一次,现在又骗,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值钱?”
他一提到五年前,鱼安安瞬间就又想起昨晚那个噩梦,那些久远的被尘封在岁月里的各种情绪,随之汹涌而出。
眼前的这个人仿佛一下子将挺拔的身躯缩小,锋利的脸庞逐渐被磨圆棱角,变成了记忆深处那张平淡无奇最多堪称秀气的脸。
他曾经十分弱小,却仍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对她说出诉求:“我不想喝水,能不能……让我抱着你睡?只这一次,我、一个人睡太冷了,可以吗?”
也曾看穿她的打算,一声不吭地默默为她做了许多打算,却在临别前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只递给她一份生辰礼。
“明日便是你的生辰,我担心错过时辰,便提前准备了礼物,一定要收好。”
她不知道对于当时的他来说,这个决定需要鼓足多大的勇气,忍下多少辛酸,那个时候他只不过是个尚不经事的少年。
所以当她看到他送给她的生辰礼时,刹那就从字里行间体会到了他所有的忍耐、酸楚、悲痛,那一刻她就彻底崩溃了,眼泪跟不要命似的往下掉。
那就发生在水灾过后的三个月以后,她在不安的绝望中拿出一直不敢拆开的生辰礼……
从此她就再也放不下那个隐忍负重的羸弱少年!
如今时光荏苒,无论过去几个春秋,不管他变成何种模样,可他不就是他吗?难道就因为他的性情变了,她就要狠心抹杀掉他曾经对她的苦心付出?
她不能,也不该,这对晏非来说并不公平!
“你在我心里是无价的,晏非。我骗你只是迫不得已、情势所逼,不是出于恶意。”
鱼安安转过头,终于正视他的双眼,即使岁月将它打磨成锋利如刃的模样,但无论怎么改变,依然留存着过去温柔的痕迹,本质是不会变的。
下一刻,那双瞳孔便受到了震颤,以一种诡秘复杂且怀疑地目光回视着她。
他们相距几步之遥,而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却仿佛被缓慢流动的空气紧紧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