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恁凄凉,肯来么(2 / 2)

“她和我娘长得像,但我娘命不好。”宝头嘴巴一瘪,眼睛红了,“娘生下我那年秋天,我爹爹就过世了,娘就带着我搬来和大伯一家住了。上个月,员外托人到我家说媒,想娶我娘做姨太……”

侍卫长的手一抖,叹了口气,拍着宝头的背道:“你娘答应了吗?”

“我娘说,不能老指望大伯家的救济,我又还小,她是得改嫁了,员外年纪大点就大点吧,对她好就行。”宝头泪水链链道,“那个姨姨能嫁殿下,我娘却要嫁个老头子,她要真是你们找的人该多好啊。”

侍卫长也很遗憾,朝我看了看:“大姐,过来说话吧。”

他改口叫我大姐了,宝头说得会声会色的,起到了作用吧?我依言走上前,牢记小翠的叮咛,他问一句,我就答一句,谨言慎语。

“大姐长得和画中人真像,命却如云泥之别。”他长叹一口气,“这半年来,我等遵了殿下之命,访遍了五湖四海,竟也没能找着她,甚至没能找着像你这么像的人。大姐,不如你随我们到京城走一趟,或许殿下看到了你的容颜就爱屋及乌了,你也不必嫁老头当姨太。”

我眼露悲切:“草民的儿子都这么大了,哪儿配得起殿下?官爷说笑了。”

他没有回答,半晌才应了句:“皇后娘娘说那女子配不起殿下,殿下说,那个小浑蛋好吃懒做,人又罗嗦,武功差、嘴巴坏,还爱耍赖,完全是百无一用,但他就是喜爱她。”

云天对我的了解程度倒是尽善尽美,我垂下眼:“殿下倒是个痴心人,草民只怨自己不是他要找的人。”

宝头帮腔:“娘,你那年要没嫁给爹爹就好了……”

“那也不会有你啊,小鬼头。”我假意打他一掌,“哪有这样说你爹爹的?咱们是穷人,没富人的八字,认命吧。”

侍卫长替我们怨天尤人:“可叹殿下就认准了那一个人,不然大姐来个李代桃僵多好啊。既能解了自身穷困,又能解了殿下相思。”

一个长脸侍卫接了一句:“殿下自己也找了许久,但国事缠身走不开,我们这回又失望而归,再下次啊,说不定他也要亲自寻找了。”

这帮人当中惟一穿绛色衫子,一看就不是侍卫的人也过来了,冲我看了又看,嘀咕道:“那位壮士明明说见过画中的姑娘啊……”

“哪位壮士?”我问。

他抠了抠头发:“我不认识,前几天我在城楼前看到告示,正盯着那句赏黄金五百两寻画中人愣神呢,旁边有位壮士说他见过画中的人,我听进耳里,就报了官,这才跟来了找。”

我啐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真见着了,能不自己去找,要透露给你?你被戏弄了。”

他一拍脑门:“哎呀我怎的没想到这一层!但大姐你和画中人太相似了,若不是有这么大个孩子了,那必然是你了。”

我憾恨地苦笑:“真是草民就好了,那是草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正说着话,小翠推门招呼道:“各位官爷,进屋吃饭吧。”又朝那几个肖家家丁看了看,“你们也进来吃吧。”

家丁们推让了一阵:“我们……我们不饿。”

他们是怕与这些佩了械的侍卫们为伍吧,一辈子都没出过山沟,山民们看到官爷就很胆怯。小翠心知肚明,道:“那你们饿了就喊我一声,我让当家的端给你们。”

晚饭时,宝头跟我腻得很,一声一声地喊着娘,我给他夹菜喂饭,自然而然。平时他就和我亲,刻意为之只会更像母子,连侍卫长也不疑有他了:“大姐独力把儿子拉扯大,受苦受累的,真不容易。”

我给宝头舀了一勺汤,吹了几吹喂给他:“乡下人身子骨不娇贵,我八岁就能挑草跺,养个孩子算什么。”

话里话外都透着我自小就是山民,成心让他明白,我不是他们要找的那个皇子妃。几经轰炸后,他已彻底信了:“日后我们若是找着了画中人,对她说起你,只怕她也想来看看你。殿下说,她只精于吃喝玩乐,看来大姐你就是皮囊和她像,境况截然相反。”

周旋大不易,我按了按额角,头很痛:“她是富贵命,我是劳碌命。”

第二日中午,肖员外就赶回了,见这满院的人,吃了一吓,马上有家丁附耳说了几句。他是趋炎附势之徒,当下就向侍卫长行礼:“既是贵客,怎可在户外露营,大人们不妨去鄙人家中歇上几日再回皇宫吧?”

侍卫长对他攀关系这一套毫不接茬,冷言道:“员外诚心相邀,我等感激不尽,但出行前,殿下就制定了不得扰民的规矩,实有不便,请员外体谅。”

肖员外还想说什么,一转脸看到了我,问道:“马姑娘,我已将舅父请了来。待看好日子,他就会亲自登门替我提亲,你意下如何?”

我垂首肃立:“员外美意,县令盛情,岂敢不从?”

他的家丁们必是早就将我的态度汇报给了他,他虽有喜色,但不显惊愕,拊掌道:“好极!我这就去安排了,这两日就该是良辰佳日了,马姑娘且安心等着罢!”

见我已表态,他把家丁们都带走了。侍卫长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转身叹道:“想到大姐要嫁与这么个人,我这心里真不好受。”

“他也不大遭人痛恨,虽想着老牛吃嫩草,但举度并未失了分寸,绝无轻薄之举,尚算尊重人。”我实话实说,“他知道自己年纪大了些,就请了他的县太爷舅父来提亲,也算是个补偿,让我挣几分面子吧。还承诺我嫁过去就把我扶正,我带了个孩子,能嫁到这样的人家,也不算亏。”

这席话是小翠教我说的,昨夜她怪我说话太文气了,不像农妇,就教了一通。但睡了一晚我又忘了,大体意思倒还有印象,语言还得我自己组织。侍卫长却是很信,同情地点头:“人各有命啊!若不是我等还得回京复命,倒真想留下来喝杯喜酒。”

绛衫人问道:“大姐,你既有个儿子,为何员外喊你马姑娘呢?”

此人心真细,我飞速地编瞎话:“大人问得草民面子里子都丢了……”做戏要做足,脸一红,低声道,“草民是未婚有子,还未出阁,孩子的爹爹就,就……”

他连声道歉:“大姐,在下太过冒昧,见谅,见谅。”

刚才他听到肖员外喊我马姑娘,眼睛就亮了,满以为找着了漏洞,我偏不成全他。昨晚他把我叫去问了话,到后来都成了威逼利诱了:“大姐,你明明就是画中人,却百般胡扯,就不怕惹怒了殿下吗?”

他多希望我就是画中人啊,那就能得到五百两黄金了。我撇撇嘴:“我若是画中人,何以会放弃享不尽的荣华,甘嫁老员外?”

侍卫长耳力好,隔了几个帐篷扬声道:“殿下说,画中人是有抵死不认的臭脾气。”他语锋一变,学了云天的口吻说,“被你欺负的人都宽宏大量既往不咎,你仍然斤斤计较自我责罚,也太矫情点吧?我都谅解了你,你凭什么还不谅解你自己?因噎废食,蠢行!”

他学得惟妙惟肖,我顿有错觉,仿佛真的望见了云天,自清霜铺地的苍苍绿地中走来。他眉间傲意不减,眼中波光凛冽,言辞刻毒:“夜明珠,你若不跟我相认,我就将你的这些朋友大卸八块,明白吗?”

整个世界陷如死寂的黑,我抖得魂不守舍,但他的声音已消逝在深寒的夜露中了,取而代之的是侍卫长的语调:“临行前,殿下是这么说的。他让我找人,让我捎话,我照办就是。”

他是云天新提拔的心腹之一吧,知晓他的私事,对他言听计从,我装傻:“殿下真这么说?他对画中人一往情深,我真羡慕画中人的好命啊。”

侍卫长笑了笑:“我真不明白,城池已完璧归赵,那姑娘什么都不曾偷走,何苦给自己身上泼污水,还把自己当贼看?殿下都不计较了,那姑娘为何还跟自己过不去?”

他真会为主子说好话,我笑道:“她可能是害怕吧。”

“害怕嫁与心上人,就不怕委身心头恶?害怕当娘娘,就不怕当村妇?害怕成为弃妃,就不怕成为弃妇?怕,会比爱强烈?”

这侍卫长的口才比槟榔的剑术还狠,刺得我一哆嗦,我和他道了别,回屋睡觉。然而,我要盘算的事情太多,夜那么长,数羊到天亮。他们要到后天才走,员外那边还得虚与委蛇着,等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就是我们举家出逃之时。

我把一切都思虑妥当,除了侍卫长说的话。它太狠了,我暂且不敢回味。我摸出夜明珠,压在枕头下枕着,今后的日子就靠它维持着,等避过风头,我再把诊所开起来,他们被我牵累,没了田地,我得把全家的生计扛在肩上。

心绪繁乱,睡不着,我下床翻出当初槟榔写给我的书信,他问我,你们明明关爱有加,却为何恶语交加?明明自视甚高,却为何自我贬低?明明灵魂大好,为何刻意歪曲?

分离太久,我想我终于能够回答这三个“明明”。它是别扭死小孩们的人生宝典,跟槟榔那帮阳光美宝是不同的。

我习惯了逆心而为,只在于我太容易认真。而一旦认了真,就会导致黄昏临界万劫不复。你们都说他在乎我,但我不敢,也不能信。多些玩乐心态,游戏人生,会更自如些,不是么?

不希望,不相信,也就不会伤心。你不会理解我多么想要稳妥,想要让我更笃定信任的东西。虽然信任本身,不值得笃定。

所以我选择置死地而后生。把自己踩扁,才会给人带来惊喜;把期待踩扁,才会给自己带来惊喜。我以为,贯彻这样的想法,人生会比较容易些。

我的人生从不要雨得雨,要风得风,总在不断地落空。但我想索要一点小甜头,得以更好地活着。那么,请别拆穿它,即使它不是弥天大谎,你们心知肚明就好。

殿下,你消失在,我的梦中。

那时我真傻,误以为我对你的感情不关风月,但总会被你一句话一道眼神伤得入骨入髓,痛彻心扉。十多年来,哪怕是面对大师兄,我也不曾有过那样痛切的心情。

要到孤身独行的后来,才发觉那万箭穿心的悲恸和万马奔腾的欢喜,其实已经就是爱了。最极致的感受,都源自于你,是你,不是别人。

我的殿下,你对我的评价入木三分。我被自己的双眼和心所蒙蔽了,我连真爱是何人都迟钝若斯,我没头没脑。

你是皇子,我是庶民,你是我眼中的浪子,我是你眼中的烈女,我不敢相信这样的两个人能够缘定此生,便从不过问自己的心,只听凭它在那里。

我不敢呢。你我的差距,何止云泥之别。不是每个人都要得起爱情的,当温饱都成问题时。

我够幸运,不为生计所累,但我的良人,是青梅竹马的大师兄——在揭晓身份之前,他和我是一个阶层的人,这是我根深蒂固的潜意识。

我怎么能对你有非分之想?

绿袖问过:“你分明不是安分的人,为何内心竟这般保守?”

我反问她:“换了你,你敢想吗?”

她说:“你自卑。”

是的,我自卑,表现出来的却是自傲。她说过,我是个痴情的骗子。或许她是对的,我骗过了云天,骗过了自己,却独独骗不过这四面八方的眼睛。

别人都说,殿下钟情于你,别人都说,你爱着那皇子,一看到他,就笑开了花。

别人都说,我和你像得很,是天生一对。

我们自己,却都没有信。殿下,我们傻不傻?

你真的不计较我曾经离开过你吗?

一大早,肖员外就带了一个比他更老的老头来了,穿得很阔气,派头也大,非县太爷莫属了。

这老头子耳聋眼花,侍卫长的答话要靠肖员外大声重复给他听,昏聩至极竟还在为官。他一进门就找上了侍卫长了,又是有失远迎又是要给他们接风洗尘的,这官场老油子见着了皇子殿下的亲信,直如见着了皇子殿下本人。

他把大袖子一摆,掏出一样物事就往侍卫长手里塞,我猜他下一句要说:“大人可千万要在殿下跟前替我美言几句。”

他果然就说了,尽管侍卫长执意不收受他的贿赂,也不答应去肖家赴宴。他碰了一鼻子灰,脸苦得像霜打的紫茄子,我侧过脸暗自发笑。

连脖子都埋到黄土里去的人了,还这么想不开,在比自己小了几十岁的人面前装孙子,比那“未婚有孕的风流村姑马小野”还丢人现眼。

许是我的动静太大,他投来刀割般的目光,我不惧地迎视他。他眯眼看了看,问他的老外甥:“这就是你要娶的人?”

“正是。”肖员外答道。

他就又盯着我的脸看,就在我疑心我的画像连县城的城楼都贴上了,被他认出时,他却极无耻地笑了,对老外甥道:“你真有艳福。”

耳背之人嗓门都很大,他声音大得震耳欲聋还自以为在窃窃低语。当众说出这等伧俗的话,这位县太爷为老不尊,比肖员外淫邪多了。我刚到槐树湾没几日就听乡亲们说,县太爷刚娶了九姨太,是个抱琵琶唱小曲的姑娘。肖员外有这样的舅父,五十多了还想纳妾也不稀奇。

侍卫长听了县太爷的言语也大皱眉头,他们走后,我说:“百姓穷苦,治安混乱,这就是狗官治下的甯县。朝廷放着沉迷酒色、贪赃枉法的狗官不管,却大费周章寻找红颜,也太本末倒置了吧?”

话音刚落我就发觉又说错话了,这种义愤热血的话不该出于村妇之口。我该想个什么借口弥补一二呢,看来又得请出我那莫须有的亡夫了:“官爷有所不知,孩他爹就是被这狗官拉去修园林活活累死的,草民一时气愤,说话没个留神,请官爷……”

他深深地看着我,两眼如鹰隼般有神:“我等确是肩负了收集民意的职责,大姐快人快语,正中我等下怀,多多易善。”

我就说嘛,这才符合云天的个性,他连射箭都要三枝齐发,手下的人更是人尽其用身肩数职,不把他们榨干他就不罢休,偏偏这些人都惟他马首是瞻,真让我看不懂。我就又捡了几桩从乡亲们口中听来的事说了说,这县太爷没为百姓做什么事,但对他每一个姨太太都很好——刚迎进门时。

修园林也确有其事,那是他娶六姨太时。对方是江南人,他就找了上百个劳力日夜修建出一座和她家乡相似的园林,想赶在她生辰时博她一笑。工期短任务重,活活累死了七个工人,传出来后,民愤滔天。

工人的家属们本是写了状子去省城喊冤的,被他一一拦了下来。不晓得花了多少钱当封口费,总之知府大人派人调查时,家属们都改了口,事情就不了了之。跟我说起这件事的是王三家的小女儿,她的好姐妹就是这起事故的寡妇之一,她问过她:“怎么不告了呢,姐夫死也不会瞑目啊!”

姐妹哭道:“县太爷在甯县一手遮天,我们小百姓怎么扳得倒他?胳膊拧不过大腿,就不能拧下去了啊。孩他爹死了,可孩子们和他爹娘都还活着,要吃饭穿衣,没钱怎么办?人死不能复生,但活人还得活下去啊。”

类似的事例我还说了好几起,侍卫长的双眉越皱越紧。真搞不懂,官员们拿的俸禄都是百姓交纳的赋税,为什么拿得心安理得,连件实事都不给做?造福于民本是分内事,但不欺压百姓竟就会被称为好官。而那位战至力竭的守城将军在生前得不到重用,死后的极尽哀荣又算什么?

暮色中,我看着侍卫长的脸,突然觉得他的主子很可怜。国家百废待兴,他和他的兄长任重道远。有那么一刻,我很想跟侍卫长开口说,我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不是为着和云天相认,而是想去看看他。

看看分别后,是否有秋霜爬上了他的鬓角。

他本不该有白发的。

侍卫长的声音比琴弦的余音还低:“大姐,你究竟是何人?谈吐和见识不像是村妇。”

“那么,像你们要找的那个人吗?”

他摇摇头:“也不像,殿下说她没头没脑。”复又道,“这可不是我对未来王妃的大不敬,而是殿下亲口之语。”

他挺有意思,我笑:“你叫什么?”

他的肩头停着一只灰鸽子,他笑得像个幼童:“在下秦鸽。”

“歌声的歌?”

“不,鸽子的鸽。”

“好名字。”

而我是谁呢?我是个跟着大师兄走南闯北的迷糊鬼,是个在槐树湾亲历最惨淡世情的村妇,是个劫后余生被后怕魇住的人,我心有余悸。分别以来,我逐渐学习思考,虽然还不够。我的殿下,你呢?

“殿下说过,他想要的,绝不迟疑。但那姑娘吃过太多苦头,心性敏感,多思多虑,太过死心眼,凡事不易看开,他若不逼她,她就只会躲匿。既然她不敢做决定,那就由他来好了,当个恶人,使尽手段,逼她就范。”

“你的殿下是个阎王。”

秦鸽笑得温善:“大姐,殿下这可是为了那姑娘好,难道为了她的那点心结,就要白白地错过彼此一生的幸福?该过去的就得让它过去,世上有太多事让人身不由己,能自己做主的事就要多多珍惜。”

巧言善辩的薛十九也有词穷的时候了,宝头及时出来了,揉着眼睛道:“娘,你不哄我我就睡不着。”

他又一次给我解了围,我匆匆地跟他们道了别,和宝头回了屋。宝头进了屋就现出原形,滑头滑脑道:“姨,我帮了你,你要报答我!”

“好好好,姨要报答你!”我要报答的人何止他一个?他爹娘和舅舅,我都欠了人情,理应要还,“姨会对你好,对你的亲人好,你懂吗?”

他用力点头:“懂!你会对我好,买好吃的给我!”

也许对一个人好,就是使他如愿以偿吧。在自己愿意且能力允许的情况下,满足他的心愿。

即便能力不足,也要想方设法满足他的心愿。

那么,殿下,你对我好,我该怎么回报呢?

我该怎么对你好呢?你的心愿是什么?

我可能知道,但不那么知道。我总在会错意,请你亲口说与我听吧,我愿闻其详。

县太爷第二日又来了,被他那哭丧着脸的外甥搀扶着,先是和秦鸽一众客套了一阵,转脸就向屋内走来,点名要找小翠。

肖员外生怕县太爷的嗓音惊动了秦鸽,小声道:“小翠啊,我舅舅想……”看了我一眼,表情复杂,一咬牙道,“想托你向马姑娘……”

他说得吞吐,但小翠和我都听明白了。这老小子也挺冤,一大早就赶去舅舅家,想让他帮忙上门提亲,哪晓得舅舅看上了他想娶的人。他昨晚颇接受了一连串教导吧,作何感想?

命运滑稽得使人发笑,前不久还为被大师兄拒绝而悲痛欲绝的我,竟接二连三地被老头子们看上了,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哭吧,或许有不少姑娘会羡慕我从此衣食不愁呢,笑吧,可我为什么碰不到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乐意八抬大轿娶我回家?

绿袖曾打趣说我天生魔力,吸引王者,但后来看上我的人每况愈下,竟沦落到被又老又色的糟老头子提亲,说出去真丢脸,尽管他们一个比一个有钱。这并不意味着我年轻貌美艳光四射,只能说明我孤立无援任人宰割,我哭笑不得地被县太爷那双浑浊的眼睛乱瞟着,只想骂声晦气。

但肖员外尚得罪不起,何况是父母官大人?不知哭着求秦鸽,他会不会帮我去跟云天告告状,端掉县太爷的乌纱?他干的坏事,完全够上发配边疆了。

连皇子的亲信尚在就强娶强抢,这老头子真是色胆包天,猴急猴急的。一边腹诽着老人家,一边还得赔笑脸:“承蒙县太爷看得起,我再考虑考虑吧……”

考虑什么呢?这回是真的要跑路了,凭这几日和秦鸽谈天建立起来微不足道的关系,他会不会伸出援助之手?只要几个侍卫答应和我们共乘一骑,就能逃离这是非之地了。

不,槐树湾冬雪秋月,四季花开,本是桃花源似的所在,哪里算得上是非之地。可恶的是这帮是非之人,都是被人叫作爷爷的人了,还想着娶媳妇。

我一生中,从未如此全心全意地想要自由。

打定主意我就起身去开门,我得去求秦鸽,别无他法。刚拉开门闩,一道轻笑已清晰传荡开来:“哦?本小王的女人也有人敢抢?”

我拉开了门,和我余生的幸福撞了满怀。亮光如潮水,霎时涌进屋子,那个人就站在院落中央,阳光落他一襟,拂了一肩还满。

他携带着芳草连天的清香,携带着风尘仆仆的倦意,向我走来。

也许,孤身走过的所有悲欢长路,都不过是为了换取这一刻,听到你谑笑着对我说:“本小王今夜要翻你的牌,小奸妃,侍寝吧。”

你自天地间的光明里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