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为啥不是演员(2 / 2)

江川以前笑她说:“唉,应试教育害死人。”

她好气,但闯荡职场后,她才晓得他是对的,她只会用学生的功利对付这世界,但没啥用,她的法宝只适合考场,不适合于职场。秦琪难忘他笑得好邪恶地说:“可怜的毛球,你早晚会像个入狱多年才被放出来的黑帮人士,叼着牙签悻然说,这已经不是我们的时代了。”

她在八年后想起他说的话,笑眯眯地跟导演说:“很可怜对吧?我是推石头的西西弗斯,苦力活永无止境,但你们能运用想象力,让石头里蹦出一只灵猴,要么拿它去补天。”秦琪转着酒杯自嘲道,“导演你看,这些都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不承认不行。”

“对。”导演三句话不离本行,“一个人展现出来的形象绝对跟经历有关,再怎么掩藏都是在‘演’。我有熟人说,出身和来处隐藏不住,他在北京待了十多年,一口京腔,举止做派也像,但也止于‘像’,老北京一看就晓得他是外地人,可他回到老家呢,别人又把他当城里人看待。”

陈定邦从冰箱里取了挂面下火锅,笑道:“因陋就简哈,下回我再做炸酱面给你们吃。”

“好啊!”秦琪吃过最美味的炸酱面是在工体附近的火锅店,老板是地道的北京人,炸酱面是做给自己吃的,禁不住磨,赏了秦琪他们一碗,她和另外两个朋友吃得欢喜赞叹。记忆中那也是在冬天,呵气成冰的夜晚,吃得心满意足,忘不了。

年轻的编剧们都在埋头苦吃,不大插话,和秦琪最熟的那个叫信宇,很韩国的名字,接腔道:“我三岁时就迁到旧金山了,照说从口音到习性到思维都很美国化,但不用开口别人就会说,你们中国人!”他笑了一声,“甚至都没人猜我会是日本人或韩国人。”

陈定邦煮挂面的水平差强人意,一不留神就煮得软烂,大家急忙去捞,他笑笑:“抱歉啊各位,凑合吃,凑合吃。”

“没关系哈,好咸菜好酱料都能救它一命。”秦琪笑吟吟地递上作料。

分明是句家常话,导演却入了神,被陈定邦连推了两把才反应过来:“哦哦哦,好,吃吃吃……我在想啊,《绝望坡》里的一男一女,他们将会靠什么拯救呢?”

陈定邦举重若轻:“那得看你打算赋予他们怎样的困境了。”

信宇问:“阿川的困境在开端就已被他用抢劫来解决了,接下来我们将侧重于琪琪了,是吧?”

“不。”陈定邦摆摆手,“那是意外,真正的困境是他对未来的一筹莫展。他是有了点钱,然后呢?他还有几十年好活,他不用再去造纸厂上班,总得再做点什么吧?”

信宇一拍脑袋:“哦对!人最慌的就是没头绪。”

在秦琪讲的故事里,琪琪的母亲回温州后,亲戚们听到了被打劫的消息,以各种借口找她提前还债。她丧失了买房的资本,琪琪则丧失了考上大学的资本。这是个寡母熬儿的故事,母亲孀居多年,一心想为女儿创造好一点的条件,却踏了空。晚上,琪琪对母亲说,她决心走劳务输出的路子,学门护理手艺,远赴美国挣钱,还顺便过问了打劫人阿川的特征。

母亲形容阿川有双不客气的眼睛,但不可怕。她生怕琪琪要去复仇,但琪琪认为这不是在拍黑帮片,复仇需要大量精力和财力,火烧眉毛,且顾眼下。母亲一想到阿川就恨得牙齿痒,连声骂道:“真是拍黑帮电影就好了,他为啥不是演员?!”

秦琪晓得导演他们未必采纳她的信口胡诌,但男人们风度很好,鼓励她讲下去。出乎意料的是,陈定邦听完她临场发挥的这段,竟鼓了鼓掌:“琪琪母亲重复说了好几遍:‘他为啥不是演员’,把握得好!”

“啊?”秦琪被夸赞得一头雾水,“有些事不该发生,发生了我们都很想假装它不存在,但它偏偏又很真实,对自己哄都哄不下去。那就只能希望它是戏啊,是真的,但发生在别人身上。”

秦琪的母亲爱听越剧,她读小学时,母亲总带她去看戏,看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看不懂,也不爱看,但看戏比做功课好,还能磕瓜子喝汽水,就陪母亲去呗。那几年她还小,她总会奇怪于母亲的举动,哭得一抽抽的,可大幕一落,母亲就能平平静静地牵着她去买菜。

长大后秦琪才懂得,母亲哭是因为太入戏了,她关切着戏中人的命运。不哭了是因为出戏了,明白自己虽然过得不大如意,但比起戏中人,还是强了许多的,能够告诉自己,咳,艰难吗?总比王宝钏过得好吧?所以琪琪的母亲也会本能地想将自己的厄运推给别人。

“对,她看见了火,但她情愿是在隔岸观火。希望真实的事情不是真实的,这种感受很多人都有,很无望的。”陈定邦对信宇他们说,“故事是被几个人遭遇的,但感受是大众的。”

信宇点点头:“嗯,要把个性遭遇转化成共性的遭遇,才会共鸣别人。”

秦琪剖开柚子分给大家吃,陈定邦拿了一片剥着,说起从前看过一部日本电视剧,高仓健演建筑队长,负责拆房子,有天一个女孩子冲他大喊:“建筑是残忍的职业!”拆的是日本人的房子,但拆得中国观众心里也七零八散,家园的意义对人类普遍共存,导演笑笑,“阿琪,你的工作是在兴建,我们的电影则是在拆房子建房子,被毁坏被掠夺也被补偿。”

秦琪明白,若是别的故事她大概不会掺和,但房子……这是太多人的心病,她也不例外,因此乐意贡献自己的想象和建言。她从小住在父亲单位分的小房子里,当年还是福利房,但父亲人太老实,之后又有几次换到大房子的机会,可他总不够资格。

一家三口在37平方米的空间待了近二十年,直到秦琪念大二,家里才买了二居室的商品房。父母的积蓄加起来刚够首付和简单装修,于是家里没几样好家具,茶几、餐桌和沙发都是靠父母每个月工资陆续买回来的。

关于房子,或是关于贫寒,秦琪实在有太多话可说,尤其是自小被关在三平方米的小厨房写作业的经历,让她一辈子都厌恶狭小的空间。但福祸相依,若没有那段经历,她今天必然会走上另一条路。

厨房幽暗潮湿,一只黄色灯泡悬在头顶,白天都得开灯。母亲舍不得轻易用电,把窗户大开,藉着日光或窗外路灯光炒菜,有时饭菜糊了咸了也没发觉。秦琪在小方桌上看书写作业,凳子也小小的,被父亲称为排骨凳。小桌子身兼多能,桌面是父亲绘制的棋盘,楚河汉界还清晰可辨,学到《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时,她还偷着在上头刻了个“早”字。

大一刚报到时,班主任让每个同学都上台自我介绍,问到为何选择工科时,她只简单地说:“文科差到吐血,没办法。”听上去像是在退而求其次,但其实不然,她没想过别的,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人说,这孩子将来是要当科学家的。科学家是句说笑,可她的确只对科学有兴趣。

被关在小厨房的日子太难捱,写完作业她百无聊赖,可三平方米的地盘能有什么供她玩的?三层高的碗柜,顶层放大大小小的碗,中间放盘子、筷子和勺子,下面一层则是黑木耳红豆绿豆类的干货,蹲下去打开下面的两扇拉门,只有大半袋米和母亲囤的两壶油。

煤炉子上是炒菜用的锅和锅铲,旁边是两只高脚凳,一只搁汤锅,一只搁着酱油、白醋、盐罐子和糖罐子。母亲做饭来来回回只用这几种作料,把秦琪培养成一个大惊小怪的人,随便下个馆子就会吃得满嘴流油。但她在高考谢师宴之前没下过馆子,父母给的早餐钱就那点儿,还得省点买两盒英语磁带听听,好友过生日也得送礼物,总不好意思买张贺卡了事吧。

连筷子都玩腻了后,秦琪盯上了电表。在小学三年级的她看来,它很神奇。那几年奶奶病得厉害,父母的工资大多都变成了医药费和营养品,每每交电费时都会嘀咕半天,嫌贵。父亲个头不高,每回都要踩在排骨凳上看刻度,有时会逗逗秦琪,把她抱起来看。

见父母为电费发愁,秦琪说:“我们把开关关了,让它不走了不就行了?”父母就都笑了,说那叫偷电,被关禁闭的秦琪想起父亲说过手表停了不走了,电表里也会有开关吧,她搬高脚凳观察着电表,无意中松开了电压联接片,电表不转了。

父亲回来一看,说这是在偷电,又改回去了。秦琪看着他忙碌,心里种下了很多迷惑,她迫不及待想要快快长大,长到可以理解、学习和克服难题的年龄。她瞪着电表想,总有一天,困扰我的都会被迎刃而解。

有能力去解决问题,不知多么开心。初中时学了物理,她又对电表进行了几次尝试,那时已启用了新型电表,她童年时的法子不灵了,新电表在内部有短接联片,防住她了。她试来试去,买了电工工具拆开电表,将进线端的火线和零线调接,还在家里装设了倒闸控制开关,又成功了。

这让她衷心信赖物理并热爱它,它真有用,对生活帮助太大了。可交电费时父亲对着单子看半天,喊过她:“你干的?”

秦琪另外接了地线和开关,电表没有反方向的电流回路通过电流线圈,实现了停转。父亲研究了一阵说:“电表不动了,会被电力局的人查出来的。”

秦琪说:“哦。”一周后她扯过父亲讲给他听,“我换方法了,不调零火线了,断开零线更方便。你看,当我另外接根零线,线圈就得到电压了,只要我在导线上串接电阻,还是会产生少量电量的,他们查不到的。”

父亲说:“自设地线是很危险的,而且这是在违法,赶紧改回去!”

秦琪做不通父母的思想工作,憋屈的恢复原样。没多久她陆续又研究出了好几种安全系数高的偷电方法,并确保很难被察觉,可叹父亲盯住了她,还被母亲骂:“眠床角吃糯柿也有人晓得,你当公家是吃闲饭的啊?”

父母坚决阻止她犯罪,真乃一条头发丝绊倒了人,秦琪好惆怅:“我昨晚缩床角偷吃了两块饼干你晓得?”

“你想偷公家的钱,它一定会晓得。公家是不会吃亏的。”

“囡儿,被查出来了丢人不说,还罚死你。”

“我有办法让他们查不出来。”秦琪可喜欢《西游记》蝎子精说的话了,“我可不是那娇滴滴的女王,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不准!”

十来年后,当别人听到秦琪是温州人,都会误以为她是富家女,这真让人尴尬而心酸。她的父母谨小慎微,他们不敢偷电,自然更不敢偷鸡摸狗、偷税漏税,所以他们活得很底层,一生都成不了有钱人。但他们促使秦琪走上了工科之路,哪怕她从不会承认,她对工科的迷恋是从偷电开始。

秦琪一门心思地吃东西,陈定邦一旁和信宇几个小年轻聊他的往事,他入行也是误打误撞,父亲至今都不认可他,他总觉得儿子是在耍花招,眼花缭乱,毫无意义。也难怪他父亲这样认为,秦琪将导演和陈定邦合作的电影都找来看了,很艺术、很玄乎,也很头晕。这次他们一反常态要做立足于生活的电影,可想而知压力也大,天天讨论来讨论去,想法不停更换。

信宇扯着陈定邦大吐苦水,陈定邦比他看得开多了:“我从没让我父亲满意过,三十多年了,无一例外。”

陈定邦小学时考重点中学差三分,可大院里另外几个孩子都考上了,放榜那几天,父亲一句话都没说;初二时他早恋,和小飞女海誓山盟,一天到晚在游戏厅台球室里混,恋情以小飞女变心告终,陈定邦勉强考上高中;高中时他又谈恋爱,女孩子家境也很好,送了一套摄影器材给他,他被迷住了,一头扎进去,高考填志愿非摄影专业不填,父亲以为他就是玩玩,也由着他;谁知大二时,他竟宣布要当一名有良知的战地记者,本朝无战事,他就把大量时间用在政法新闻调查上,一不小心玩出火,收到一张来自某某地区的法院传票。

主编哈哈一笑,盖了个查无此人的章,将传票退回,反过来安慰陈公子:“这是报社常有的事,干这一行,首先要学会不给自己找麻烦。”

还有一回,陈定邦和同事将一家用劣质商品致人毁容的美容院进行爆光,没多久就遭到围殴,同事被砸伤住院,他也挂了彩。围观群众无人伸手相助,110跚跚来迟,施暴分子全部逃之夭夭。父亲在事后说:“看,你替人出头,无人替你出头。”

陈定邦头缠绷带,心情败坏。他在病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后他决定要做电影,换种易于被接受的方式来表达他的所见所思,遂退了学,转而报考电影学院,到第三年才考上。

信宇肃然起敬:“哇,陈老师,你比我有韧劲多了!”

“以往的电影,我父亲一概说看不懂,拿了奖他都说是投机取巧。”陈定邦和导演熟,并不担心他见怪,很是意难平,“我这回换个针砭时弊的题材,看看他会说些什么。”

导演比他淡定:“对得起投资人的钱,对得起观众的票钱我就满足了。”

可这恰恰是最难的。太多电影人是在贡献作秀,而不是作品。秦琪起身回家去,信宇在国外长大,吃不消北京的气候,每次见他,他都在感冒,可他还是在寒风里坚持等她打上出租车才离开。秦琪隔着车窗看他在小区里奔跑的身影,心头一热,有朋友的感觉真好,天涯海角也很温暖。

实验是在验证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故事呢,它要表述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观点,会是什么?心底隐隐约约有一些感触,但还抓不住,秦琪想,我得再耐心些,大胆假设,小心求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