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为啥不是演员
秦琪从县城回北京的第二天就去找导演,她对本职之外的事向来不甚关注,但有香槟可喝,行动力会强点儿。导演和她约在陈定邦家,陈定邦手头的工作尚未完工,暂回北京小住。
十一月的北京傍晚比白天冷得多,风刮得响亮,如刀割在脸上。秦琪用大围巾把脸裹起来,跳上拥挤的公交车往北边赶。
陈定邦是北京人,早几年在和平里附近买了一套三居室,一有空就约朋友来聚。他是绝少下厨的,朋友们都不跟他客气,开冰箱门翻巧克力吃,叼着烟搓一下午麻将,也有人不玩牌,退到客厅里昏天黑地看碟,每个人都待得自在。
又赶上堵车,秦琪到得晚,陈定邦破天荒地开了火,邀了团队的人聚在一起吃火锅。秦琪搓着手直叹口福好,换了往常,陈定邦几张外卖单往茶几上一扔了事,大家胡乱就是一顿。可冬天不行,太冷了,谁都想吃点热乎的,导演往他厨房晃了一圈,盯上了铜炉火锅。好东西可不能闲置,他一声令下,编剧团队的小年轻都被推出去大肆采购一通,也都刚进屋不久,秦琪赶得正巧。
陈定邦的房子装修得清雅,客厅挂了古琴当墙饰,衬得电视柜上的一副围棋尤为玲珑趣致。等待汤锅烧开时,秦琪参观了其余几间房,最得她心的是书房,满当当的一架子书,富可敌国。
墙壁上有幅画,白茫茫的雪原上,一朵朵亭亭的荷叶渺茫地盛开。画家的笔触清清淡淡,是白露为霜的仙气,引得她用指腹爱惜地摸了摸,陈定邦在门边笑:“这幅画叫《白雪翠荷图》,是我某一任女朋友画的,她是艺术家,出版过《第十一只野天鹅》的某个绘画版本。”
“《第十一只野天鹅》是我最爱的童话,没有之一。”秦琪指一指他的书,“大多是诗文歌赋。”
“从十几年前买到现在,在情场上叱咤风云全靠它们。”陈定邦是那种会让女人如沐春风的男人,说话时像是情人在耳边呢喃,连秦琪有时都会被他营造的氛围撩得脸颊发烫,对他有意的女人更难招架吧。
“浪子心声,经验之谈。”秦琪笑,“别看我学的是工科,一张嘴就成了女文青。我很变态,爱掉书袋,这毛病坏,只会拾人牙慧,很没主见的。”
她总爱引经据典,看在旁人眼里,她一贯有些矫情,因不合时宜,显得特别矫情。但她很会安慰自己,矫情总好过任性,生活早就把她教训得很清醒。职场上,大多数人都在矫饰性情、曲意逢迎、虚与委蛇,阳奉阴违,这比袒露真性情省事得多。她也懂。
对旁人的非议她撇嘴道:“说我怪的人,是不知道世界多大而已。”陈定邦说,“嗯,引用典故若不能如盐着水,少用为好。”
秦琪也懂的,但一个虚荣的女孩子攒几个月薪水,买了一只香奈儿手袋,跟人谈话时没两句就会绕到她的包,这也是实情。诗文歌赋堪比她的香奈儿,她走出门去,虚张声势地炫着富。
高中年代,秦琪的语文成绩糟,高考倒计时一个月发了狠,把几册课本上的诗词死记硬背下来。语文的复习方法她不会,只会笨法子,但没啥用,她考上了大学,可语文善始善终不及格。
鉴于她能背诗,附庸风雅倒也在行,初遇时的江川就被她糊住了,扯着她聊起了苏轼和辛弃疾。秦琪嚼着卤牛肉和他一唱一合,把多来米全都看傻了。他们受到了启发,次日就不约而同地杀到图书馆,捧起诗书如获至宝地翻阅。
要想泡到妞,必须把自己打扮成文艺男青年!多来米一边挑顺口的句子背着,一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为使此题得证,添加辅助线是必要的手段,我这可不算变节。
不出半个月,最勤奋的阿多成功地交了女朋友,对方赞他口才好,比一般工科生有情趣,阿多抖着书大喜:“读书好啊,书中自有颜如玉!”
事实上大家都觉得他的颜如玉长得很不颜如玉,但因地制宜嘛,工科男说,本人是很随和的。说起来,秦琪的姿色同样颇值得推敲。高二文理科分班前,她在男生的那份榜单上十名开外,但高三时竟有好几个男生在毕业留言册上称赞她容貌秀丽。她认定对方在开玩笑,可填志愿时真有男生打听她报考哪所大学,而一入大学就更不得了,连她都能靠着一张脸混得风生水起,真是世无英雄而使竖子成名。
可见只要选对了圈子,人人都有成为花魁的可能。秦琪在大学时就尝过甜头,工作后做了好几年的软件,在公司的群芳谱上赫赫有名,姻缘前景大好,令她其乐无穷。不料某一天鬼迷心窍,竟颠覆性地跻身美人云集的影视圈,根本是自掘坟墓之举,果不其然落得门庭车马稀。
除了秦琪,一屋子男人,买的大部分都是肉食,只有少数几样蔬菜,她不客气地大涮特涮,间或一筷子牛羊肉吃得很开心。她在北京也结交了几个朋友,但都是住出租屋的,地盘太小,偶尔招呼到家中吃饭也仅限于两三个人,远不如陈定邦家中有气氛。
导演他们都善谈,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端的是梁山好汉的粗豪,几杯小酒下肚就聊得意兴飞扬。秦琪上了一天的班,又坐了十几站路,人本来乏得厉害,照样被氛围感染,觉得酒菜有味,举座皆亲。
两小杯好滋味的香槟喝下去,她不禁说起生命中的那一锅酸豆角炖鸡汤,江川做饭真好吃,最拿手的是汤,炖得差不多了,就招呼秦琪来吃。除非功课缠身,否则再冷她也是要冲到301寝室混个肚儿圆的。
“北京是冷,但有暖气,不难捱。武汉的冬天才可怕,冷得会死掉,天天都是冻雨,一连半个月不放晴。我们只好在寝室里炖汤,热气升起来都拿它当暖气。”秦琪往碗里夹了点香菜末儿,欠身和陈定邦碰杯,“来来来,温酒斩华雄!”
汤里有枸杞和金丝小枣,还加了当归,像江川的做法。江川对人好的时候,温柔得致人于死地。秦琪的例假一直不太正常,痛得浑身乏力,成天要抱个小热水袋。江川见了也不多问,但转头就招呼她去喝鸡汤,她捞一勺子:“什么味道,好怪!”他说,“哦,翻书学来的,加了当归茯苓什么的。”
她撇撇嘴:“下次不要加中药,难喝死了。”
老三就怪叫:“嫂子,你这么说话我们老大会伤心的!”江川一本书砸过去,那小子哇哇叫着躲来躲去,仍嚷嚷道,“他把药包装进鸡肚子里,拿根线缝上,熬了好几个小时呐!”
不是所有男生都不懂女生的生理期的。秦琪完全想得出江川拿针线的狼狈样,还有……大热天他在酒精炉前守着,会是满头汗吧……男生们都在起哄,她一口汤再也喝不下去嘴。
很多年后在北京,秦琪痛经,跑到馆子里叫了鸡汤喝,味道却是不对,她抱着小瓦罐想起江川,眼泪在心里流啊流。少年时江川一趟趟陪她去看中医,在颠簸的车上,她把头靠在他肩膀,期待这条路一辈子都不要走完,哪怕她腹痛如绞也没关系。那时她暗暗对自己说,这一生她都会把他当成最高理想,要对他好,牢牢记在心底,永不背离。
可她食言了,那年平安夜,她指天赌咒要和他老死不相往来,斩钉截铁地斗狠、记恨,说尽刻薄话。
事到如今她知道自己错了,能遇上他,梦想一样的他,已觉得好。不然,她还要怎么样呢,在许许多多的分别的日子里,她会想,她记得他对她所有的点点滴滴的好,并为此揣想他身边一定会出现的其他的女人。
可是,亲爱的人,生于世间,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若有人陪在身边,多少会像样点。只要你不孤单,我宁可你被人陪伴。至少不用在万人空巷的春节,留守异乡,独自在大雪纷飞里煮点儿速冻海鲜丸子,剥几片大白菜叶子,就着汤水下一碗汤面。
——我不能想象你会过得这样孤单,一想就要哭。所以,有人陪你的话,我心里倒还好过些,真的。
秦琪吸吸鼻子,陈定邦给她夹了几只鹌鹑蛋:“来,女人多吃点,皮肤也要像剥了壳的蛋哈!”
撇开编剧身份,陈定邦还是京城诗人圈的活跃分子,出过两部发行量很少的诗集,没事就赶场子参加诗歌朗诵会。崇拜他的小姑娘挺多,他恋爱也谈得勤,但从不往家里带,和平里这处房子是他的工作室,工作嘛,不和女人混为一谈,以免影响判断力。导演总笑他:“怪不得你写的全是硬邦邦的爷们戏,没女人怎么行,你自己统计统计,每年各大院线有多少票房是女人贡献的?”
陈定邦瞧着秦琪笑:“你不是帮我弄了个姑娘当帮手嘛。”
导演叹气:“她也是男人,一心扑在她的工程上,对搞艺术的有天生的偏见。”
秦琪喊冤:“导演,我对艺术可没偏见,但工科的确是从小油然而生就很喜爱。我小时候贪玩,喜欢搭积木、跳房子,也爱看电视,父母最恨我不好好做功课,总说电视没信号,一打开就是白花花的一片。我信了几次,但班里的同学都在议论头天的动画片,我就想,为啥只有我看不着,难道电视台的人跟我父母串通好了不成?他们去上班,我就在家试来试去,最后把几根线接对了,看了个饱。”
导演听了直乐,“梅花香自苦寒来,哈哈。”
陈定邦递给她一只苹果:“自古英才出寒门。”
秦琪嗤笑:“这年头,寒门难出贵子,也很难当上英才。”
父母一看她贪玩就心急,她念小学时就灌输给她一个观点:“家里没钱,帮不上你,你的路得靠自己走,不能输。”这席话她记了二十多年,不能输,输不起。她没有依恃,没有后路,所以,她没有平常心。
多年后,她才晓得玩乐之心更重要,轻轻松松的就把事儿做成的例子她看过太多起,谁也不像她,神经紧绷绷。可是太晚了,她改不了。她的习惯成了血液和骨子里的东西,能微调,但已不能大动干戈。
那是她终生黑暗的恐惧。
当年她被江川带到谢院士家,院士问起,小丫头怎么不学传统女性行当?她也说天生就迷工科。那天很热闹,江川绕过了饭点儿才去拜访,可客人并不见少,书房里、客厅里和阳台上都有人三五一群地吸烟谈天,课题、论文和项目。秦琪两眼直放光,举座都是响当当的学者,他们坐在一起就是国家级别的研讨会的阵仗。
可江川很该死,把葡萄酒上贡后就去找院士家的哈士奇玩,他特地炖了点小排骨装在食盒里带来喂它。秦琪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先前瞧见他口袋里鼓囊囊,哪猜得出来会是排骨?这人可恶至极,揪着小哈的耳朵玩得很带劲,还冲她道:“刘姥姥,你自便哈。”
秦琪气得踢他,跑去客厅里听院士和人说话。江川向院士介绍过她,院士本身也是好相处的人,指指果盘说:“丫头,吃。”
秦琪被江川喂得脑满肠肥,暂时对任何食物都提不起兴趣。院士的家大而整洁,教授们都在温雅地说着话,她亲临其境,却清楚发现太深奥,进不去他们的世界。
我得再努力一些才行,她暗暗想着,穿过客厅去后院找江川。江川却已不在,她踏上木质小楼梯上楼去找,仍不见人影,倒是看见穿红袄子的小姑娘撑着脸对着棋盘发呆,她侧头一看:“五子棋?”
小姑娘是院士的外孙女,念初二,迷上了五子棋,缠着人陪她下。下来下去都是输多赢少,连赢也是被人故意放水,她很不开心。院士本人和他的朋友们都和她下过,没几局就玩不下去了,下棋得势均力敌才行。
那帮人做学问都是好手,但演技太差,装傻都装不像,小姑娘很不满意,一见有生人来,求贤若渴地招招手:“你会下吗?”
“会啊。”秦琪拖开椅子,她很久没下五子棋了,手正痒痒。
朋友们都不爱和秦琪下棋,她太慢了,每下一子都要想半天。性急的人敲着桌子催她:“游戏嘛,别太当回事,快点快点!”
“又不是在赌钱,拿出你大刀阔斧的派头来!”
是,确实是游戏,但秦琪讨厌自己输。她做什么都很认真,连班主任都对她说:“别太用力过猛,放松点。”她点点头,可下次还跟自己较量。
她也明白的,对任何事都竭尽全力精益求精,未必会得到期许的效果。但至少这样,她会无愧于心,也会甘心。
压力会带来压抑,这是她的杂念。有杂念会分心,反不如旁人专注而坦然,因此她只得从事工科,只要循着公式定理走就不会出错。不像艺术,艺术太感性,更适合天马行空的人,却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