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岳飞有498套房产(1 / 2)

第四章

岳飞有498套房产

十一月底,秦琪回了趟家。她给家里打电话时,母亲说漏了嘴,父亲在大半个月前做了肝脏片段切除手术,现在他只有半个肝了,精神倒还好,遵医嘱定期去体检就没事。她一听就凶母亲:“你们怎么不说呢?”

“你不是说过下半年事很多嘛,问题不大的,就是要多注意左侧小叶的囊肿。”

秦琪放下手机就向上司申请休年假,她每年有十天年假,但公司事多,活生生被拆成了三份来用。眼看一年快要过去,12月是年终,必然会泡汤,同事们都望风而逃,纷纷用掉年假。

回温州的机票惊人便宜,秦琪顶着风寒到中友百货买了羊绒衫和保暖内衣,样式都差强人意,胜在保暖。打黑车时仍坐张乐的车,她和他混熟了,他帮她把行李箱放到后备箱里,问了句:“哟,出差呢?”

“不啊,回家看看父母。”

“载你去机场?”

“不了,地铁口放我下来就行,我坐机场快轨也很方便的。”

张乐却坚持要送她去机场,还声称不收费,秦琪再三推让,哥们置若罔闻,把车开得飞快。她只好闭上嘴,心里却盘算好了,钱是一定要给的,这大冷天的出趟车不容易,油费也贵。

张乐对秦琪有意思,她自己都看出来了。每次她一进小区,他就会丢下手中的扑克牌跟她打招呼:“嗬,回来了?”

张乐是黑车司机,北京本地人常把私家车拿来当出租车开,谓之为黑车。虽然没办营业执照什么的,但比正常的打车价略便宜,关键是方便,秦琪没少坐。

坐了几次张乐的车后,他们就熟悉起来,每回她要用车,只要张乐的车趴在那儿,她就不考虑别人的,别的司机取笑道:“乐子啊,赶明儿刷一大红漆,写一行秦小姐专列得啦!”

北京人张乐年纪轻轻的,平头,爽朗,爱玩,把父母买的车当赚钱工具。反正家里有房有车,他不必像外地人那样,辛苦奋斗,就吃吃老天爷赏的饭,生活也挺美。

没人要车时,小张和他的同行就聚在门口打牌吹牛,有人出来了就问:“打车吗?”他们管这叫趴活儿,个个都有一搭无一搭地混着,但全是传说中的百万富翁——有房子,又不愁吃穿,底气也足些。谁叫北京才是首都呢,人人都往这儿跑,苦哈哈几十年才买得一套蜗居,他们倒好,坐享其成,悠哉游哉。

张乐能说会道,老邀请秦琪出去玩,初秋去香山看红叶,春天到玉渊潭赏花,到老胡同吃正宗的素斋,或是起个大早去听潭柘寺的钟声……在他的人生里,生活是用来享受的,他也自嘲过:“我啊,就是报纸上爱说的啃老族,胸无大志,成不了大器。可成大器不也是为了享受美食美景嘛,我都唾手可得了,不折腾。”

秦琪懒懒地搭几句腔,不去攻击他。每个人都这样,对自己人要求严格,希望他好,能够更好,但对泛泛之交就不那么讲究了。你会要求你的牌搭子很上进吗,会勒令工作拍档下次别系那条鳝鱼似的领带吗,损人不利己的事,很少会对不大熟的人做。

在航站楼门口,秦琪和张乐推搡了一会儿,他执意不收她的车钱,还冒出一句:“甭跟我客气,就当我买了两盒点心探望咱爸咱妈的!”

“咱爸咱妈”的称呼使北京话透着亲,换了另外的城市,秦琪准要和他翻脸:“谁和你是‘咱’呢?套什么近乎!”同样,她也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张乐,请你别再浪费时间了,咱俩没可能。”

搞不好人家会说:“哎哟我的秦小姐,你可误会了,我可没打你主意,就是觉着你人还不错,大家又是街坊邻居的。”若是那样,被窘到的是她,她可不想太难堪。

最终她的车钱没给出去,无奈地想,再找机会塞给他吧。在大庭广众下为了一百块钱拉拉扯扯挺那个的,不坚持了。

安检时,张乐给她发来短信:“小秦,平安!到家告诉一声。”

她没回复。想来真窝囊,多年来也没啥长进,没和别人谈恋爱,却总在枉担虚名,从江川到张乐,真叫她苦笑不得。

在谢院士家,他的外孙女晨晨就认为她和江川是一对,下着棋还不忘夸:“你男朋友是帅哥。”

“不专心,又要输啊!”

秦琪下五子棋的水平之高为院士侧目,她笑道:“我父亲是自来水厂的监测员,他每天记录全城人民饮用水的各项数据,我小时候他总培养我做各种跟数字有关的益智游戏。”

有些好奇会导致钻研,谢院士颔首,表示了然。但有些无聊也会导致钻研,比方说秦琪对待筷子。她和晨晨下五子棋时,顺手拿起她记分的笔转了起来,她会很多种转笔的方法,转得小姑娘目不暇接,揪住她不放,既要学下棋,还要学转笔。

从小到大,她手上空闲的时候少,总在出神入化地转着笔,无意识的动作,那是她在思考。没多少人知道最初她转的是筷子,一开始啪啪掉,转得人心慌意乱,人人讨厌,两个月后,人人都向她请教。

父母天天把她关进小厨房,她总被闷着,变得不爱说话,只跟自己玩。但班里有人发现她转笔,闹着要她教,她虚荣,被捧得高,使出浑身解数,不停地学新花样维持优势。

她的性格也随之变了,特别爱说话,下课说,上课也说,别人说话时,她一听,咦,有意思,也加入了。所以总被罚站罚写作业,但作业写多了成绩也趁机好了,讲点小话不算啥,也就罚得少了。

她以玩定天下。在谢院士家也是,几盘棋下来,她就和晨晨成了好朋友,小姑娘很喜欢她,捧出大摞大摞的童话书和她分享。江川找着她的时候,她正趴在沙发上看郑渊洁的《蛇王淘金》,真是个好故事。

“上哪儿了?”她劈头问。

江川跑得呼哧呼哧的:“哦,跟小哈在院子里跑了几圈,暖和得很!”

小姑娘看看他,又看看她,笑:“还说不是你男朋友?”

每个人都那样说,可他们都猜错了。秦琪笑盈盈:“不啊,他喜欢女人,我是男人。”

“噢——”小姑娘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那我来追你吧。”

“好啊。”她笑着捏捏小姑娘的脸,“下次再来找你玩。”

江川看着只是笑。道别时,小姑娘还拉着她的手不放,院士看了她好几眼:“晨晨难得和谁这么亲。”

小姑娘甜蜜蜜地笑:“姐姐你后天还来好不好?再教我下棋!”转脸对院士说,“外公,琪琪姐姐比你还厉害!”

“哈,是吗,那改天我来会一会你。”院士看看秦琪,又看看江川,“你们一个班的?”

“不啊,我是电信系二年级。”

江川显摆了一句:“她刚进了数模基地。”

院士微微笑:“英语怎么样?我手上刚接了个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的项目,下次你来,一起了解了解。”

“啊!”秦琪激动地紧紧握住晨晨的手,江川好笑地瞧着她。离开院士家他才说,“他也是数学起家,喜欢数学好的人。”

秦琪仍沉浸在喜悦中:“我有机会参与到项目里去?”

“打打下手,翻翻资料,你行吗?”江川晓得她英语差,又来笑她。

“哼,人定胜天。”秦琪白他一眼。

十九岁的她多天真,还相信人定胜天。八年后在和平里陈定邦家,她忆及从前的自己,在热茶的雾气里叹了口气,她是高考数学拿满分的人,大学《微积分》考95分,可就像大多数数学成绩优异的人一样,她当了五年的程序员,只长于写程序,还莫名其妙地闯入到电影班子里。

抵达温州是下午两点多,父亲早早就来机场候着了。秦琪跟他说过不用接,他嗯嗯啊啊地答应了,她临上飞机前打了个电话,父亲说:“我也准备动身了。”她真拿他没办法,一到出站口就东张西望,父亲叫了起来,“这里,这里!”

秦琪闻声望过去,心里一酸。上次回家是过年时,算起来也就八九个月不见,父亲却老了很多。他戴了顶绒线帽子,穿黑色的棉服,挤在接站的人群里是很不起眼的小个子,他径直去接秦琪的箱子,她避了一下,声音沙哑地说:“不重的,而且它有轮子,能滚。”

父亲不听,仍去接箱子,她松开手:“爸,它有四个轮子,直接推就行,用不着拖。”

父亲应了,却还是拖着它朝前走。秦琪在他身后跟着,鼻子酸得很厉害,别的父女重逢会是怎样的呢,女儿跳起来抱爸爸,亲亲热热笑哈哈地回家去?可她和父亲之间话语不多,这是她在意的亲人,可她怯于表达。

越是面对深爱越是难以表达,电影里的阿川对他的母亲又何尝不是?她跟在父亲后面问:“爸,你好了些吗?”

“没事了,你工作顺利吧?”

“挺顺利,最近还认识了几个做电影的朋友。”

“电影?”父亲看了她一眼。

“对啊,他们是拍电影的,香港的导演,拿过大奖的,我也参与了一点点。”

机场大巴已停在门口,秦琪去买票,父亲说:“我来我来。”她说,“我来我来。”又争了一下,她赢了,因为售票的女人说,“老师傅,女儿这么大了,也赚钱了吧,别和她争啦。”

秦琪的鼻子又酸了一下,父亲才51岁,可别人喊他,老师傅。

父亲老了,她自己也是吧,别人看得清清楚楚,说“女儿这么大了”。怎么能不老呢,据说衰老的标志之一,就是以前感受不到的、不以为然的道理,渐渐地都感受到了,都明白了。她也越发有这种迹象了,就像她在人群中看到父亲的身影,矮小、灰扑扑,脸上有沉重生活的气息,突然一下子想到了朱自清的《背影》。

中学时,老师要求背诵这篇课文中,她愤愤不已,多平淡啊,并且小题大做,不就是爬月台买橘子嘛,为什么要赏析评点?不至于嘛。到了如今她才能切肤地体会到文章的隽永,它书写了普天之下做儿女都会有的感受,若不认为它好,那是由于你还年轻。

你还年轻,可你也终将一年年的老去。

在车上,秦琪没说话。小时候她总缠着父母问这问那,但念高中以后,她和父母的沟通就少了很多,入社会更是。每年过年回去,她总把自己弄得很忙,看书、晨跑、打扫卫生和做饭,有时也到街上走一走,尽量不和父母独处太久。

她不晓得该说什么,父亲大概也是。他48岁就从自来水厂退休了,他们新招了个24岁的技术员取代了他的工作,用五万块买断了他余下的工龄,退休工资按在职工资的85%逐月发放。父亲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在秦琪打电话回家时,拿过她母亲的手机,停顿了一下说:“囡儿,我上个月办了内退手续,不用再去上班了。”

秦琪说:“那也好,趁机休息休息吧。”

父亲48岁就退休了,他工作了几十年,也只会凭工作挣钱,退下来了做什么呢。母亲在几年前也下岗了,秦琪见过她在家愁眉不展的样子,安慰说:“钱也没少拿太多,你别想不开,去打打麻将吧。过得舒服点不好吗,换了我可高兴死了,现在的年轻人都树立目标,争取35岁退休,你看看你,总算不操心了,好事啊!”

母亲高兴不起来,她和父亲一样,守住饭碗累了半辈子,说退就退了,往后可做点什么好呢。想起来就茫然,真愁人。

母亲退休第二个月在家具城找了份工作,给一个本地产的沙发品牌看店。对方的招工启事上写着40岁以下,母亲都45岁了,硬是拿着小姨的身份证去面试,对方怀疑地问:“大姐,你真的才39啊?”

母亲唉了一声:“不注意保养,显老。”对方又看了看她,“没想着保养吧?”

母亲又唉了一声。鉴于她对沙发有所了解,说得头头是道,人看起来也本分,沙发店录用了她,上班时间定在中午12点到下午2点,以及晚上8点半到10点半打烊。这两个时间段都是鸡肋,前者是换下主力营业员去吃饭,中午来逛店的客户必然少,但也不该把店门关着;后者也是抱着有枣没枣打一杆的心态,大晚上的逛沙发的人是有,吃了晚饭来散步嘛,可成交率很低,真正的主顾不大会在快关门时跑来选沙发。

沙发店摆明了是不指望这个本名叫赵红英、化名为赵红丽的员工创造价值的,给她开的薪水也低,可母亲却有滋有味地做了下去,干了三个月就向秦琪报喜:“我这个月卖了一套沙发!”

“一个月才卖一套沙发啊……”秦琪暗笑。

母亲对秦琪的态度很不满:“我没说完呢!我卖的那套沙发价值好几十万,黄梨木的!”

秦琪见风使舵,肃然起敬地问:“咋办到的?”

母亲上书店买了几本沙发方面的书,一有空就看,把资料都记在心里,客户试沙发时她都能说出个名堂。书籍里关于沙发的保养部分,被她分门别类地复印成几十份,碰到有购买意向的就送给对方。

家具城二楼有间打印店,专为商家和大客户签订批发合同服务,守店的女孩是外地人,母亲每次来接班时都会给她带点饭菜。女孩省了饭钱,知恩图报地拿老板的复印机做人情,悄悄帮母亲复印资料。两人有来有往,大家都以为是亲戚,母亲瞧着女孩有点像秦琪,干脆认下来当了个干女儿。

家族里女孩少,秦琪只有两个表姐,早几年就嫁到外地去了。母亲却是很喜欢女孩的,跟守店女孩热络得不行,还把她介绍给前单位的小田,年轻人很处得来,都很感激她。秦琪过年回去一看,不像嘛,她圆脸,女孩尖脸,她浓眉大眼,女孩细长眉眼,不像不像。

或许那是母亲太想她的缘故,这次回家的路上,秦琪忍不住想。几年下来,那个品牌经营得一般,没能在同行业扬名立万,却也还能维持生意。母亲做得熟,也不像其他员工似的,别家一挖角就跑,尽管年纪略长了些,但人很可靠,被留用至今。秦琪笑过她:“没给你涨工资啊?”

“没涨,不过过年总有红包。”

当初那位买黄梨木的客户做小首饰发了家,过来买沙发孝敬父母,他的父母被秦琪母亲递上的装订资料打动,促成了这单生意。他们也是苦出身的人,晓得这其中是花了心思的,秦琪问:“给你提了多少成?”

母亲天真烂漫地回答:“没有啊,我是拿固定工资的。但老板很开心,说要给我涨三百块。”

“就三百啊?你该要提成的。”秦琪很为母亲叫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