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女的只有掏下水道的命(2 / 2)

勺子一舀,是丰富的香菇、墨鱼丝和山药块,秦琪立刻不争气地原谅了江川。美味鸡汤当前,谁想在呵气成冰的冬夜穿过绝望坡,去喝一杯不知所谓的酒?

九年后,她还难忘那一幕,在香港的夜里跟导演商量,电影里一定要有围炉夜话的场景,只顾吃喝,不言心事,要多快乐就多快乐。

投资方要的是能赚钱的商业片,而商业电影的原则是不多设一个符号人物,不多写一场闲情闲笔,不多花一分钱。导演为秦琪破了例,安排了一组吃火锅的镜头,还答应给锅中的香菇和山药来个特写,太清楚受到了偏宠,秦琪感激得想吻他。

“毛球多喝点汤,毛球吃山药。”江川为她布菜,秦琪右手边的老四哧溜溜地喝着汤,石破天惊地喊她,“嫂子,帮我递下醋。”

秦琪惊得头发竖起,江川面色不改,仍安详地舀汤:“他们都以为我们在谈恋爱。”

兄弟几个都惊讶地看着他们,秦琪说:“你这种人咋会没女朋友?早该被染指了。”

样子漂亮,又做得一手好菜的工科男会被埋没?打死她也不信。江川笑笑:“是有过,但理念不合,分了。”

“理念?什么意思?不可调和?”

“大方向不一致。”江川很冷静地吃着饭,“分了好,对两个人都好。”

老四插嘴道:“新闻系的系花啊,唉。”

老三也咂巴着嘴:“一进校就谱写了佳话啊,我们老大张口闭口都是阿洁。不和你们吃饭了,我得去给阿洁捧场;帮我在自习室占个位,我把文件夹给阿洁送去就来……他谈起恋爱是很疯的,翻来覆去念着人家的名字,耳朵都听得起茧。”

老二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江川的脸色,见他只对鸡汤投以爱慕的眼色,冲老三眨了眨眼:“她若不是嫂子,你巴不得天天听到芳名。”

“你小子可别当着我家杨柳的面说这话,要不下学期的碗都归你洗。”

秦琪是见过那位系花级的美人的,红衣白裤,褐颊大眼,气场很枪炮玫瑰,是学校的风云人物,热衷入党、学生会主席竞选和高校巡讲。可她素来排斥校园政治,只有酒和奖学金才提神。她喝着汤,江川已起身开了香槟,找了5个简陋的玻璃杯,一人倒了一点,带头祝贺秦琪:“等你拿了ic奖,请你喝拉斐。”

“哇!”兄弟们肃然起敬,“国际大学生数模比赛的种子选手光临寒舍?蓬筚生辉啊!”

秦琪谦虚了几句:“勉强进了数模基地,能不能被选拔去参赛还另说。”

新闻系系花每次造访301,是否如夜明珠照得此间亮如白昼呢。她去看江川,恰好江川也在看她,她扬着杯子问:“你怎么知道?”

“我去了,还吃了个果盘,你在跟人学伦巴,我就走了。”吃完了又用鸡汤捞面,江川问,“毛球你吃葱吗?”

“面条加小葱才香啊,多放点。”秦琪的室友大姐和三姐从不吃葱姜蒜,但白的挂面青碧的葱花才勾人食欲啊,秦琪是吃过晚饭的,还能装作饿了一天似的吃了大半碗。

301的窗台上种了小葱,吃泡面的时候剁一点,香。老四用水果刀将葱花挑过来,撒进秦琪的碗里,老三在碗沿上磕鸡蛋,江川把勺子伸进鸡汤里,涡了白胖胖的5只荷包蛋,问秦琪:“你爱吃老一点的,还是嫩一点的?”

“嫩的,蛋液流出来。”秦琪肃然起敬,301太出色了,一改她对男生宿舍臭袜子满天飞,一个月不洗床单的“脏乱差”的思维模式。难得的是江川举手投足很英气,这类婆妈的事儿做起来丝毫不娘,她很欣慰。

一人一只荷包蛋吃得很热乎,秦琪问:“有橄榄菜吗,我最爱用橄榄菜送白粥和面条。”

老二说:“没有,给你榨菜。”

“谢谢,不要。”再看江川,挂面、荷包蛋和葱花,再滴两滴香油,呼啦啦吃得热火朝天。秦琪不行,她不爱吃阳春面,总要弄一堆色彩缤纷的浇头才过瘾。

“饭后一支烟,快活似神仙啊。”酒足饭饱,老三掏出烟盒发烟,给秦琪也派了支,她不抽烟,仍随手接过,夹在耳朵上,像父亲年轻时。

老二站起来收拾着碗筷,哆嗦着唱:“大王派我来巡山嘞……”

《西游记》里小妖怪的台词,秦琪扑哧一笑,帮他打扫着残局:“我好歹是女的,我来吧。”

江川扯她一把:“别,我们排好洗碗值班表了,别打乱。”

窗户玻璃上贴了一张纸,密密麻麻的小格子,秦琪粲然笑:“每月都手写一份?累不累啊,做个万年历就能灵活变动了,我给你们做吧。”

“为它动脑子不值当,随便涂涂抹抹就行了。”江川起身从柜子里摸出一小坛酒,“等下我要到谢院士家里做客,一起下楼?”

“酒?”

“嗯,我高中最好的哥们儿在西北大学,我托他弄了一坛,走铁路运送,上午才去火车站取回来的。”江川示意秦琪闻闻酒气,“香吧?故意馋你的,产量少,下回再让他多弄点,咱们就有得喝了。”

秦琪长了见识,甘肃秋后被霜打透的葡萄酿成的酒很醇,比市面上的葡萄酒都好喝,江川每年都会给谢院士送一坛。

谢院士在学校里德高望重,江川的班主任是他的得意门生,没少使唤江川跑腿。秦琪对谢院士心仪已久,刚入学那会儿,他就给新生做过报告,谈吐幽默,风度也好,是极为可亲的老人家,她犹豫着问:“你能捎我去吗,我不多话的,看看他就走。”怕江川不答应,急急又补充,“嘿,雪天路滑,你扛坛酒需要帮手。”

江川看她,睫毛弯弯,眼仁儿好清亮:“谢老的崇拜者遍布全校啊,走吧,今天是他生日,没准儿我们专业的学者会被你见个遍。”

天寒地冻的校园,秦琪手插裤兜,深一脚浅一脚朝前走。路过电话亭,她说:“你等我两分钟好吗,我要给家里打个电话。”

江川靠着门抱着酒坛,秦琪哇啦啦地讲着他听不懂的温州话,高高兴兴的说了几句,挂了。一抬头,正对上他的黑眼睛,他看着她,微微含笑:“你们温州话像天书。”

“是呀,别人也这么说。”秦琪带着笑说,“我告诉我爸妈,我进了数模基地,他们没概念,我想了想说,我考了班里第一。其实我最好的名次是第二,但我这么一说,他们就懂了。”

江川看看秦琪,眼光像要溢出水来,秦琪觉得他真温柔,局促地低下头去。他却突然伸手从她的左耳沿取下老三递给她的烟,扔在地上,只淡淡地说:“不许抽烟。”

“哦。”树叶子在风里发出沙沙声,落了雪的天气,天上的星子不见了。

这辈子秦琪都不抽烟,虽然她拥有数不尽的加班时刻。在困倦得天昏地暗的夜晚,她喝下一杯又一杯浓茶,罔顾同事递来的烟。他们说,抽二手烟比抽烟的危害更大,来一支吧,她说,不。

刚落过雪的天气,骑单车费劲,慢慢地向谢院士家走去,随意聊着天:“我认识的男生里,你是惟一会做饭还做得好吃的,咋办到的?”

“咳,说来话长。”江川换只手托着酒坛,唇角笑意淡然,“我家那边有明代的城墙,城墙下有棵榕树,亭亭如盖像大伞,树干很粗,好几个人合抱才抱得过来。政府不舍得砍,任由它待在马路中央,过路车辆都绕开走。我总爬上去看书或是玩儿,窜来窜去的打闹,自以为艺高人胆大,说是要攀登最高峰。”

“哈哈,有天摔了吧?”秦琪笑得幸灾乐祸。

“是啊,摔断了腿,父母都忙,我又得上学,接来送去不方便,干脆把我关在家自学。饭菜都是我父亲的徒弟从食堂打来送给我的,食堂的饭菜你也知道,我吃了三天就吃不下去了,跟父母说,下班了买点菜带回来,第二天我自己做吧。就这样,瘸着腿在灶台边换着花样学做饭,一来是太无聊,二来自己不嫌弃自己,再难吃也能忍。久而久之,熟能生巧。”

很多人学工科是为了将来好就业,他们两个竟然都与童年的经历相关。江川在腿伤的两个月里学会了做饭,还看遍了家里的书,起先是世界名著、唐诗宋词元曲和散文集,这些都看完了,饥不择食连父母的专业书都看,看不懂,但有点意思。他是自发,但秦琪是被迫为之,她偷看电视穿帮后,父母把她关进厨房写作业。满以为厨房狭小,除了厨具啥都没得玩,她能乖顺点,可秦琪说:“筷子也好玩,水也好玩,电表更好玩。”

被关在黑漆漆的阴暗厨房是她的阴影,江川渐渐地止住笑,腾出一只手揉了揉秦琪的头发,声音悠悠地响在她头顶:“你这小子,说得活灵活现的,我眼前顿时浮现出一个长得像豆沙包的小家伙,含着两汪泪水巴巴地跟电视机较劲,有趣有趣。”

秦琪嘿嘿笑:“我妈说我是泥巴球儿,玩得脏兮兮的回来,只剩两只眼睛在一眨一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