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最快乐是答案永不揭破
天气不似如期,但要走,总有理。
连日来的冷雨惹人厌,秦琪躲进一家甜品铺子,要一杯热腾腾的奶茶,和一块蓝莓蛋糕,音乐如水。她在县政府附近的老街租了小小的房子,在一楼,门口正对着邻人种的一大棵桂花树,香气很甜。
她没有去找江川,这不急。或者是近情情怯,金灿灿的回忆未必经得起岁月的考验,谁知道呢,见面若两相陌生,或只有她对他念念难忘?嗬,她更想感受的是万安这座城,他曾执意抛弃都市的浮华,偏居于此,它必然是有她所不能想象的好处的,她渴望感受他所感受的人情百态,和他走过看过的点点滴滴。
请关上窗,寄望梦想于今后,让我再握着你手。
万安是座千年小城,从前是水路往广东之惟一通道,途中险滩无数,以惶恐滩为最,行人途经此地,必定跪拜祈祷万事平安,故而得名。文天祥路过万安留下千古名篇:“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秦琪给导演打电话,“嘿,我在万安,祝福天下丧家之犬万世安稳。”
导演笑了:“好,杀青后开庆功宴,你可得回来。”
小城可亲,这是秦琪在万安最大的感受。她买了插电的炖盅,起床时洗几朵银耳炖上,出去乱逛几小时,回来就是一锅好汤。在香港,导演的母亲总送来各式糖水,可她人笨,复杂的一概学不会。
抵达万安时是初秋,原野一列列黄花和枯萎的残荷。她便又想起和平里那间书房的水粉画,《白雪翠荷图》。荷叶疏影,大雪苍茫,真奇妙,竟想在雪原观赏荷塘,多像年轻时的他和她,归属于两重天地,遥遥注目,不可调和。那时候,她恶狠狠瞧不起他的心愿,她遥不可及,愚不可及。
她怨过他。她对那些岁月怀恨在心。
万安是个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小地方,秦琪在路上见到有人用三轮车拉了几大枝桂花,收住脚步问:“这是做什么的?”
“被推土车碾啦,我捡回去晒晒做桂花糕,喝米酒时撒点儿也好。”蹬车的中年人大方地从车后择了一枝给她,“香得很!”
秦琪便扛着一大枝桂花招摇过市,像最不讲公德的村妇。村妇和左邻右舍都混熟了,买水果时总能吃到精彩的香蕉和猕猴桃,她总买好几只,摆在窗台上等它们一一熟透。在校园时,她馋了就去找江川,径直摸一只,问他:“你孵好啦?”
他信手抓本书砸她,她一躲,书掉在地上,拾起来,里面有张照片,新闻系系花穿红色连衣裙,在绿草苍苍间笑得嫣然。她静静地看了看,还给他:“你的阿洁是美人儿。”
他平平淡淡地说:“她不是我的了。”
她吱吱笑,他又打她一下,正色说:“我想早早成家立室,她却要投身事业,走不下去的,长痛不如短痛。”
“还痛吗?”她轻轻问。
他一怔:“我不痛,希望她将来不要被挫败弄得痛。”
十九岁时的秦琪听不懂,他笑笑问:“韦小宝进宫后,一心想搞到的书是啥名?”
秦琪是大一下学期才看的《鹿鼎记》,略一想就道:“《四十二章经》。”
“对嘛,书里说,人之所欲,刀口舔蜜,所得甚少,所失甚大。”他一顿,说,“给你的唱片里那首《风月宝鉴》,有句‘从顽石凿取每滴甜’。”
“可我喜欢‘想到头发都白,无法看透黑白’这句。”秦琪说,“风月事想也无用,不如专注学业。”
第二天他就要离校了,他听了,像是有所触动,忽然上前抱她一抱,短短的,只是抱她一抱,蹭一蹭她的脸,随即就松开说:“还剩三只猕猴桃,都拿出去吃吧。”
“明天你走,我来送你。”
在香港时,秦琪跟导演开玩笑:“作为你的副手,我能用用特权嘛?”
“说吧,想潜规则我们的阿川是不是?”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秦琪垂头丧气地走开,趁聚餐时才吃了吃男主角的豆腐,“我喝多了,阿川,扶我去卫生间吧。”
男主角不是在北京时见过的阿伟,导演也嫌他演阿川太过漂亮了些,另挑了这21岁的男孩子担纲。男孩子是有名字的,可她只喊他阿川,他一噘嘴她就说:“我这是帮你入戏!”
“好的,秦姐。”
唉年轻人真残忍,她都被人喊姐了,他比张乐还大呢,人家多乖,只喊她小秦。小秦良心发现,次日到专柜买了电子产品和几种她爱吃的零食寄回北京,她欠他良多,一笔烂账,还不清,略表心意吧。好在他才20岁,会恢复得快。像她这种上了年纪被人喊作姐的,谈恋爱得慎重,稍有不慎就损失惨重。
后来导演开她玩笑说,你要找什么样的男人,我帮你挑,比阿川帅气的多了去,秦琪仗着酒意肉麻地说:“那得帮我挑个阳光大男孩哈哈哈,我喜欢男人的鬓角,刚刮过胡子的下巴,蹭到脸上很酥麻。我非常迷恋那种轻微的刺痛感,一生都爱那种梦萦魂牵的下巴。”
她起劲地抒情着,信宇他们都把脸往她眼前凑:“面首三千都来报到!快验货!”
导演伸出手和她大力一握:“同道中人。”复又问,“是谁给过你这么美妙的记忆?”
她的记忆已布满了青苔,拎着食物晃到小区门口的琴行去玩。她和琴行的人混熟了,老板娘姓夏,她管她叫夏夏。她一去,夏夏就派个老师给她弹贝多芬,让她好好地过把帝王瘾,双手一拍就有琴师献艺。
夏夏爱吃柚子,一瓣瓣剥好了递给秦琪吃,秦琪说:“我牙不好,吃酸东西难受,前天智齿发炎,疼得嗷嗷叫。”
“好了没?”
“好了。”
“那行,明天你有空吧,我带你去找我表嫂,她在医院当护士长,帮你找个手脚轻柔又麻利的医生。”
“不,怕痛。”
“忍忍就好了,长痛不如短痛。”
长痛不如短痛,他们都爱这么说。秦琪坐在长条板凳上晃荡着腿,听琴师弹贝多芬的《命运》。她在下午一点听到过它,在大学校园里,惊天动地听到它,一声声的,如鼓点,道尽了命运的百转千回和无可奈何。
第二天秦琪起得晚,夏夏打来电话:“我带你去看牙。”
啊,小城可亲。秦琪再一次由衷感叹,她洗漱出门,夏夏说:“约好时间了,是赵医生,我的坏牙也是他弄的,他人很好。”
真的不痛,秦琪问:“还有多久?”
赵医生摘下手套说:“已经好了,你要不要看看它?”
“不看。”打了麻药的腮帮子还是木的,但肇事者已被干掉了,秦琪看着赵医生口罩上和善的眼睛说,“刀,好快的刀。”
“是镊子,好快的镊子……爱看古龙吧?”赵医生取下口罩,其人也就三十出头,很方正的面容,牙齿整整齐齐的,秦琪跟他说,“你的嘴唇有点干,要多吃猕猴桃,补维生素。”
说着她从包里掏出一只给他:“我每天都吃的。”夏夏笑骂她,“你碰到谁都在推销猕猴桃,它上辈子跟你有仇啊?你发动所有人来吃它。”
“啊,我以为被吃掉才让它感到光荣,死得其所。”秦琪和她喜欢的人们待在一起是很傻气的,赵医生说,“夏静,你朋友真好玩。”
为迁就她,他们只用普通话对话,但秦琪在万安也住了近两个月了,万安方言说慢些,她也懂一些。夏夏笑着敲她的头:“猕猴桃杀手,医生忙,我们先走。”
“好啊,赵医生,你几时下班,我请你吃饭。”
“改天吧。”医生说,“你嘴巴里有个洞,今天请吃饭,自己会吃亏。”
“你们吃饭我喝汤。”
夏夏扯她:“今天赵医生下班晚,过两天再来。”
出了牙科,秦琪很不解:“你急吼吼的,咋啦?”
夏夏诡秘地笑:“我约了妇科医生,别让人家等,你不是说有些炎症吗?来都来了,就一并把身体的毛病都看了。”
“夏夏,你对人可真好。”
“我也是有报酬的,赵医生怎么样?考虑一下?”
“啊?”
赵医生是夏夏表嫂的堂哥,去年才从医学院回来的,他念到了博士,三十一岁,还没结婚。夏夏热切地看着秦琪:“他不是书呆子,人不错的。”
若是去年,秦琪准会替赵医生惋惜:“读到博士了回小县城干嘛?”还有半句话她会吞进肚子里的,“书读傻了啊?”
但参与电影创作后,她将思绪系统地梳理得明了,人这一生,要和自己最想要的待在一起,心才会满足宁静,这和地域无关。都市再繁盛,看久了也大同小异,她想要得到甲,但天天都在为乙奔忙,可不正是刀口舔蜜,所得甚少,所失甚大?
大二的夏天,她送别江川,那样的不舍,那样的不舍,那样的不舍,还是留不住。她为此心里是暗暗记恨了的,但他何罪之有呢,他看清楚了自己是怎样的人,也想清楚了自己要过怎样的日子,便愉悦地接受了它,在他生长的小城乐天知命。
每到六月间,校园骊歌四起。有一天他们在路上走,寝室的老三是东北人,给301点了首《南方舞厅》,他说:“嘘。”
他们两个靠在单杠上,屏息静气地听了完整的一首歌。唱歌的人说:“你仿佛北方神话的不会飞去的鸟,我却更稀罕南方的所有的舞都跳。”可她不明白,无论如何她都不明白,她说你为什么要在22岁就回家养老,你为什么不去领略大千世界的不同之处?
江川说:“不矛盾啊,有假期就出来走走。”
秦琪说服不了他,很受挫,不,不一样的,她从小就向往远走高飞,最好是乘火车,漫无目的一站一站的天涯羁旅。最美好的是二月底三月天,在长白山滑雪哈尔滨看冰雕时,海南已经能够埋在海边沙滩里晒太阳了。多么幅员辽阔的国家,同一季节,从北到南,从寒冬到初夏,一列火车的首尾即可历经四季。
在很年幼的时候,她学过一篇课文,让她记了一生:“大兴安岭,雪花还在飞舞,长江两岸,柳枝开始发芽,海南岛上,鲜花已经盛开。”江川为何不去游历,非要急不可待地回到他的万安不可呢。
江川摸摸她的头发,他最爱摸她的头发了,头一次碰面他就说,穿墨绿色袄子,短头发毛茸茸的,憨态可掬得叫人只想揉乱了跳脚开跑,多像猕猴桃。
“毛球,你这毛球。”他说,“哪里都有好的一面,也都有不好的一面,哪里都一样。”
月光可鉴的夜里七点半,他黑色的精短的头发,他白净的脖颈,她凑上去在他耳边低声说:“我会告诉你,有些什么不一样。”
他侧头看她,笑容很暖和很亮堂,像刚出炉的豆沙面包,香喷喷,热乎乎,冬天时她最爱吃的,她说:“我会走下去,永远不停。”
她错了,他赢了。哪里都一样,不一样的只是,阳光再也不会时常落在她脸上。
夏夏见秦琪长久不做声,着急了:“你不愿意也没事的,真的。”
“不,不是。”秦琪抬起头来,“他怎么不留在大城市发展?”
“今年上半年,他母亲过世了,他父亲身体也不好,在大城市待不惯,他就回来了,在身边好照应些。”夏夏说。
身高体重外貌学历收入……曾经不能轻易释怀的一切的一切,都敌不过一个永远无法再见面的亲人。两天后吃饭时,赵医生说:“这是我最深的感悟,比什么都重要。”
谁都是一样吧,在失去后,才发自肺腑地想要珍惜所拥有的所有,就算仍没办法填补心底的缺口。但认真生活,善待和被善待才是最该做的,其余的就交给时间。一顿饭吃下来,夏夏和赵医生对秦琪的态度也有数了,她说得很清楚,在万安住着她的一位故人,她曾经很不理解他,但今时今日。
赵医生有失望之意,风度仍很好,回去的路上,夏夏说:“你来万安是旅行啊,是我太鲁莽了。”
“你要我惭愧死对吗?”
夏夏是万安本地人,在省城南昌念完中专就回来了。这儿是她的家,她对小城的衣食住行得心应手,人缘又好,秦琪的病痛都被她找来本地最好的医生诊断,特别是她的腰伤,她介绍的老中医很有两下子,几副膏药贴上去,秦琪连阴雨天都略略好过。
她走到哪里,人情就欠到哪里,连这么好的夏夏,她都辜负了她。赵医生是好,她也不排斥异乡小城,心安即是家,她比任何时候都懂。可是夏夏,对不起。
夏夏反来安慰她:“好啦,内疚是吧?我是看你怪顺眼的,想和你攀个亲,不行就不行,你帮我接送两天孩子作为补偿吧,我公公明天要手术,我和我老公都得守着。”
夏夏的熟人多,她完全能将孩子丢给别人照顾,但秦琪知道夏夏是想减轻她的负疚感,连忙满口答应。夏夏说:“你啊,都住了一两个月了,不去找他?真没用!”
“不用找,算了,大家有各自的生活。我在香港时,也没去找黄耀明。”
“我最烦你们这些人了,书读多了,脑子傻!”夏夏端给她一只食盒,“快吃豆腐脑,城郊那家农庄有石磨,随时能吃到滑嫩嫩的豆腐脑,全城人都爱吃他家的菜。他们连菜谱都没,除了蔬菜外,当天采购了什么食材,就做什么菜,食材用完了就关张,我改天带你去吃。”
“味道好才敢跩兮兮吧?”
夏夏又说:“是啊,很好吃的。环境也舒适,有台球桌和象棋,屋檐下挂了鸟笼养鹦鹉,都会说hello,帅哥老板用蛋黄喂它们。庭院有孔雀走来走去,小菜都是自家种的,随吃随摘,河鲜也很棒。”
秦琪喝着豆腐脑,很神往地问:“孔雀好吃吗?”
夏夏说:“你舍得啊?你这吃货!”她常给秦琪带各样便宜但美味的小吃,还感叹着说,“我读初中时,炒面才一块钱一碗,我们十几个同学人手一碗,把小店挤得水泄不通,现在卖五块了,真讨厌。”
真幸福,一块钱的幸福。夏夏对小城了如指掌,哪家店的蓝莓蛋糕最香甜,哪家小馆子的鱼头最美味,哪家水果店的葡萄最新鲜……专程去买来,怡然自得过生活。这一点和江川很像,秦琪很唾弃,但到了今天,她也能感同身受。
每次回温州,她也会坐好几站地,只为到西城路的丁记牛杂店吃一份霉菜烤鲫鱼,再拐到大南门靠菜场边打包几只金华酥饼。在北京时,半夜忽然抓心挠肝地想吃将军大酒店旁边一家小店的黄牛骨,趁过年回去时连吃三顿。
乡愁有时候就是这么猥琐却亲切,但不可或缺。古人不也会为了吃上家乡的莼菜和鲈鱼辞官归故里吗,人类再发展一千年,也只为满足口舌之欲而活着。可十几二十岁时她跟江川吵:“官场不好混,他是怕皇帝砍他头,编个借口躲起来保命,听上去又风雅又不伤和气。文人的话你也信啊?他们都是说瞎话的老手,很逼真,很像模像样,全是在逗你玩。”
以前,秦琪只信奉对陌路人说心里话。但当她和爽朗的夏夏成了朋友后,竟很投契,唧唧呱呱无话不谈,夏夏感叹:“真纯情,你俩没恋爱,但互相深深爱着。”
“爱?”
“那不然呢?不然人家的签名干嘛说‘没有遍体鳞伤的纠缠’?他晓得志向不同,谈了会分手,不如留些想头嘛。”
“那是他引用的,歌词啊。”
“当局者迷啊我说你!一万句话他不引用,偏得引用这句?”
“他没跟我说过什么。”
“你又不是没谈过恋爱,人家喜欢不喜欢你,非得说出来你才有底?”夏夏笑起来。
“对他,我是。夏夏,对他,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