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矛盾!快见面!”
“亲爱的夏夏,我来万安不是为了和他上演半生缘的,我们加起来是花甲老人啦,多为老不尊啊。”
“那你打算怎么办?”
“叶公好龙嘛,躲在人山人海里,偷偷摸摸望几眼就跑。我是怂货,你又不是不知道。”
“秦琪,你真做作!”
不怪他当年不为她留下来,也不怪她当年只想留下来。他们相识的时机不对,再留恋也无能为力。在归元寺,他许愿说但愿相识于她再世为人的时候,而她的愿望他不知道,她没说。
她对着神佛许愿,但愿相识于她初初为人的时候。她要跟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做他的小学同学,住隔壁班,放学手拉手地回家,夕阳下,路边小雏菊溅开,谁家的厨房里飘出了烧茄子的香味。
上帝不打算拯救七十亿二百五,一切都只能靠我们自己。时光不可逆,她总自诩理性,但他的心愿并不用上帝来成全,她已再生于某梦幻时代。而相见,呵,她十七岁离开温州念大学,离乡十年,老尽少年心,见或不见,她都已将负重放下了,内心轻盈,直想跳舞。
够了。
夏夏生的是双胞胎,一儿一女,都是五岁,可爱得只差一双翅膀。幼儿园下午4点放学,她3点半就趴在门外的栏杆等,夏夏和孩子们接上头后急匆匆地走了:“拜托你啦,秦琪。”
“好说。”
女孩爱听故事,男孩爱下棋,秦琪一边跟男孩下棋,一边给女孩讲童话。她童年时没看过几本童话,只听小伙伴讲过,十几二十年的,早忘了,讲得牛头不对马嘴的,女孩说:“琪琪阿姨,你那是拇指姑娘,不是豌豆公主。”
“啊,豌豆公主不是只有拇指那么大吗?”
女孩咯咯笑:“琪琪阿姨你讲的是笑话,不是童话!”
“你真聪明!走,带你们去吃蛋糕。”这附近有家甜品店的抹茶蛋糕不错,夏夏推荐说是全城最棒的饼屋,秦琪常来买。她和孩子们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说说笑笑,男孩问,“阿姨,你为什么讲普通话?你从哪里来?”
“阿姨的家在温州,但阿姨这回是从香港来万安的。”
“温州?香港?”男孩说,“我知道香港,有水库吗?”
“没有。”
“有大坝吗?”
“也没有。”
女孩比划了一下:“有这么大的鱼头吃吗?”
“可能有,但我没吃过。”
“那香港有什么?”
秦琪想破头:“高楼,很高的楼,还有明星。”
男孩喝着芒果西米露,他对楼房不感兴趣,女孩问:“明星?飞轮海吗?”
“啊,那是台湾的,你才五岁也知道他们?”
“知道的,吴尊很帅,陈海米说要跟他结婚!”
秦琪和守店的小姑娘都笑了:“陈海米是你同学?”
“对。那香港有什么?”
“有一个叫黄耀明的人,他也很帅。”秦琪掏出手机,给女孩看她的屏幕,“他很帅的。”
男孩也来看,像苛责的家长,郑重其事考察了才首肯,很有派头地点了点头:“嗯。”
“你要跟他结婚对不对?”女孩仰着脸问。
秦琪拿过纸巾,将女孩嘴角的奶油擦去,仔细想一想说:“对。”
她是在演唱会现场见过黄耀明本人的,外界总评价他是妖孽,可他私下言行温柔敦厚。他本人更是有着冰雪般耀眼的容貌,比任何照片和视频都清逸。影像使她熟知了他,但影像却歪曲了他,她极可恼。可他的色相比起他的意义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到八十岁也是她的神灯巨人。
夏夏来接孩子时,秦琪和他们玩得很熟了,正在给他们讲路边衣服店的招牌的意思:“凤栖梧是说,美丽的鸟要住在美丽的树上。”
男孩见多识广地说:“老师讲过一个神话,美丽的人住在天上,她不喜欢在瑶池里玩,总要到地上来洗澡。阿姨听过吗?”
他讲的是牛郎织女的故事,秦琪问:“后来呢?”
女孩抢着说:“后来有个人偷走了她的衣裳,把她从天上揪下来了,可她还是很高兴,她喜欢地上,不想回到天上去。”
男孩说:“可是王母娘娘把她抓回天上了,一年只许他们见一面。”
秦琪笑道:“有些美丽的人从天上飞下来了,也有一些美丽的人偷了仙丹要飞到天上去,后来我们都知道她很后悔,这样的故事一天一夜也讲不完。”
夏夏蹲下来对女孩说:“有没有惹琪琪阿姨生气呀?”
“没有,琪琪阿姨很爱我。”女孩答。
当小孩子真好,他们什么都知道,什么也都愿意说。秦琪看着夏夏柔声和一双儿女说着话,在这一刹,她醍醐灌顶地想,江川当初的决定有何不妥呢,在万安,他是游刃有余的工程师,享有完整的爱,跟他生命中最亲厚的人们生活在一起。
美丽的人偷仙丹飞天,美丽的人被抓回天宫,她们都很不快乐,因为她们在意的人,都不在身旁。秦琪亲亲女孩,男孩也主动让她亲,她说:“夏夏,我不嫁赵医生,但我愿意给孩子们当干妈,依然能跟你攀个亲。”
“太好了!”夏夏说,“我第一眼看到就觉得你面善,果然跟你是有缘的。”
“看,真有命运这回事。”她万水千山走遍,朋友星罗密布,但真正结为亲眷的,却是相识不足两个月的夏夏。
她俩是在秦琪来万安第四天相识的,琴行旁有棵树结满红果,似是红毛丹,秦琪夜间从树下过,痴痴呆望,有如情郎。当她正向琴行里探头探脑,想借把凳子去摘果实时,夏夏剥着柚子出来了:“它不是红毛丹。”
“咦?你知道我要干嘛啊。”她的意图被人识破,不免气恼。
夏夏穿件蓝色的外套,倚在门边笑得眉眼弯弯:“路边李子都是苦的,你没听说过吗?”
“我以为是本地人要面子,不想上蹿下跳摘果子。”
就这么熟了,两个月后,她成为夏夏孩子的干妈,带他们去逛街,大包小包地买回家。夏夏说:“秦琪,你也不小了,该成家了。”
“跟谁?”她问。
夏夏不吭声,好半天后她说:“当初你们是不适合在一起,他是明白人,在一起都不会好过。你啊,十九岁懂什么呢,笨都要笨死,想想穆念慈,她若不嫌弃杨康,杨康不会早死。”
“啥?”
“喜欢一个人干吗要嫌弃他认贼作父没出息?我喜欢谁了,他抽鸦片杀人放火我也跟他过。”夏夏自己笑了半天,“是不是很纯情少女?”
有的纯情少女黑白分明,有的纯情少女是非不分,然后她们都老去了。浪迹天涯的在老去,麻将桌灶台边的也在老去,谁都一样。时光磨平狂妄和孤高,那时年少,理应得不到。
“别犹豫了,秦琪,我是你的话,就去见他一面。”
“我是他的旧相识,跟他的生活无关。他认识的是十九岁的我,不是二十八岁的我。见面干嘛,相对无言,执手看泪眼,还是还君明珠双泪垂?”秦琪出口成章,夏夏听得很恼火,“你欺负我书念得少是吧?胆小鬼,你住的地方离水电站近,祝你们明天迎面撞见。”
可秦琪在万安待了这么久,他们没有偶遇过。或许也是有的,但是,她已尘满面,鬓如霜,纵然相逢应不识。江川已三十岁了,他在小城生活,这年岁的男人早该结婚了,他以前就说过,他想早早成家立业。她为何要去打扰呢,年轻时没能在一起,中年时再续前缘?
她跟夏夏说起陈定邦,他的浪子往事里,那些姑娘都是枕边泪,经年后回忆起来,全化作了阶前雨。她若和江川在一起,恐怕早沦为了枕边泪,倒不如甘当阶前雨,保持了纯净和悠扬,偶尔刺得心口发痛,够本了。
相处的岁月里,互相都把持了自我,牢牢恪守着恰如其分的朋友身份,顶多有一点点云里雾里的暧昧,但也在平安夜那晚被说得透亮了。所以后来,走在她右侧的男孩子,都坚定地拨开迷雾,牵住她的手,她把他们都称为“恋人”,他不是。
恋人一个个各奔东西,她都习惯了,人生如此,哪怕不爱谁,也能自在生涯。夏夏说:“你也没错,万一有子女,分开不易,并且琐碎得很,麻烦,麻烦。可是不见面,你不会不甘心吗?”
她在情场上杀人如麻,偏是放过了他。秦琪吃着小朋友们的零食说:“债多不愁。”
反正人生到此,遗憾漫山遍野,错过已太多,不差这一件。她是想得开的,导演再来电话时,她满口答应:“我认了一桩亲事呢,得等晚上孩子她爸回来,一家人喝顿酒。”
夏夏的公公已脱离危险,但她老公仍在南昌陪护,几个小时后会回来一趟,跟秦琪吃个饭,再拿点厚衣裳。万安已到了雨季,冻雨绵延,她的衣服带得少了,成天裹了夏夏的大衣穿。夏夏夸她:“像民国时期中学校长的夫人,不算贵气但很娴静,今后就这么打扮啊,不许套件夹克满街跑了。”又找出一本童话给她看,“孩子们说你连童话都不会讲,第76页,我最喜欢的童话,要想过得好,全靠它帮忙。”
“《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秦琪一翻,讪笑,“哦,《老头子做的事总是对的》。”
乐天知命的小童话,安徒生难得的玩笑。秦琪是对童话不熟,全都讲得支离破碎,她只爱《第十一只野天鹅》,小学时就爱,故事里的小哥哥还保留了一只翅膀,他真幸福,她爱他。
小时候她以为自己长大了也会飞,一生都不会摸黑。
导演说:“阿琪,《丧家之犬》剪出来了,我刚看完,给它打75分。”
秦琪对此很淡漠,她的《丧家之犬》重心在于“家”和“犬”,丧家之犬身处的大环境是怎样的?他们犬一样的生活是怎样的?可导演的《丧家之犬》,是犬类的互殴。何必内斗呢,我们的家是越来越危险了。所以她并没有把她的《丧家之犬》讲下去,没必要,她想通了她自己的事,没必要再为虚拟的角色花费时间,她的理想要用生活来安置,而不是靠电影来寄放。
导演又说:“你早些回来,我们下一部戏……”
秦琪道:“导演,我和你说过的呀,《丧家之犬》弄完我就撤,可别再找我啦。”这部电影早就和她的构思出现了偏差,它与她无关。为了对投资方交差,为了所谓的市场,他们仍给阿川和琪琪设计了感情戏,用导演的话说,正如胡兰成初见张爱玲,他在报纸上看到她的文章,以为出自男人之手,但仍义无反顾登门拜访,他说,就算她是男的,他亦要去找她,所有能发生的关系都要发生。
相貌和性别,都不影响关系的建立和确立,秦琪打趣:“你和你的第一个恋人也是如此吗?”
导演承认了:“对。”
可《丧家之犬》违背了秦琪对主人公关系的认知,她连编剧署名都放弃,导演在电话里沉寂良久,说:“你不想把梦想和失望都尽兴地表达出来吗?就像你会对人说起昨晚做了一个什么梦。”
“说给身边的人们听就行了,我的梦不值得用电影的方式大费周章。”秦琪说。
“《丧家之犬》呢?”
导演仍以为它是秦琪的旧日经历,她说:“不,琪琪不是我。我自己的事啊?很无聊的,一个女人生命中的黄金十年被她浪费得一干二净的故事。也称不上故事,一些东奔西撞的回忆罢了。是,否定自己很需要勇气,但我是傻大胆,脸皮也厚,我只是不觉得有必要将它说给世人听。”
如果想知道鱼是否在哭泣,就把它捉出来观察,你就对它做了最残忍的事。导演依然想留住她:“阿琪,我对你在电影上的倚重,在于爱恨无凭,情感中最鲜明最大众的体验是恐惧,而你能把握得精准。”
“其实是我对人和事太过依恋了,无论怎么培养乐观之心,有些东西你永远经不起失去。”导演待她真心诚意,秦琪很感动,“我大后天就在广州了,看完演唱会就回香港,再和你谈谈吧。”
二十年来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但没啥好谈的。导演犯了当初她对江川的错误,很多人也都会这样,己所欲,施于人,这很可怕。人生向来峰回路转,既然人各有志,不如各安天命。
年轻时,秦琪是很张狂嚣张的人,横行无忌,看不惯谁就直接爆他头,秒杀他。但二十七岁后,她是两个孩子的干妈,镇日一手牵一个,东游西荡。
曾经万般愆怼,情愁难解,却终能笑观这所有。吃完晚饭回去的路上,突然又落起了大雨。夏夏塞给她的小伞不顶用,秦琪躲进甜品店,叫了雷打不动的奶茶和蓝莓蛋糕。舒缓的美国乡村乐在店堂里回荡,三三两两的避雨人,她翻着时尚杂志,塞上耳塞听黄耀明的音乐,两天后,他将在广州举行演唱会,她订了第三排的票。
被一部分人私心偏爱,耿耿追随,黄耀明会感觉幸福吗?江川送她唱片时说:“我怕你会孤独,有陪伴总是好的。”他真睿智。睿智,那几乎就要是一辈子的事,却被那个刚刚面临乐队解散,头发短直如愣头小子般的黄耀明唱出来,“那是某年通宵达旦一个炎夏,终于过去。曾相识,而难以碰面,然后在今天,忽已今天……”
茫茫如水一般日子淌过,忽已今天。看店的老板娘和服务员在做巧克力蛋糕,万安城的小朋友过生日都爱吃这家店的甜品,秦琪换了首《nchot》,黄耀明唱:“我在干朱古力的勾当,觉得心软很妙。”她也感觉很应景,很妙。信宇也给她打了电话,挂断前不死心地问,“阿琪,你不是专业编剧,因此我们都想,琪琪怎能不是你呢?”
“嗯,岁月这把杀猪刀,把我打造成了一个胡子拉碴、常穿拖鞋闲逛的中年人,你们大可这个故事误解成我的夫子自道,我不反对。”
雨不见停,秦琪随着节奏脚尖点地,觉得心软很妙。《丧家之犬》是《皇后大盗》给她的灵感,但苍苍千里成一吻,却是披星戴月凄风苦雨,她已不想再多费口舌。
嘿,还不到三十岁,唱什么挽歌。这是对生命的不敬,讲故事的人才不舍得对自己做不吉利的事呢。也许到了晚年时,当她勒马江湖,回望前尘,才会乐意写写年轻时的辛苦遭逢。
有些事情,就像她的酒量一样秘不可宣。
她是见着了江川的,在滂沱的雨中,他的小女儿骑在他脖子上,他收伞进门,撞进一身雨气。她拔掉一只耳塞,手放在书页上,定定地看他。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年时遇见的男孩子,已经做了父亲。他把他大眼睛黑头发的小女儿唤作毛球。秦琪关掉音乐,悄然望去。
嗬,怎会以为纵然相逢应不识呢。他还是他,比起二十一岁时,身形略厚实了些,仍短短头发,当年他是个好看的男孩子,如今他是个好看的男人,秦琪无端地觉得欣慰。
江川将小女儿放下来,咿咿呀呀地和她说着普通话:“毛球今天想吃什么呀?”店老板和他很熟的样子,互相问着近来生意可好,秦琪听出他约莫开了间饭馆之类,他挑蛋糕时对服务员说:“下次你儿子再不吃胡萝卜,就剁成碎末儿,熬进粥里。”
一些年前,他用这招对付她:“毛球,你用眼过度,来,吃点胡萝卜。”
“我最讨厌它的气味。”
这座小城历经千年,登高就能望见昔年的惶恐滩头,但四面环顾,都是至亲。他们仍在寒暄着,江川在惶恐滩并不会惶恐,可她虽然不在零丁洋,却仍是孤零零的一介人丁。秦琪合上书页,将它放回原位,从他面前推门走了出去,去横渡她的零丁洋。
江川转头看向秦琪的背影,露出笑容。那女孩真像她,她若留长发,穿得女性化些,只怕也是那样。他还想多看几眼,但她已袖着手走到户外,撑开小花伞,一头扎进了风雨里。
他毕生只被一种女性所吸引,但他很知道,那样的女孩子在年轻时是以奔月为念的,不愿留在凡间男耕女织。他收回目光,一如当年在电影院看《甜蜜蜜》,正襟危坐,心猿意马。他俯下身问:“毛球,还要吃什么?爸爸过两天要去广州,给你多买点儿吃的,你在家可要听爷爷奶奶的话啊。”
思念可以一生一世,笑容却只能是隔世的风尘,很久以前,他也将一个人称为毛球,总送她唱片。不晓得多年后,她还听黄耀明的音乐吗?他已太久不听了,前些时日想起来,翻出来一首首听,竟仍有感触。最难忘大学最后一年,有阔少开来家中的越野大车,露营时爬到车顶,几个人勾肩搭背坐在月亮下高唱《天问》。
叹众生,天不容问。
后来的后来,少年弟子江湖老,那些,都已是别人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