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远远地隔着人群向我挥手
2011年2月,北京春节寒彻入骨,秦琪摔了一跤,落下了一生无法根治的顽疾。从此每逢风雨阴天,寒气渗进骨髓里,疼得直不起腰。
最后那日,她带着两只箱子飞往温暖的南方。她在黑暗的海水里泅渡了太久,终有一日灯塔眷顾,它们灿若星河,让她懂得要去何方,已经足够幸运。
张乐来送她,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和她喝完冰箱里仅存的两支香槟。出租屋已退还给房东,他就住对面楼,钥匙托付给张乐帮忙交还。年前的房屋租不了好价钱,房东宁愿空置到开年后,他们一人一支香槟,享受着月朗风清的时光。
张乐坐在地毯上,把头枕在沙发上,侧侧地看住她:“别人都笑我,可我不怕,我只怕你笑我。可你只笑着对我,所以我想,我或许能试试看。我很后悔……我一试,你就不肯笑着对我了。”他的声音很低,像小孩子快睡着,说着含混的话,“我非常喜欢你,你却要走了,你不知道的,我一直想你做我的女朋友,我想找的女朋友就是你这样的,是知识分子,但为人和气,样子神气。”
中学时,秦琪刻苦念书,连中午都把自己闷在教室里听英语。她语言天赋差,英语总考不好。谁成想好些年后,她还在和英语较劲。重复地做这件事,都只是为了可以离开现况,至于去哪里,做什么,全都顾不了。到了她不得不停下来的现在,心中觉得很徒然,像走在迷宫里,误以为走了很远很远,可沿途做了记号一看,竟还在原地。
那就不走了,躺下来,使劲地歇一歇。
窗外的雪还在落,秦琪想,以后回忆起北京,必然有大雪天,一场场的大雪天,雪拥蓝关马不前。张乐长长地叹气:“我常常想带你四处去玩,去吃吃喝喝看看花,你给我讲笑话,你很会讲笑话的,我听不厌。玩累了就回家待着喝点酒,我想找的就是能大大方方高高兴兴地和我喝着小酒的女朋友。”
“北方女人大多做得到,你打架时她也会为你骄傲,帮你抱着衣服,你负伤了她带你去找医生包扎,认为你是英雄。”
张乐像赌着气的不良少年,蛮横地说:“你不同,你不同,我打心眼喜欢你,脸是你这样的,身材是你这样的,甚至说话,也是我喜欢的可爱的小霸道。”
摔伤后,秦琪又瘦了些,坐在大的行李箱上哼着歌:“请关上窗,寄望梦想于今后……”黄耀明的《禁色》,从前她在寝室播放时,她们总说这是给她的劝告,看,连偶像都殷殷劝她别花心,别乱来。那几年秦琪最喜欢的一句是“千种痛哀,愿我到死未悔改”,而今她发现她的神谕是另外的几句。
她关上了北京的窗,就此消失这晚风雨内,可再生于某梦幻年代。
到了今时今日,她终可回答这些年来别人问的那个问题,包括张乐也在问:“为何着了魔地喜欢他?”
因为他能镇魂,他是她的神灯巨人,在一切感觉自己在暗夜行路的时刻,她随时擦擦灯盏,黄耀明都会跳出来给她光明和陪伴,是奇迹般的安抚力量。
“你唱歌跑调吗,我没听过它。”窗户外的树仍在摇着,大雪如梨花,在世间开落,张乐又抽烟,“那天在医院,你睡着了,我偷偷拍了你的照片,藏在书里。昨晚我做了好多梦,在梦里我都知道是梦,可在梦里我都得不到你,还记着你的照片被我藏在初三的物理课本里。但那时我结婚了,我在半夜想起你,摸了摸身边的女人,我知道她不是你,觉得自己这一生就这样过去了,心忍不住一阵阵地疼,醒了还疼。”
秦琪喉头哽住,她别过脸,将沙发一角的头发丝拈起,丢进垃圾桶里:“出发吧,张乐。”
在机场,张乐不愿走,等到秦琪要过安检了,他仓促地抱她:“你怕冷,你要回家了。我总想着,我们能在北京生活一生一世,等我们都老了,就手牵着手,坐在墙角晒太阳。你不给我机会,你是狠角色。”
20岁的男孩子,他将有怎样的未来?秦琪很怕自己会哭,笑眯眯地接下去:“还互相捉虱子对不对?”
她总这样,把气氛破坏。张乐目睹着她过安检,双手插兜,穿墨绿色的羽绒服,腰板挺得很直,志得意满地走着,他侧过脸,无声地哭了。她说:“小子,你会忘了我,过自己的生活,21岁时你会忘了我,最多24岁,你就会不再记得我,对不起,张乐。”
在他24岁的时候,会有一个女孩出现,使他不再记挂她吗?他走向他的车,平生头一次觉得他的北京空空荡荡,十里长街荒无人烟。
她对北京关上了窗。但她永远记得她的工号是77号。
当夜她在香港吃鱼丸和菠萝油,导演为她接风,请她喝芝华士,笑问:“摔伤的是腰,不是天灵盖,怎么想通了?”
天网恢恢,她却总矫揉造作惺惺作态,以为还有别的可能。可推三阻四半天后仍自投罗网了:“很简单嘛,一只错觉自己是骆驼的狗,它拼命吃东西,肚子里塞满了食物,就自信地认为能穿过万里沙漠,最后它死于一根稻草。”秦琪仍喝不惯洋酒,晃荡着杯中酒,皱着眉一干而尽,“我把我的专业技能当成了法宝,以为全吃下去就能通关,但人生嘛,不是通关游戏,拼的不是装备,是智慧。我脑子不好用,被稻草绊了一跤,想明白了。”
导演说:“对,有些道理很浅显,但不到年龄或心态,只会不以为然,非得经历了感受了才能体会。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活着不是为了找罪受的,在北京过得四壁黑暗,没前途,又寒冷,为啥还要逞英雄主义,苦守着不放呢,它是别人的家。”离开北京回成都的女孩子说。秦琪起身和信宇碰杯,“小弟,我看了你们第9稿,有点儿意思。”
行来几许山水,不胜人生一场醉。总是在酒尽阑干的午夜,向自己承认,少年情怀已蜕变成中年感触,再也不想死撑,再也不沉湎于所谓悲壮。她要的是舒坦和安心,此生将只为父母的健康感到惶然无助,而不是个人的生计问题。在她的故乡小城,生计将不配叫问题。
她是学工科的人,对公式定理有深厚的信赖,大多数情况忽略直觉,但在人生的重要关口,她听从了她的直觉,当然,也可以说是屈从。但这种屈从几乎是快意的,如同扑进年轻英俊的王位继承人怀中,满面笑容,理所当然。
秦琪到香港后立即着手于新工作,她是门外汉,要学的东西颇棘手,跟着导演专门请来的一位好莱坞分镜师学了快一个月才上手。
导演的父亲生意做得开,特意将浅水湾的住所送给儿子当工作室。但所谓千尺豪宅也就几百平米,装修倒是阔绰的,连客厅里随意挂的字画,她略一研究,看出一幅是郑板桥的初返扬州墨竹图,另一幅是乾隆皇帝的御批。就那么平平无奇地挂着,风吹日晒。
案上搁的是唐代的端砚,随手拿起一只鱼戏莲的瓷瓶,瞧一下底部,楷书写着“大明万历年制”,秦琪没见过这么多好货色,看得面红耳赤。电影班子以工作室为家,分给她住的那间一推窗就能望见高尔夫球会,晴天和雨天都美,她常在深夜信步走出烟雾缭绕的客厅,到楼下24小时便利店买酒,总不期然望见了九年前的月亮。香港不下雪,但古今中外的月亮始终是住着嫦娥和玉兔的那轮月亮,杜鹃花一年年地香漫四野。
投资方很难伺候,她得为电影提供全本分镜头画稿,而国内大多电影并没有这道工序。画得很辛苦,总是要借助酒精才能让灵魂飞起来,在一瓶珠江纯生面前,她将当夜完工的十几张分镜图一一摊开,翻过左手手背,看了看掌心凌乱的纹路,它们竟是会变化的,和大学时已有不同。
从前这只手一再画电子线路图,开关闭合,井然有序,每一根线条都清晰美观,而现在她笔下的画面潦草如印象派——也就几年光景吧,往事却恍如前生。
前生的她在相同的月亮下和江川说着话,他的归程在两天后,小小的车票摊在他的掌心,k555,武昌至吉安。她在2002年秋天和他相识,半年后,一列慢火车载他回到家乡小城万安,那个不通火车的地方,他得先到吉安火车站再转汽车回万安。
万安,吉安,地名都很讨口彩,万世安宁,吉祥平安。到得这时,她已学会不再去争取他留下来,他郎心似铁,多说无益。她只是尽量腾出空闲和他待在一起,拍拍手,笑笑闹闹,度过一个又一个清淡的半日。
不是每桩事刻意忽略它就不存在,到了夏天,她仍被逼到离别面前。她要在大城市赚取粉红色的票子,他却要被另一种粉红色的票子带离大城市。
江川收回火车票,击击掌:“明天陪我去归元寺吧,我想去上上香。”
秦琪看他:“你信佛?”
他的语声微含笑意:“想许个愿,他们都说灵的。”
归元寺在武汉声名赫赫,大一时秦琪和室友们去过,香火很盛,信徒也多,修建得华丽,供奉着释迦和五百罗汉,斗栱飞檐,庄严静穆。
周三的下午,香客也很多,面容静寂的僧人在无声的风中穿行。秦琪和江川入佛堂上香,三拜九叩,静默虔诚。
从寺院出来,穿过街道,回到车水马龙的俗世,秦琪问:“跟佛祖求了什么?”
“求科学家向世界宣布超光速粒子的存在。”
“那现代物理就崩溃啦,没想到你这市井之徒还心怀天下。”
“若真有粒子能跑过光速,说明空间里还存在其他未知的维度,比方说平行宇宙,我们其实是生活在矩阵中……毛球,我们也许能在那里相遇,而不是相识于2002年。”
“那相识于什么时候?”
“在你用另外的心境重新打量人生的时候。”
秦琪笑:“你真歹毒,那一定是我的人生麻烦层出不穷,我在否决我整个人的时候。”
“不,是另外的时候,一切的麻烦都将不是麻烦的时候。”
她在骄阳似火的武汉街头看着他热气洋溢的脸,眨眨眼,轻佻地伸出左手小指碰了碰他的耳垂,很快缩回来:“你这种面相是有福的人,托你吉言,我等着瞧。”
半年前的平安夜,她想送他一份礼物,她对他说:“你等着瞧。”可她没法送,她没能通过选拔赛,也就不具备参加国际数模比赛的资格,她本是打算好了要在表彰会上对他说谢谢的。
这始终是个男权社会,秦琪在大四应聘时体会得尤为深刻。基本上,综合分能打到90分的姑娘和85分的男孩子会被企业视为同一水平线,若能拥有120分的才能或勤奋,才有望获得等同评价。大二下学期那次也是,她下了苦功钻研,数模选拔赛的分数也不差,但派出去参赛的仍是男生,她不是最拔尖的,连上战场都不被同意。
她是想把荣耀送给江川当礼物的,没能成功。她元神涣散了很多天,竭力调整后,又嚎叫着扑上了专业课,在江川帮他们代课时,还出了回风头。她帮了他,偷偷对自己说,好,我是送了礼物的。
江川帮她的老师代课,一进来,多来米和她的室友都扭头看她。班里其他的男生也私下问开了:“二姐的男朋友?”
秦琪很意外,江川不算是好老师,他解题思路明晰快捷——他以为大家和他一样。她坐在第4排,看他在测量台边摆弄分光计,调整各种光管光轴展示给大家看,他手法娴熟,常数公式烂熟于心,但有什么用呢,大家都听不懂。她若不是在实验室里泡了好几天,也会一头雾水。
同学们都窃窃私语嘟囔着听不懂,江川很吃惊,拿粉笔在公式下划了重重的横杠杠,对大家说:“它是我们解题时的任督二脉,一通百通。”
秦琪大摇其头,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憋坏了吧?她看不过眼,又是炫技派,走上前帮他调目镜,倒回第一步讲起,每一次成像,每一束光,都邀请同学上台共同测量。精密仪器她远没江川熟,但越是这样,她越是更知道怎样才能使自己搞懂。
江川被她挤成了配角,她不断请教他:“老师,这个怎么调?老师,看哪个刻度?”江川被她指挥得团团转,多来米在台下交头接耳,秦琪不理,她只负责传道授业解惑,先把自己的惑解了再说。
大三时,秦琪和阿米在一起后,说起江川,她评价他空有才华但不谙讲授,可阿米说:“天才用不着解释。”
“天才!”天才是太博大的字眼,秦琪说,“他还差得远,他是杰出的考试机器。”
她绝不认可江川是天才,越认可,她就会越愤怒于他的自毁前程。那天,江川俯身测量,她站在他身后,专心致志地发着呆。在明亮得让人想哭的实验台边,她痛彻心扉地明了,关于余生,关于前尘,关于相处的零零总总,这好看的男孩子注定和她无关,注定和她对他的希翼背道而驰。
他会为他的一意孤行付出代价吗,当他人到中年困守小城,他会因此受苦吗?秦琪一心一意地目注着江川,满座同学都将她的举动看在眼底,她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世间的影像都黑了下去,黑了下去,惟独他转头时的笑颜亮如白昼。
阿米在课后说:“你们在台上荡气回肠,我在台下洞若观火。”
连三姐都跟秦琪说:“你俩也太明目张胆了,我看得好羡慕啊。”
阿米不遗余力地笑她:“端的是神仙眷侣,但不怎么为人师表哦,眉目传情得火花啪啪响,还好我们班的女生少,不然好多芳心被烧成一缕芳魂。”
秦琪百口莫辩,把阿米赶跑,回实验室找江川。他在整理教案,手很瘦削,指节很长,她拉开椅子,啪啪啪对他说:“你当老师还真特别啊,心知肚明废话少说,学生怎么办?碰到像我这种死蠢没悟性的,你哭死算逑。”
江川连声称是:“嗯,师者最重要的是苦口婆心装疯卖傻与民同乐。”
“装疯卖傻?”
“是啊,循循善诱吧,自己懂,但假装不懂,抛砖引玉。”江川细致地擦着仪器,跟她说,“有的难点不讲透是很难懂的。进球之前也得来回倒脚嘛,连孙悟空都得拜师学艺,哪有一蹴而就的武学奇才。”
“那你还……”说话间秦琪有了不好的预感,江川坦率接纳她的讨伐,必是作好打硬仗的准备了。她从没说服过他,今次恐又凶多吉少。
江川拿过搭在桌子上的护腕戴上,又拿起秦琪扔在窗台上的书包,哄小孩子似:“走,回家。”
他的语声好柔和,秦琪缓和语气说:“将来,你肯定会是一个小孩子的好父亲。”
江川志得意满:“你越来越乖巧嘴甜,真让我喜出望外。”话锋一转,不给她做思想工作的余地,“可我不会是好讲师好教授,你也看见了,我性急,做不到一点一滴地灌输,不适合留校任教,又没长性,坐不住。浮躁的人不会安于十年磨一剑地钻研课题,那些路都好,都该被尊崇,但我走不好,也不想走。”
若他沉潜于学问,埋首于实验室的仪器和故纸堆,必是风度翩翩的学者,举止间有近乎僧人的娴雅,只有这等风采才叫人心折。可他决然不从,秦琪推着单车跟他并排走,她发誓此生再不做螳臂挡车的事,再也不。
“真奇怪,我怎么凶你,你都不跟我生气,你真是大人大量。”
江川拱拱手:“你真是高人高见。”他还有一场告别赛要踢,半路上就和她分开了,停住单车说,“毛球,我不算聪明,但我认得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