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郑芝龙入座,朝着众人压了压手掌,众人方才坐下,叶师爷与郑婉卿这时也已各自在左右显要位置入座,郑福松则依照郑芝龙的目光示意,在其父身侧侍立。
这时,见到郑福松也现身在此,不少首领都投来了惊诧与敬佩的目光,似乎正如姑妈郑婉卿所言,郑福松这几天的“传奇事迹”已经被大多数回来的首领所知晓。而郑福松不知道的是,在经过一番番口耳相传与不断的添油加醋后,如今众首领所津津乐道的版本,要比事实上的更加惊险与传奇。
只是,现在碍于一脸严肃的郑芝龙在场,又有大战临近的紧张氛围,众人在对郑福松投来褒奖与钦佩目光的同时,更多的心思还是在于眼前大敌当前的险要局势上,想听听刚刚从福州赶回来的大当家郑芝龙到底是个怎样的态度。
“都是自己人,就不和各位绕圈子了。”
落座后,前厅的寂静,很快被郑芝龙打破:
“这次急着招大家回来,是一起商议下即将开战的事情。按照从朝廷得到的消息,正式宣战的圣旨,应该不久就会到了。”
郑芝龙刚刚说完,随即在前厅内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而后,便听一个大胡子起身开口道:
“大当家的,您就下令吧!我早就等不及了。这次非宰了刘香那小子不可!”
大胡子一带头,立即又有几名首领与之响应,嚷嚷着大干一场。
不过,其他大多数的首领却似乎脸色间更显担忧。
郑芝龙朝着大胡子略带褒奖地点了点头,同时也扫了一眼其余众人的表情,继续说道:
“士气高昂,固然是好。但是,这次的对手,实力非同小可,可谓非常棘手。前不久厦门一役的情况,你们大概也听说了吧?”
听到郑芝龙这样讲,众首领面面相觑间,表情更显阴沉。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厦门的败报如今人尽皆知,众首领自然也都意识到此番要与非同往日的劲敌较量,怕是不仅免不了一番血战,胜负也犹未可知。
这时,有人终于忍不住小心地问道:
“大当家,有些手下弟兄听说,荷兰人的火炮和战船,很是厉害。远比咱们现在的战船和火炮强得多,不知是真是假?”
面对着无数双不安的眼睛,郑芝龙没有掩饰,直接点头道:
“是真的。”
得到确切回答的众人,立时骚动得更厉害了。而那人又接着忧心忡忡地说道:
“如此一来,属下顾虑,难免会有弟兄担心,如今荷兰人船坚炮利,又有熟悉东南沿海情况的刘香助纣为虐,而咱们背后的朝廷嘴上说得好听,真到了出钱出人的时候,又不免百般推诿。到时候,估计还是让咱们去当马前卒冲在最前面,他们却在后面遥控掣肘、甚至拖咱们的后腿。这样的话,属下实在是担心,咱们是否真的能有胜算……”
这一番话,似乎是说到了大家的心坎儿里,众首领纷纷点头,就连刚刚喊打喊杀的那个大胡子首领,这时也是连连点头称是。
郑芝龙依然是毫无避讳,同样点头道:
“嗯,这个担心是对的。而且,我的担心,还不止于此——”
说着,郑芝龙一招手,朝着门外待命的侍从吩咐道:
“把那件东西拿上来吧。”
不多时,只见几个侍从先是在前厅正中支了张桌子,而后又合力抬进来一样东西,摆到了桌子之上,以供众首领观看。此物,正是那日荷兰使者朗必即里哥送给郑芝龙的礼物——一艘荷兰新式战舰的模型。
众首领随即呼啦一下子全围了上来,好奇而又忧心地不断打量着,这艘精美却又令人胆寒的战船模型。
“荷兰人称呼我们平时所用的战船为‘戎克船’,而对这种新式战舰则称呼为‘盖伦船’。”
这时,叶志涛忽然开口,向各位首领简单地介绍了起来:
“按照荷兰使者所说,也如各位所见,为追求最强大的火力,这种‘盖伦船’建有至少两层甲板,每层甲板上都可以布置火炮。因此,一艘盖伦船上,就足足配有十余门如今西洋最先进的火炮。荷兰人能够在近十几年里逐渐从西班牙人与葡萄牙人手里争得如今的地位,很大程度上,靠得就是这种先进的‘盖伦船’与船上配备的大量凌厉火炮。”
介绍完毕后,叶志涛与主位上的郑芝龙对视了一眼,继续坦诚言道:
“很显然,即便我们人多船多,在接舷战中或许更占优势,但如果依照过去的老办法,与其正面交手,恐怕还没等与敌船接舷,我们便已在其火炮射程中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胜负恐难预料。”
听着叶志涛的这番话,众人面容间更显担忧,虽然叶师爷说的是“胜负难料”,但其实谁都清楚,若是实话实说,怕是根本难以匹敌。
双方火炮威力上的巨大差距,恐怕只能靠人命来弥补,才能强行铺出一条前进的血路。冲在最前面的船注定要作为牺牲品,才能给后队的同伴们靠近接舷、与敌人短兵相接的机会。前提还必须是敌船会傻傻地待在原地。而如果敌船边撤便开炮的话,也许直到郑家庞大的船队被轰沉至最后一艘船,也始终没有能与敌人接舷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即便按找最好的情况来估计,也注定有人要当送死的炮火。那么,又将由在座的哪位首领,来担当这个有死无生的角色呢?
想到这里,众人相视之间,似乎都有些退却之色。
随着叶志涛介绍完毕,前厅之中一阵沉默,而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不少首领已开始私下的窃窃私语,而就在这时,郑芝龙忽然意味深长地问道:
“怎么,似乎有几位兄弟,是不是想到了有什么好的破敌之法,这才私下讨论起来?不妨说出来,给大家听一听。”
谁知,这几个人却忽然收了声,脸上极为尴尬,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这个……”
“大当家……”
而郑芝龙却摆摆手,并未为难,而是将心比心地说道:
“郑某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不瞒各位兄弟,我郑某也想过……甚至,前几日在福州,与巡抚邹维琏及一干官军将领讨论军情时,也有人斗胆提出来过:荷兰人千里迢迢,只为财来。既然他们不是来干掉咱们的,而是来做生意赚钱的。那么——”
只见郑芝龙意味深长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众位首领,而后才淡淡地说出了,那个刚刚很多人想到、却谁也不敢开口的“解决办法”:
“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不打这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