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盛放小朋友最疼爱的外甥女不在家,家里空荡荡的。
小少爷在家里百无聊赖地转了一圈,熟练地爬上沙发,抱着遥控对准电视机。
新家的电视比油麻地的家要大,他感受着私人影院一般的豪华体验,手中捧着一盘葡萄,一个接着一个往自己的小嘴巴里塞,脸颊鼓得像是一只囤积松果的小松鼠。
早间新闻正在播报无趣的节目内容,盛放皱了皱小鼻子,果断换台。
遥控器连按十几下,他终于找到儿童台。看了会儿卡通片,他又开始漫无目的地切换频道。
盛佩蓉进书房前,瞥见小孩正优哉游哉地吃着葡萄看电视。
等到处理完文件出来,小弟还在看电视,只是场面变得无比热闹。一排变形金刚模型整整齐齐地“坐”在他身边,同时他怀里还抱着会说话的咸蛋超人,拍拍它的脑袋,将它的眼睛转向屏幕。
盛佩蓉年轻时就是出了名的行动派,从早到晚的行程表排得满满当当。如今身体经历了这样大的变故,工作节奏不得不放缓,但看着小弟这么虚度光阴,她还是忍不住皱眉。
当大姐的实在看不过眼,走到沙发旁,在盛放小朋友身边坐下。
“就看一整天电视?”她问。
“我们出去玩好不好?”放放把小脸贴在她的臂弯里。
“好啊。”盛佩蓉说。
盛放没想到大姐这么爽快,眼睛“唰”一下亮起来。
“好耶!”他欢呼着,“那我们要不要——”
盛佩蓉微笑道:“要不要去试听小提琴课?大姐陪你去。”
盛放立刻坐直身子,盯着电视屏幕,目不斜视:“我突然不想玩了。”
他怀里的咸蛋超人很配合地重复道:“我突然不想玩了。”
……
下午,另一组警员带着冲洗出来的照片再次来到天后庙。
发生命案的偏殿被封锁,仍拉着警戒线,但寺庙其他已经恢复开放,只是香客比往日少了许多,庭院里只有零星几个上香的老人。
一个穿着黄色僧袍的小沙弥正用扫帚清扫落叶,他身形瘦小,僧袍随风摆动,衣摆时不时拂过地面枯黄的叶子。
监管师父向警方介绍,这孩子法号慧竹,今年五岁,自幼身体弱,是被遗弃在庙门口的,一直在寺庙中长大。
上次排查,警方完全遗漏了他,还是在邓雨燕拍下的照片中,发觉这位小沙弥的存在。
孩子生得虎头虎脑,扫地的动作却很熟练。虽然师父从未向他提及命案,但小沙弥聪慧,早就已经从近日来香客们的窃窃私语中得知一二。
因此警方与他的沟通十分顺畅。
黎叔取出死者韦华昇的照片:“小师父,见过这个人吗?”
小沙弥踮起脚尖仔细看了看,摇摇头。
每天来往的香客实在太多,一个五岁的孩子很难记住每张面孔。
“四点了。”监管师父拍拍他的背,“该去诵经了。”
小沙弥放下扫帚,正要跟着师父离开,身后传来警方的声音。
“等一下!”
徐家乐突然皱眉:“明空师父,他每天都是这个点诵经吗?”
“雷打不动。”对方点头,拉起慧竹的手,“小孩子贪玩,必须有人盯着,一分钟都不能耽误。”
“案发那天也是?”
“天天如此,从不间断。”监管师父已经带着孩子往诵经室方向走了几步,“两位警官,我们真得先走了。”
黎叔立刻追问:“庙里有几个小沙弥?”
“就他一个。”
黎叔和徐家乐对视一眼。
邓雨燕的笔录写得很清楚,案发当天,她是下午四点到的。如果小和尚当时在诵经,那她照片里拍到的穿僧袍的小孩是谁?
等监管师父带着孩子走远,徐家乐掏出照片仔细对比。
“这小沙弥好像比照片里的孩子……”徐家乐不确定道,“要瘦一点?”
他们的身影逐渐远去,对话声却顺着风飘来。
“怎么又把僧衣穿反了?”
“我不小心的……”
“别再马虎了,这次是穿反,上次还弄丢过一件。”
“那是被风吹走的……我明明晾在后院……”
……
新的发现让案情更加错综复杂。
下午在天后庙,警方特意等到诵经结束后才继续问话。小沙弥慧竹不确定僧袍具体是什么时候丢的,毕竟他才五岁,这个年纪的孩子,能提供线索已经难得,不能要求他准确地回忆起数日、甚至数周之前发生的事。
但这个意外的发现,究竟意味着什么?
“已经核实过。”徐家乐将记录本递给莫sir,“监管师父的诵经记录很完整,当天下午三点五十分他们就进了诵经室。多位香客看到他们一起进去的,诵经声一直没断过,通过窗户也能看到他们始终在里面。”
“记者邓雨燕一直在做寺庙专题,之前和韦华昇素不相识,背景调查显示她没有作案动机。而且照片时间经技术科确认,的确是案发当天下午四点十分拍的。”
“正是因为案发那天搜证时小沙弥在诵经室,我们才没有注意到他。”
“也就是说,慧竹明明在诵经,照片里却莫名其妙出现个小沙弥的身影。”梁奇凯皱眉,“难道是凶手找了个孩子假扮小沙弥,把死者引向偏殿?”
祝晴对比着老佣人徐月娥和现在两位佣人的证词,又抬起头。
白板上的“鬼魂”两个字被打上引号,她盯着看了许久,开口道:“黄秋莲提过,死者说的‘鬼魂’,最初指的是那个六岁的病童。”
有人脱口而出:“不会是转世来索命吧?”
“啪!”黎叔用案卷狠狠敲了下那人的脑袋,“再胡说八道,下次换警棍敲你。”
莫振邦示意祝晴继续。
“死者为什么坚信监视自己的是那个孩子的‘鬼魂’?毕竟是二十六年前的陈年旧事了,如果跟踪他的是个成年人,死者怎么会联想到这个?”祝晴走到白板前,指着时间线,“而且时间点也很微妙。把孩子送去圣心庄园、突然相信黄秋莲无辜、买下现在的房子彻底搬离出事的唐楼,都集中在八年前。”
“如果只是不想触景伤情,为什么事发两年后才搬?”
“会不会是老唐楼里还发生过什么?”曾咏珊接话道。
祝晴继续分析:“还有,老佣人徐月娥说死者总觉得家里的水果牛奶消耗得太快……”
会议室里突然变得安静,只有同事们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啪嗒——”
梁奇凯手中的笔不小心掉落在地上。
所有人回过神,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说……当年那个‘鬼魂’一直住在他家?”
祝晴转向莫振邦:“莫sir,是不是可以重新申请勘察虐童案现场?”
……
傍晚五点多,萍姨接到祝晴的电话。
“找少爷仔啊?”她匆匆擦了擦手,小跑几步,“你等等,我这就叫他。”
听说是祝晴的电话,盛放小朋友臭屁地扬着下巴,像一只骄傲的小,晃晃悠悠走了过来。
他的小脸上写满得意,肯定是晴仔想他啦!
盛放接起电话,正准备迎来外甥女的思念之情,那头却传来无情的通知。
“你今天放学没来警署吧?我们都出去了。”
警署的工作节奏极快,重案B组的每个行动都十分紧迫,在紧张的调查间隙,祝晴抽空往家里打了个电话,生怕放放小朋友白跑一趟。
盛放的小脸垮下来,气呼呼地回敬:“不好意思,舅舅也很忙的。”
“你忙去吧。”祝晴干脆利落地结束了通话。
盛放握着萍姨的手提电话,“哼”一声,一个猛子继续扎进海洋球池里翻滚。
这部手提电话买来有些时日了,却崭新得像是刚从包装盒里拆出来一样。萍姨生怕它被满池的波波球刮出划痕,接过用衣袖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宝贝地收起来。
“放什么学啦。”放放嘴里不停嘟囔,“可怜的晴仔,连周末都没有,不知道今天不上学。”
话音落下,他又咬着小米牙自言自语:“自作多情的晴仔!”
萍姨和盛佩蓉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没有吱声。
到底是谁在自作多情?
……
警方在递交申请后,很快拿到了老唐楼的钥匙。
这是一栋典型的旧式唐楼,斑驳墙面留着岁月的痕迹。
正值傍晚时分,楼道里飘荡着各家各户的饭菜香气,几位老街坊探头张望。
韦华昇并没有变卖房子,整间屋子被白布覆着,当警员们走动,灰尘在夕阳下漫天飞舞。
“警察怎么来了?”
“你们没看报纸吗?以前住这间的韦先生被人杀死了……”
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回荡在楼道间。
莫振邦示意警员关上房门,将好奇的目光隔绝在外。
曾咏珊轻轻踩上吱呀作响的楼梯。
狭窄的木质阶梯,每踩下一步,都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仿佛随时会断裂,却又顽强地支撑着。
祝晴抚过楼梯扶手,手上沾了厚厚的一层灰。
十年前,那个婴儿就是从这里被抛下,鲜血浸透台阶与转角。
屋子里,时不时响起警员的低语。
“鬼魂住在这里?”豪仔依次推开每个房门,“储物室?客卧?”
“当时家里住着死者、黄秋莲、孩子和老佣人,如果真有多余的人,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除非,这个“鬼魂”不是住在这里。
而是藏在家中,藏得极其隐蔽。
“老佣人徐月娥年纪大了。”
“至于黄秋莲,佣人提过她本来就比较糊涂,平时发薪水也时常忘记扣去节假日,再加上她当时产后抑郁,精神恍惚……”
“韦华昇每天早出晚归,心思都用在公司上。但虐童案后他开始独居,任何细微动静都会引起注意。”
警员们分散开来,从厨房到卫生间,展开地毯式搜查,连最小的储物柜都不放过。
梁奇凯蹲下身,检查冰箱下方的空隙,徐家乐则仔细敲击每一块墙面,寻找可能的暗格。
“如果真有人藏在这里……”
“会在哪里?”
经过数小时的彻底搜查,依然一无所获。
最终,他们停在了主卧旁那间尘封的婴儿房前。
这是一间精心布置却从未使用过的婴儿房,原本该在这里长大的孩子,不得已住进了圣心庄园。
三个摞在一起的纸箱挡在衣柜前,上面堆着几袋未拆封的婴儿用品。
“可惜唐楼的原始图纸已经在七十年代翻修时遗失了。”
警员们移开这些经年累月堆积的杂物,露出后面贴着卡通贴纸的衣柜。
祝晴缓缓拉开衣柜门。
一股混杂着霉味和酸腐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柜子里塞满了婴儿衣物,连标签都还在,可衣物的领口却已经泛黄。
当她拨开一件件小衣服时,突然在柜壁下方发现几道平行的抓痕。
“旺角警署的温督察提过,唐楼的结构乱七八糟。”祝晴敲了敲衣柜的夹板,沉闷的敲击声随即传来,“当时警方对这栋楼进行全方位搜查,除非对方有缩骨功——”
话音未落,她的眉心微微拧起,在一处木板上停顿。
这里是空心的。
警员们迅速上前,合力移开所有衣物和隔板。
随着最后一块木板被取下,一块外侧贴着仿木板壁纸的背板显露出来,在昏暗光线下,几乎与周围木板浑然一体,真假难辨。
莫振邦的指节在板上轻叩,清脆的回响证实他们的猜测。
“老式唐楼在战时预留通风夹层……”他沉吟片刻,“但夹层通常极其窄,连屋契都没记载。”
莫振邦缓缓揭开最后一块面板。
衣柜背板滑开一道缝,黑暗中涌出更浓重的腐臭味。
手电筒的光束照进这个不足四十公分的狭小空间。
“案发时,‘鬼魂’从未离开。”
“甚至在之后的两年里,依然栖身于此。”
这是极其逼仄的空间,宽度仅四十公分,绝无可能容纳一个正常成年人的身形。
里面散落着几个空罐头,生产日期显示为一九八六年。角落里还堆着几块发霉的尿布,上面残留污渍。
手电筒光束扫过这一片空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穿透漫长的岁月,他们仿佛看见十年前的场景。
这里曾寄生着一个人,怪异的身影躲藏在暗无天日的缝隙里,贪婪窥视着外面那个“家”的每一个瞬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最后,光束定格在内壁,上面留着用指甲刻出的歪歪斜斜的字迹——
“了不起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