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庆典礼的流程尚未结束,直播信号却突然中断,电视屏幕上的画面定格在林希茵被救上来的那一刻。
而盛放脑海中的画面,则停在之前那更加惊心动魄的瞬间。
此时,他歪着小脑袋站在电视机旁。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不仅仅映出晴仔的身影,还有那些奋不顾身扑向栏杆的同僚们。每一个人的表情都绷得紧紧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放放热血沸腾,好想冲上去,同样伸出自己的小手。
园长找到遥控器,颤抖着手,用力按下关机键。
她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胸口仍在剧烈起伏,环顾四周,影音室里其他年轻教师们也都面色苍白,彼此交换着惊魂未定的眼神。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刚才那惊险的一幕意味着什么——
穿着白裙子的女生分明是要纵身跃下,如果不是警察们及时抓住了她……后果不堪设想。
园长低声对身旁的一名老师说道:“立刻向总校的校长汇报这件事。”
维斯顿幼稚园的多间影音室里,小小班、小班、中班、大班的孩子们,原本都满心期待地观看这场校庆汇演。
上百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紧盯着屏幕,差点就要亲眼目睹鲜活生命的流逝。
园长越想越后怕,几位老师更是心跳如雷。
亲眼看着赫德书院的大姐姐在放飞气球时,将自己与气球一同“放飞”——
会在他们幼小的心底留下多深的阴影?
纪老师的眉心仍旧紧锁,正想着如何安抚好他们,一转头,看见他们越聊越兴奋。
“是‘咻’一下,飞过去的!”一个小孩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眼睛亮晶晶的,模仿着警察飞扑的动作,小手握拳举高,“像超人那样!”
“一下子就抓住大姐姐的手腕了!”
小朋友激烈地讨论着,大姐姐差点就要摔下楼。掉下去是很痛的,有小朋友分享自己从床上摔下来的经历,说那疼得让人哇哇大哭。而刚才,警察们竟然能在那么高的地方,抓住要掉下去的人!
“比咸蛋超人还要厉害……”
“我长大要当会飞的警察!”
孩子们天真烂漫的对话,让纪老师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幕非但没有吓到他们,反而激发了小朋友们对正义的向往。
Madam和阿sir们不仅挽救了那个轻生的女孩,更是无意间守护了这些幼小心灵的纯净世界。
“大家都想当警察?”纪老师蹲下身,笑着逗他们,“这不是和盛放小朋友抢饭碗吗?”
盛放像个小大人似的抱着手臂,一脸淡定。
在他眼里,这根本不算抢饭碗——警校是要靠真本事才能考进去的,年度最佳毕业生的荣誉注定属于他一个人,至于其他小朋友嘛,顶多当放sir的得力下属。
小阿sir煞有介事地搬来小板凳,开始给同学们分配警队。
重案A组、B组、C组、D组……除了挑选组员以外,还要分配能管事的上级,做他们阿头。
小椰丝莫名其妙,被钦点为D组阿头。
其他小朋友们无比羡慕——
椰丝就好啦,和放放是朋友,可以直接晋升为阿头!
椰丝宝宝却闷闷不乐地撅着小嘴巴。
“你怎么了?”盛放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
“当madam是很威风啦。”椰丝怅然道,“但是成为model,是我从小到大的理想!”
“小孩子当然也要坚持理想啦!”盛放给她撤职,“谁想当D组阿头?”
“我!”
“我我我!选我呀。”
金宝是个随和宝宝,很乐意加入警队。
当警察好神气,可以救下很多人。
小朋友们不亦乐乎地玩着过家家游戏。
看着这群稚嫩的孩子们,园长的心中涌起无限感慨。
她暗下决心,一定要亲自去油麻地警署致谢,还要准备几面漂亮的锦旗。
一个小女孩突然发问:“阿卷被分到哪个组?”
小古板宝宝总是喜欢举手告状,害得盛家小少爷被老师批评教育好多次。
盛放故作深沉地思考良久。
“让他去兆麟组。”放放摆摆手,斩钉截铁道,“归阿John管。”
……
赫德书院新教学楼的天台上,秋风依旧在呼啸。
林希茵蜷缩在栏杆旁,低垂着头。
她止不住地发抖,洁白的裙摆早已沾满灰。
那根原本绑在腰间的红色丝带,被曾咏珊温柔地解开,丢到一旁。
曾咏珊猜测,红丝带与气球绳的颜色一致,肯定是许明远为了媒体后续报道精心营造的噱头。没有任何特殊意义,和灵异节目首播时接到“水鬼缠身”的来电一样,阴森、诡异,却又极具传播性。
“没事了,都结束了。”曾咏珊的声音很轻,却坚定,脱下自己的外套为林希茵披上。
周围重案组警员们仍喘着粗气,心跳还未平复。
几秒钟前,林希茵的身体已经悬空,只差一瞬,她就会从所有人的指尖滑落。
但现在,她安全了。
“能站起来吗?”祝晴问,手掌托住她的手臂。
林希茵没有回答,颤抖得更加厉害。
周遭的摄影师、主持人和教务人员,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
“警察是怎么突然出现的?”
“我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上楼。”
并不是突然出现。
为了这一刻,重案组已经奔忙整整六个小时。
时间倒退回六个小时前,整个重案组里,全员都在争分夺秒,做最后的搜寻工作。
疗愈会剩下还没有得到最终确认的名单中,只剩下三个名字,但走访却遇到阻碍。林希茵还是个学生,没有个人联系号码,也不敢留家长或家里的联系方式,因此随意编了一个呼机号,警方每一次拨打,都只能听见对方没好气地回应——
“打错了!”
地址是假、号码是假,学校更是编造……
当时警员们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只希望她留下的名字是准确的。
这个名字是他们唯一掌握的信息,但二十几年前,一部粤语长片火遍大江南北,女主角就叫“希茵”,多少人跟风给孩子起了这个名字。
整个香江和她同名同姓的人,数不胜数,按照常规排查,根本来不及。
突然,莫振邦的心底闪过一个念头。
许明远会不会又在玩“倒计时”?就像游敏敏一样,他给林希茵设定的死亡时间,会不会和某个公开活动重合?
而祝晴和黎叔,则再一次进入审讯室隔壁的观察间,紧盯着一言不发的许明远。
十五分钟内,他看了整整四次表。
可能是许明远倒数计时,等着羁押时间满四十八小时。
也可能是,他在心里倒数,等待着第五个“猎物”的死亡。
重案组开始调查近日里在香江举办的大型活动。
最终,赫德书院的六十周年校庆进入警方视野。
他们赶到这所中学,拿到汇演节目表。
机械性地寻找着,谁都不敢想,如果落了空,错过真正的倒计时——
突然,目标定格。
典礼许愿仪式名单上,“林希茵”三个字跃入眼帘,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下来。
此时,一切暂时尘埃落定。
祝晴扶着林希茵站了起来。
一阵呼啸的风穿过女孩凌乱的发丝。
她耳后的头皮还留着几道结痂的抓痕,像是挣扎时留下的证据。
媒体镜头捕捉到这一幕,所有人哗然。
祝晴和曾咏珊一左一右,护着林希茵往楼下走。
女孩脚步虚浮,整个人仍处于恍惚状态。
然而刚踏出教学楼,刺眼的闪光灯便如暴雨般袭来。
记者们蜂拥而上,数十个话筒堵到她面前。
“这位同学,是遭遇了什么吗?”
“你跳楼是因为绝望吗?”
“学校是否知情?为什么一直没有处理?”
祝晴和曾咏珊几乎同时抬手,用身体挡住这个女孩。
“退后,不要拍摄。”
现场突然安静下来。
在一片嘈杂中,林希茵缓缓抬起头。
她怔怔地望着她们,眼神空洞,却又像是在寻找什么。
原来不必独自面对一切,是这样的感觉。
她干裂的嘴唇轻轻动了动,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重新低下了头。
……
回到警署时,天色快要暗下来。
林希茵被安置在询问室角落的椅子上,身上披着女警的外套,手中握着一次性纸杯。纸杯里温热的水透过杯壁,将温度传递到她冰凉的掌心。
曾咏珊俯身时,倒吸一口凉气。
在惨白的灯光下,那些被刻意隐藏的伤痕无所遁形。
发茬间裸露的头皮上,抓痕结痂。当她抬起手臂,大臂内侧的烟头烫伤,更是让人触目惊心。
林希茵的父母在一小时四十分钟后姗姗来迟。
父亲腋下夹着公文包,眉头紧锁地向警员借电话处理工作。母亲则托着孕肚,步履蹒跚地跟在后面。
据调查所示,林希茵的父母已经离异,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
她偶尔住在母亲家,偶尔又去父亲家暂住。
“你配当母亲吗?孩子被欺负成这样都不知道!”
“还好意思来质问我?上个月女儿生日,你除了打电话敷衍两句,说要给她买玩具以外——还做过什么?希茵已经十七岁,她根本不需要玩具!”
“我是说要给希茵买玩具吗?我是说学习用品!我买过多少词典、参考书?你呢?永远只会抓住一个玩具说事!”
“至少我试着了解她,而你只会说‘找你妈去’!”
十七岁。
曾咏珊看着缩在椅子上的女孩。她攥着校服裙摆,手指关节发白,单薄的肩膀在发抖,就好像遭受校园欺凌,是她自己的过错。
梁奇凯放轻声音:“还记得许明远说过什么吗?就是那位心理医生,免费给你提供咨询的那位。”
林希茵没有反应。
曾咏珊蹲下来,与她平视:“或者先说说学校里的事?我们一定会帮助你。”
回答她的,依旧是长久的沉默。
询问室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直到祝晴突然开口。
“悬在半空时,后悔吗?”
林希茵攥着裙摆的手僵住。
那一刻的记忆,在脑海中不断敲击,当时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摇摇欲坠,风声在耳畔呼啸。心底只漫起一个念头,摔下去,砸到他们面前——就结束了吗?
可是抓住她手腕的那双温暖的手,不断提醒着她对世间的留恋。
“死亡不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祝晴低声道,“但指证的勇气可以。”
门外传来文职珍姐带着笑意的声音。
“我儿子的同学也被剃过头发。”
“现在那些飞仔飞女在少管所刷马桶呢。”
珍姐的语气稀松平常,如同在聊哪个超市大特价。
就好像,天塌下来,也不算什么。
“让她静一静吧。”
“现在不想聊也没关系……”
就在女警们准备离开时,祝晴的衣角,被轻轻拽住。
林希茵仰起脸。
这位从天台将她拉回来的Madam,此刻正低头看她,眸光坚定。
也许,Madam会再救她一次。
她终于开了口:“我……”
……
重案B组的警员们再次分头行动。
首先是技术科加急进行声波比对。
同时,徐家乐、豪仔和小孙重返赫德书院。暮色中的赫德书院依然灯火通明,校庆典礼在短暂的混乱后竟又继续举行。徐家乐推开礼堂后门时,舞台上正传来欢快的合唱声。根据林希茵提供的线索,他们很快锁定参与校园欺凌的学生群体,并逐一通知了家长到场配合调查。
徐家乐冷笑:“有几个家长居然说,这只是孩子间的打闹。就算是三岁小孩都知道,恶意欺凌绝不是正常行为。”
“最可笑的是那个律师父亲,现场教女儿如何为自己辩护。”
“我倒是想看看,他们能编出什么理由。”
“现在媒体已经盯上这件事,校方自身难保,谁还敢包庇?”
梁奇凯和黎叔,则赶去许明远的心理诊所。
他们拿出林希茵的照片:“见过这个人吗?”
“她啊?我记得她,来过几次。”护士犹豫了一下,“但许医生的所有诊疗记录都是他自己管理的,诊疗也在诊室里面的隔音室,我们听不到。”
“就诊记录呢?”
“本来前台有一份就诊记录,前段时间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不见了。我们都吓了一跳,但许医生却说不用在意。”
这位护士顿了顿,突然压低声音:“阿sir,许医生真的和案子有关吗?”
警察没有正面回应,只是反问:“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他平时很少和我们聊天,总是客客气气的。”她摇摇头,“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油麻地警署内,四十八小时的羁押时限已满,许明远却依然被留在审讯室。
莫振邦将一叠资料推到他面前。
“现在以教唆四起自杀案,以及一起未遂案正式拘捕你。”
许明远面不改色。
“林希茵指认了你。”祝晴直视他的眼睛,“你大概想不到,这个年年拿一级奖学金的女孩,为了保持成绩,为了让父母多看她一眼,每一节课都会偷偷录音,温习重点。”
也是出于这样的习惯,在接受诊疗时,林希茵将录音笔放在书包里。
技术科比对声纹,确认那是出自于心理医生许明远的声音。
“林希茵记下你的话,反复听,她那么信任你。”
“声纹比对结果就在这里。”莫振邦指着一份报告,敲了敲审讯桌:“该交代了。”
许明远轻轻叹了口气。
“真遗憾。”他说,“本来可以完美落幕的。”
……
审讯室里,长久地沉默着。
许明远并不在意被逮捕,他只是惋惜。
原本要观赏的一场好戏,居然提前结束。
精心设计的演出,就这样被中断了。
“全校欢呼的时候跳下去,被集体抛弃……我算准了时间。”他微笑,“那些幼稚园的孩子会看见气球升上去,人掉下来,很精彩,对不对?”
“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我想知道。”他的眼神微微放空,“如果当年有人拉住我母亲,她还会不会死。”
二十四年前,许明远亲眼看着母亲吞药,父亲随后殉情。
“你们救她的时候,那些幼稚园小孩哭了吗?”他问。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哭了。哭得撕心裂肺,邻居甚至为他报警。
那时,年幼的许明远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最终选择跟着母亲一起离开。
他一度劝说自己理解,理解她被抑郁症折磨,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挣扎煎熬,死亡或许是解脱。对于父亲来说呢?也许死亡不过是追随,是病态的情感依赖。
可慢慢长大,他的想法又起了微妙的变化。
真的是解脱吗?还是因为懦弱,拖累了所有人?
父亲本来不必死,他本来不必跟着姑妈长大,姑妈也可以去寻求属于她自己的幸福。
但因为她一个任性的决定,三个人的人生开始转变,变得支离破碎。
“那一年,我还只是个孩子。”许明远说,“没有办法,我拉不住她。”
“她的决定,毁掉我们三个人的命运。”
审讯桌上的档案摊着。
许明远向警方介绍自己眼中的受害者们——
第一个死者,是因不孕而自我厌弃的女人,她觉得自己是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废品,仿佛无法成为母亲,就不配活着。
第二个死者,是带着智障儿子的母亲,她的人生只剩下“妈妈”这个身份,案发现场,至死都保持着护住儿子的姿势。
第三个死者,是拼命付出以为能得到另眼相看的长女,连呼吸都带着讨好,永远在摇尾乞怜。
第四个死者,是在重男轻女家庭里长大的女孩,她躲在暗处,却又渴望被看见,矛盾又愚蠢。
许明远的目光扫过这些照片,就像是在看实验室的小白鼠。
这两年间,他从她们每个人身上看见自己母亲的影子。
许明远想知道,如果有人干预,母亲还会不会死。
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被另一个想法取而代之。
凭什么只有他不得不背负痛苦,其他人却可以安然度过一生?
他没有被拯救过,索性也将她们推入深渊。
“她们和我母亲一样,是无价值的生命。”许明远声音冷淡,眼中只有漠视,“帮她们解脱,反而是对社会的贡献。”
“假装单亲妈妈的那通电话,你发现了?”
“原来那是你?”许明远的眸光有了波动,“当时我没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