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句话,三岁半小孩怎么和大人斗啦。
盛放小朋友装傻失败,既不甘心,又不愿意挨批,自己耷拉着脑袋生闷气。
余光注意到祝晴要出门,他又悄悄抬起眼皮。
“晴仔,你要去哪里?”
“庙街夜市。”
那份档案里的所有信息,祝晴看过不止一次。
心理医生许明远的下一个猎物,是一名聋哑女性。她没有读过书,没有正式工作记录,警方所掌握的、有关于她的资料,少得可怜。登记消息里,宋思嘉与父母同住,他们只能再次走访她的父母和老街坊,听说如今,她在夜市摆摊维生。
全香江上千间板间房,调配警力也许可以找到她现在的住址。
可问题是,时间太紧迫了。
而夜市——
夜市只在晚上出摊,今晚和明晚,是警方最后的机会。
莫sir已经向上级申请增援,同时B组全员出动。
祝晴是赶回住处拿手语手册的,她左手握着那本蓝色封面的《警用手语速查手册》,迅速穿好鞋,一边打发缠人的放放小朋友。
“我也要去!”
“不可以。”
“庙街夜市,就在隔壁嘛!带我一起去玩一下……”
祝晴正经道:“这是工作,盛放。”
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与同事汇合。
祝晴跨出家门:“先走了。”
盛放小朋友已经凭借着未来高级督察的敏锐嗅觉,嗅到晴仔的任务多么有挑战性。
他两只手合十:“你上次还说我是幸运星哦!”
就是晴仔一杯倒的那次,不仅夸他可爱聪明,不仅托着他的小脸感慨有他真好……
还说宝宝是一颗幸运星!
盛放眨巴着眼睛,说着“拜托拜托”,使尽浑身解数,撒娇一百次。
“啪嗒”一声,家门被关上。
放放被隔在屋内,门外急匆匆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无情无义的madam,她自己走了。
祝晴在电梯里直接开始恶补手语手册,出了电梯,又分神抽出手提电话。
在警署时,莫sir给他们分了组,她和豪仔一组,此时组员已经出发,他们必须先取得联系。
“你在哪里?”
“马上就到,三分钟。”
祝晴的身后,传来“叮”一声响,电梯门再次打开。
换好外出服的少爷仔双手插兜,走出来时瞥她一眼。
“外甥女,你也在,去哪呢?”
祝晴:……
萍姨一脸为难地跟在盛家小少爷身边。孩子说了,他要去庙街吃没有芒果的芒果雪花冰。没办法,少爷仔是小老板,她最多是好言相劝,实在劝不动,也只能带着他出门。
“盛放。”祝晴警告,“等我找你算账。”
“不见不散。”放放无所畏惧,走在前面还回头摆摆手,“晴仔,我先走喽。”
……
豪仔倚在庙街口的算命摊旁,观察着来往的人潮。
算命摊挂着“铁口直断”的布幡,在秋日夜风中轻晃,算命佬的摊位上摆着铜钱和签筒,正到处招揽客人。
“这位靓仔,你印堂发亮,近日必有桃花……”
“后生女,我看你命中有横财,要不要请道符开路?”
“心诚则灵,不准不要钱!”
豪仔掏出警员证,在算命佬的茶色墨镜前晃了晃:“阿伯,扮盲公啊?”
算命佬一把摘下圆形墨镜:“不是吧阿sir,重案组现在连这个都管?”
豪仔斜他一眼,转头继续在人海中寻找目标。
没找到宋思嘉,倒是在人头攒动的街头捕捉到熟悉身影。
“祝晴!”他猛然踮脚,手臂高举过头顶,大幅度来回摆动,“我在这边!”
盛放小朋友已经捧着碗仔翅开吃。
其实在祝晴回来前,萍姨正在少爷仔屋里给崽崽拍拍睡,只是突然听见外甥女回家,原本昏昏欲睡的小孩瞬间一个激灵,再也不愿意躺下。
这会儿,萍姨也不容易,和她的小老板好说歹说,最后说好这趟出门,只能玩三十分钟。半个小时一到,少爷仔必须回去睡觉。否则,她就找祝晴告状,而且不仅是口头告状,还得写很长的投诉信。
萍姨拿外甥女出来吓唬人,一吓一个准,盛放扁着小嘴巴,乖乖点点头。
少爷仔在夜市的人流中穿梭,看见什么都想尝一尝,左顾右盼,为了节省时间又步履匆匆。
逛了一会儿,小朋友还在庙街“偶遇”他的外甥女。
这么小的宝宝,心眼全都写在脸上,假装没看见她,嘴角却咧到耳朵根,得意洋洋的。
“少爷仔,我们去买雪花冰吧。”萍姨弯腰哄着,“吃完就回家了。”
豪仔一边快步穿过庙街拥挤的人流,一边低声念叨,眉头紧锁。
“刚才和咏珊通过电话,他们那边,光是女人街摆摊买书的就有四个。”
“莫sir让我们先锁定书摊,但是如果她马上就要自杀,还会出来摆摊吗?”
“换作是我,准备死之前肯定是躺着不动了,赚再多钱有什么用?反正也没地方花了,难不成给我烧过来——”
祝晴蹙着眉:“这样岂不是希望渺茫?”
“是啊。”豪仔扯了扯嘴角,仍然脚步不停。
目前警方掌握的消息寥寥无几。只知道这位患者的名字,叫宋思嘉,但是“宋思嘉”究竟长什么样?她的父母提起女儿,只是哼笑一声,说生了个赔钱货,又聋又哑,只知道拖累人。
给她拍照——拍照难道不要钱?
这是宋父宋母的原话。
已知信息太少了,时间却不等人。
大家都知道,希望极其渺茫。
但渺茫又如何?
如果夜市摊位上找不到,就去板间房,就是翻遍整个香江,也要找到这个人。
必须找到宋思嘉……
如果许明远的诱导已经成功,大家都很清楚,紧接着有可能发生什么。
他们已经没有抱怨的时间。
豪仔压低声音,沮丧道:“就算现在站在街上大喊‘宋思嘉’,她都听不到。”
这就是他们面临的困境,也是其他组成员在展开任务时共同的难题。
但方法总比困难多,他们必须直面问题的根源。
祝晴和豪仔一路走去,目光扫过街边每一个摊位。
终于,他们在拐角处看到一个不起眼的书摊。
摊主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正整理摊位上的书,看见他们停下脚步,嘴角扬起温暖的笑意。
“随便看下啦。”
“想买点什么?武侠小说三本九折,旧书买一送一。”
“你们看这些书,识货的都知道有多难找,书店里肯定没有哦。”
他们对视一眼,同时从对方眼里看到失望。
在相隔几步远的雪花冰摊位前,盛放整个人几乎趴在铁皮推车上,手里攥着零钱,眼巴巴望着老板的操作。
老板扳动制冰机手柄,雪白的碎冰倾斜出来,堆成一个小雪山。老板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瓶芒果汁,淋在上面,刚要插上装饰用的小纸伞,突然——
尖锐的哨声刺破喧嚣。
“走鬼啊!”
“差佬抓人!快收摊!”
整条街瞬间炸开锅,摊主们手忙脚乱地卷起货物,装盲的算命佬一把抽走“铁口直断”的布幡,脚步声又急又乱。
这样的场景,像极了盛家小少爷在电视纪录片上看的动物大迁徙。
超级刺激的。
盛放歪头歪脑看热闹,忽然一个激灵,一下子回头——
晴仔救命,雪花冰跑啦!
……
祝晴余光瞥到——
雪花冰摊位的老板推着铁皮小车飞奔,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轮子碾过路面,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响。
“雪花冰!别跑!”少爷仔踢着小短腿狂追,越跑,小车离他越远,宝宝肉嘟嘟的小脸随着奔跑的幅度颤动着,“雪花冰!要融化啦!”
萍姨急得直跺脚,她上了年纪跑不快,见放放小小一只混在人群中,顾不得多想,用尽全力在后面追。
“少爷仔,快停下,过了马路有车的!”
祝晴一头雾水。
放放的小身影已经快淹没在四散的人群中,这样太危险了,她一个箭步追上前。
豪仔同样反应神速:“我来!”
也是在这样混乱的追逐中,祝晴错过第一个书摊,却意外撞见第二个。
那是个卖漫画书的摊位,摊主是个戴眼睛的年轻男人。
不是他。
祝晴脚步没停,注意到豪仔三步并作两步拦下放放小朋友,她的目光继续扫视四周。
一个地摊上,摆着手工艺品和杂货。
竹编蟋蟀笼、铁皮发条玩具、装在玻璃罐里的彩色弹珠……
她的视线定住。
摊位上,瘦小的身影正慌忙地收拾着,周围的人都在狂奔,只有她慢了半拍,连哨声都与她无关。
因为她听不见,只能在大部队收摊时才注意到动静,急急忙忙开始整理。
“宋思嘉?”祝晴喊。
瘦小女孩仍旧低着头,眉心紧锁。
直到祝晴的手在她面前挥了一下,吸引她的注意力。
她抬起头,眼神茫然。
祝晴又重复一遍,这次放慢语速,让自己的口型更清晰。
“宋——思——嘉?”
对方用手比划着,眼神里有些疑惑。
宋思嘉在回应,但祝晴看不懂。
她连忙翻开那本手语手册,迅速地翻。
此时,盛放已经捧着自己的雪花冰开吃,摇头晃脑,小表情满足。
这是豪仔给他追到的。
“萍姨,老板忘记收钱。”
小富翁可不占人家便宜,舔了舔嘴角:“明天来还给他。”
豪仔气喘吁吁地回来,目光越过祝晴,落在那位正比划着什么的聋哑人身上。
他瞬间睁大眼睛,惊喜道:“找、找到了?!”
宋思嘉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手中还保护着自己摊位上的货物。
她还不知道眼前的两位是什么人,忐忑地拧着眉心。
祝晴深吸一口气,缓缓蹲下身,照着手册上的手语比划。
“别怕。”她一边打手语,一边放慢语速,盯着对方的眼睛,“我们只是想和你聊聊。”
……
宋思嘉能读唇语,却不识字。
而祝晴和豪仔则根本不懂得手语。
手语手册上教的,最多只是能与她简单交流。比如宋思嘉比划的“为什么”、“什么”等等,祝晴现学现用,能看明白。
可想要完全搞清楚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根本不可能做到。
豪仔用祝晴的手提电话联系莫sir。
“莫sir,找到了,找到宋思嘉了。”
“我们没办法和她交流,是不是call手语翻译?”
祝晴这边,暂时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进行拖延。
她还是经验不足,出门时只带了手语手册,却忘记带纸笔。
好在宋思嘉从口袋里掏出本子,随意翻到空白一页,给祝晴比了一个手势。
对方不识字,祝晴就只能在上面画画。就像是盛放小朋友勾勒的简单线条,她画的也是简笔画。
豪仔通知完阿头转身,恰好看见祝晴在纸张上留下一个大拇指的简笔画。
豪仔:……
虽然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但是现在,他们只能靠这样的方式暂且稳住她。
毕竟靠现学的手语或简笔画提及许明远医生、提及他的诱导,本来就不现实。
祝晴不清楚对方能不能完全读懂自己的唇语,便对照着那本手语手册,指着上面的图示,朝宋思嘉比划。
“安、全。”
“不、要、怕。”
宋思嘉的眉心紧紧锁着,以防备姿态,身体往后躲。
就像是随时可能转身就跑。
“晴仔……”盛放的声音在不远处飘来。
盛家小少爷不能吃完一整份雪花冰,太凉了,现在是起冷风的秋天,而他是个宝宝。
他终于愿意听话,配合地将小手塞进萍姨的手心里,准备回家。本来是想要和外甥女说“掰掰”的,不过晴仔太忙了,只和萍姨对视颔首,没再多看他一眼。
萍姨小声提醒盛放。
“少爷仔,明天晴晴肯定要和你算账。”
“十点钟还不睡觉,下楼游荡。还有刚才追雪花冰的推车,差点冲出马路……”
其实他刚才没打算冲出马路,但是崽崽深知辩解会被驳回,就没再解释。
此时他回头,看着外甥女的背影,有一点点后怕。
“萍姨。”盛放心事重重道,“我希望她今天能破案。”
估计只有破了案,晴仔才会好心情地放他一马。
盛放小朋友一步三回头,望着正在工作的晴仔。
“努力,晴仔!”他默默握拳。
杂货摊位前,宋思嘉的手在身前摆动。
也不知道是在拒绝沟通,还是单纯地表达恐惧。
祝晴不知道比划了多久,慢慢地,才让她紧绷的肩膀舒展开来。
最后,宋思嘉在自己的小本子上画一个笑脸,递了过来。
祝晴不知道这样的沟通是否有效,但在手语和社工到来之前,她只能这么做。放放小朋友有一对可爱的梨涡,平日里画小人儿,他就在嘴角点两个小梨涡,祝晴便也有样学样,在笑脸旁边补上一个更大的笑容。
对方的眼神,明显柔和了一些。
这个世界闹哄哄、乱糟糟,宋思嘉听不见。
但是,她能看到善意。
十五分钟后,莫振邦赶到,同时赶到的还有手语翻译。
“无法排除风险,先带宋思嘉回警署,委婉地告诉她——”莫sir对手语翻译说,“我们警方必须按程序保护她。”
“我马上联系社工。”豪仔说。
连日来,他们一刻都没有停歇。
回警署的路上,祝晴耳畔仿佛还响着夜市刺耳的哨声。
她揉了揉发酸的眉心。
找到了,就这样找到了。
之后的一系列流程,就像是被时间推着走。
CID办公室里,同事们仍旧忙碌,有人进来,有人出去,带来一个个消息。
“是莫sir和黎叔亲自审讯许明远,听见宋思嘉被找到的消息,他很失望。”
“社工到了,一直在陪着宋思嘉,手语翻译已经解释清楚,她不再慌张。刚才应该是夜市太乱了,她听不见,又无法表达,所以没有安全感。”
“但是宋思嘉不愿意指认许明远。手语翻译说,宋思嘉有一个聋哑朋友,朋友告诉她,报纸上登着康恩医疗中心疗愈会的地址。她不过是想试试看,才走进那所机构,果然,没有人懂得手语。她的世界是无声的,太寂静孤独了,宋思嘉并不是真的对这间疗愈会抱有希望,也不指望有人理解她。”
“谁知道就在那天她出了康恩医疗中心,意外碰上许明远。”
“许明远儿时住在姑妈家,家隔壁的邻居是特殊学校的老师,懂得手语,所以他可以用手语和宋思嘉沟通。”
祝晴记录着:“宋思嘉开始接受许明远的治疗,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天前。”
也就是,在游敏敏死后不久。
“宋思嘉告诉手语翻译,许明远是她见过最好的医生。他非常有耐心,愿意设身处地站在患者这一边,为患者着想。”
“她果然不愿意指认他。”
“如果宋思嘉不愿意作证,我们就告不了他。”
“其他四名死者已经永远无法开口,疗愈会那名财务只能证明他非法获取患者资料,但他的罪名应该是教唆自杀。”
“怎么办?现在还有什么办法?”
刑事侦查组的办公室里,大家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