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批通过后的会面,被安排在警署的特殊会面室。
“我准备好了。”林汀潮轻声说。
祝晴点点头,打开会面室的门。
铁门厚重,缓缓开启时刮出令人心惊的金属摩擦声。这一瞬间,无数与地下室有关的记忆涌入林汀潮的脑海。
曾经,林汀潮在那间地下室练舞,四面墙的每一面镜子都映出她的舞姿,仿佛她最重视的观众。
可后来,四面围堵的镜子成了牢笼,在邝小燕得意的示威中,她无力挣扎反击,就像是被彻底困在了镜子里。
当两个“林汀潮”四目相对的瞬间,连空气都变得凝固。
邝小燕坐在椅子上。
这些年来,她用了太多心思去模仿林汀潮。从发型到妆容,从说话的语气到微小的表情,就连走路时肩膀摆动的幅度都精心揣摩,再加上整形医生的鬼斧神工……其实原本应该更像才对,要不是林汀潮此时瘦得过于憔悴,她们面对面坐在一起,或许会分不清彼此。
林汀潮提出会面请求的时候表示,有些话,她想要当面问清楚。也许当时她是想要问清楚有关于计划之初“父母”的迟疑,以及最终他们打算如何安置她……囚禁她一辈子吗?那些疑问,曾经被林汀潮拿来拷问自己,是反复的折磨。但是现在,她坐在邝小燕面前,看着对方眼中闪烁的复杂情绪,突然觉得一切都不再重要。
“记得荣子美吗?”林汀潮突然开口。
邝小燕与林汀潮的命运,从七年前就紧密地交织在一起,经过许多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邝小燕接触到一个崭新的世界,她看着在舞台上翩翩起舞的林汀潮,仰望着那个明媚闪耀的女孩,幻想有一天,自己真的能向她靠近。第二个阶段,她在九龙塘的旧屋学跳舞、学英文、练习谈吐和礼仪,她愤恨不甘,为什么自己要将时间耗在无穷无尽的等待中,只为了一个成为替身的机会?她明明已经做得足够好。
第三个阶段,她正式顶替林汀潮,看着那个曾经的白天鹅被锁在地下室里,足尖再也无法绷紧,恨意有了落点,邝小燕的心态早就已经扭曲。她甚至开始享受这种掌控他人命运的快感,至少在那时,她是高高在上的。
而此时此刻,是最后一个阶段,她以为她们的位置又重新互换,就算林维宗和麦淑娴被定罪,林汀潮也能继承林家的一切……然而,林汀潮忽然提起荣子美。
邝小燕怎么可能不记得荣子美?
那个平凡、臃肿,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连和人对视都不敢打正眼的表姐。每次邝小燕忍不住地炫耀时,荣子美都会用那双粗糙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劝她要脚踏实地。
邝小燕说,荣子美嫉妒她能成为真正的天鹅。
然而此时,从林汀潮口中说出的话,这么荒谬。
邝小燕以为自己听错,甚至对照着她的口型,加以确认。
“最后发现,荣子美才是真正的千金。”
林汀潮是从警方口中得知这个真相,此刻,她平静地转述。
这场命运开的恶劣玩笑中,可悲的不仅仅是她一个。
“你说什么?”
“警方确认过了,荣子美才是林家真正的千金。”
果不其然,邝小燕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神色变得狰狞。
她的面部肌肉扭曲着,尖叫着站起来,又被手铐拽回椅子上,金属在桌面撞出巨响。
邝小燕像是被抽走全身力气般,跌坐回去,双手还在颤抖。她脸上精心模仿的表情,一点点崩塌。从十六岁开始,直到现在,整整七年时光,她也一直被困在执念里。
林汀潮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呜咽声,那声音里夹杂着破碎的咒骂与抽泣。
会面室的铁门被重新关上,将一切声响隔绝。这一刻,她仿佛又跑过地下室狭窄的台阶,站在高处回头,看着阳光被隔绝在厚重的铁门外。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就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重新开始吧。”祝晴说,“林汀潮。”
林汀潮回过头,目光落在祝晴的脸上。
她的眼神有些迷茫:“我不是林汀潮,我是谁?”
这个问题,那些辗转难眠的深夜里,她问过自己无数次,每一次都有不同的答案。直到亲眼看见DNA报告之后,她意识到自己的人生简直像一场笑话,竟再也找不到答案。
“你是林汀潮。”祝晴说,“只不过不是林维宗、麦淑娴,甚至冯凝云的女儿而已。”
明明是这么熟悉的名字,林汀潮却好像乱了。但这些都不再重要,可以被留在过去。这位警官告诉她,只要她愿意,还能重新开始。
走廊尽头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是平凡生活的碎片,对她而言熟悉又陌生。
保释手续已经完成,门外,沈竞扬靠在走廊边。
看见林汀潮出来,他下意识站直身体,却没有贸然上前。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右脚上,像是担心长久的站立会影响她的伤口愈合。
林汀潮看向祝晴。
这位Madam的话很少,眼神却是坚定的。
林汀潮的眼圈微红,点了点头。
“我们回家吧。”她转身对沈竞扬说。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林汀潮仿佛卸下千斤重担。
沈竞扬怔了怔,随即快步上前,扶着她的手。
他们并排走在警署长廊里,走得很慢,脚步声交错,身影渐行渐远。
“祝晴!”
曾咏珊从CID办公室里探出头:“快回来点下午茶,今天谁都不要和翁sir客气!”
她的声音活力十足,话音落下,还小跑着过来拉祝晴的手。
办公室里的起哄声已经此起彼伏。
“菠萝油加炼奶——”
“翁sir,龙虾伊面可以点吗?”
“痴线,楼下茶x餐厅哪来的龙虾伊面?”
“那就干炒牛河好了……但是要加双倍牛肉!翁sir,应该不会太过分吧?”
祝晴站在门口,忍不住跟着他们一起笑。
这些喧闹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了她生活与工作中的一部分。
鲜活而真实。
……
办公室里,同事们热热闹闹地围成一圈点下午茶。
外卖单在众人手中传递,上面的勾选痕迹几乎覆盖了大半菜单。翁兆麟站在人群外围,每一次和下属们的视线对上时,都是摆摆手,笑容满面。
“这有什么好问的?”他大度道,“都破案了,肯定要犒劳大家,随便点就是了。”
转身时,他朝莫振邦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这眼神分明在说——
看看你带出来的饿死鬼们。
这群年轻人,简直就像饿死鬼投胎,翁兆麟毕竟是上司,还是住浅水湾别墅的上司……此时打落牙齿和血吞,心里已经在滴血。
照理说,莫振邦应该劝大家收敛一些,但是他假装没接收到翁sir的信号,双手背在身后,哼着最近爆红的流行歌曲。
结案阶段的办公室里,堆满了待处理的文件档案,连走道都显得拥挤。
同事们点完单,坐在杂乱工位前,仍在讨论这起案子。
“要我说,最值得庆幸的是,这案子好歹没出人命。”
“刚才沈竞扬的父母带着律师来办保释手续,他们一直在询问林汀潮的情况,关心她现在怎么样了……看起来是一对通情达理的父母,而且沈竞扬也很有主见,只要林汀潮愿意接受,他们应该能有个新的开始。”
“这样说来,林汀潮虽然失去了林家千金的身份,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从结果来看,这个案子已经算很圆满了。”
“圆满?”黎叔放下手中的保温杯,摇了摇头,“别忘了,林汀潮再也不能跳舞了。”
林汀潮和冯凝云不同,她是真的热爱跳舞。
案件时间线上,那张林汀潮在舞蹈大赛上的照片格外醒目,少女身姿挺拔,足尖绷直,眼中闪耀着明媚的光芒。可惜,这样的画面永远定格在了过去。
小孙坐在电脑前,所有资料都要归档,甚至包括那首不成调子的《月光光》。
“说来也巧,荣子美带着这首《月光光》来报警,而她生母在西贡哼的也是这个调子。”
“这首童谣谁不会唱啊?整个香江的小孩都是听着这首曲子长大的。”徐家乐随口就哼了起来,“月光光……照地堂……”
“停停停。”曾咏珊夸张地捂住耳朵,“我现在听见这个调子就害怕,阴森森的。”
“你们说这个案子,谁最赚?”
“要说谁最赚……”徐家乐掰着手指竖起来:“邝小燕当了几年千金,也算是过足了瘾,之前我们跟踪她的时候,看见她购物完全不手软啊。”
“林汀潮是最倒霉的,从云端坠落谷底,还平白无故受了这么多罪,不过也不算一无所有。至少是和沈竞扬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份真心,也是安慰吧。”
“荣子美马上要变富婆了……算不算时来运转?”
“她能拿到钱?”
“只要冯凝云还活着,不过是做个DNA检测的事。穷了二十多年……突然继承家产,至少她妈的医药费不用愁了。”
“荣子美倒是有良心,这二十多年里,陈玉兰应该是真心诚意把她当成亲女儿来疼。”
正说着,他们注意到翁兆麟和莫振邦站在角落,又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
翁sir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语气格外坚决:“督察试的内部消息都透出来多久了,我第一个就给你报了名。如果这次还是不去考,以后我再也不会管你。”
祝晴低下头继续整理报告。
还好她家里的小长辈不在,否则以盛放的性子,肯定要拍着小胸脯说——
我去考啊。
她将一摞报告叠在一起。
这个案子,就像是那首不成调的童谣,每一个转折变调都令人猝不及防。
但童谣终究是童谣,总是能唱到最后一个音符的。
就像这起案件一样,再周折都好,最终厚厚一沓案卷上,还是敲下“结案”的红章。
……
距离出发只剩两天,恰逢周末,盛放小朋友就像是跟屁虫,成了祝晴的小尾巴,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出门时,他总是背着小书包,里面装满玩具和糖果——
这个小朋友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繁琐的手续像一座小山压在肩头,相比之下,巨额医疗费反倒成了最不值一提的小事。小富翁放放只负责刷卡,而祝晴想的是,原来金钱真的能带来很多安慰,就像此时此刻,它换来一线生机。
钢笔在指尖转了个圈,祝晴盯着转运危重患者的风险通知书,将笔尖停在签字栏。
“院方必须再次强调,跨国转运存在极大风险。”罗院长推了推眼镜,“我们对后续治疗效果不做任何保证。”
放放小朋友双手插兜,扬着下巴表达不满:“都这时候了还说这些!”
祝晴在签字栏上落笔,签下自己的名字。
她牵着盛放的小手来到病房门口,护士正在做最后的检查。
祝晴靠着冰冷的墙壁,反复翻看程星朗帮忙准备的资料。
盛放小朋友踮起脚尖。
柏林脑专科医院以严谨的康复医学著称,康复科数据对外公开,另外还有手术的案例报告……这些专业术语,比天书还要晦涩难懂,不仅仅是放放看不明白,祝晴也是。
“咔嗒”一声,病房门开了。
护士温柔地点头示意:“可以进去了。”
走廊里,两位护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们还记得多年前的那个场景,盛女士总是安静地望着窗外,手里攥着那本墨绿色的笔记簿,她说,笔记簿里有女儿的消息。如今,她女儿回来了,正握着母亲的手,做出人生最艰难的决定。
脚步声彻底消失,是放放关上了病房的门。
祝晴握住盛佩蓉的手。
依稀记得,就在一个月前,他们看见她的手指微微颤动。她的手心温热,呼吸平稳,却无法动弹,祝晴相信如果母亲清醒着,也必然会选择搏一搏三成的生机,因此,她选择签署手术同意书。
“你害怕吗?”祝晴轻声问。
病床上的人,当然不会回答。
可突然之间,放放把自己的小手叠上来。
放放的小肉手,热乎乎的,就像个小暖炉一样。
“我们晴仔有点怕。”盛放对着沉睡的大姐说道,“你不要再让她担心了。”
“大姐,你要早点醒来。”
“我们一起玩《大富翁2》,我让你先选‘钱夫人’,你会喜欢她的。”
萍姨说,他大姐是女强人。
钱夫人也一样,她多么精明。
“晴仔,大姐会同意我玩游戏吗?”放放突然考虑到一个问题。
等到大姐醒来,他就不再是家里唯一的长辈。
这可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晴仔要帮我!”放放奶声道。
祝晴伸手勾了下他的鼻尖。
这个小不点,总是能恰到好处地驱散阴霾。
病房里沉闷的氛围被赶跑,祝晴的心脏不再剧烈慌乱地跳动,她做了无数个深呼吸。
就像放放小朋友说的,放轻松。
回到警署已经是黄昏,CID办公室里吵得像菜市场。
翁兆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就默契地当他已经把两只眼睛都闭上,开始无法无天。
祝晴是和放放一起来的,简单完成最后的交接工作。徐家乐和豪仔嚷嚷着,让她记得带伴手礼,还罗列了一连串的清单,被黎叔一把夺走。
“人家是去办正事。”黎叔没好气道。
“别的就算了,记得带酒心巧克力……”
“反正这次的庆功宴,就先不算你的了。听说是阿嫂亲手下厨,你就没口福喽——”
“这样好了,等你回来,我们再庆祝一次。”
这些看似没心没肺的玩笑里,藏着温暖的关心。
“会好的。”曾咏珊拍拍她的肩,“等手术成功,我们好好庆祝。”
莫振邦:“放宽心,有事随时联系。”
“对了——”
曾咏珊匆匆转身,身影消失又出现时,像变魔术般捧出个精致的礼盒。
包装盒里装着驼色的羊绒围巾,连标签都还挂在上面。
曾咏珊帮她比了比长度。
祝晴能感觉到,围巾柔软得仿佛云朵。
“那边下雪呢。”曾咏珊笑着说,“要照顾好妈妈,也要照顾好自己。”
盛放仰着小脸,看着外甥女。
他们家晴仔总是习惯独来独往,将大家的关切推得远远的。但是这一次不一样,她用很轻的声音向大家道谢,就像有什么在悄悄融化。
而后,他又听见曾咏珊说了那句熟悉的台词——
“大家都是自己人嘛。”
……
所有人都明白,祝晴将面对的是什么。
从小孤身一人的她,忽然拥有了一个母亲。她从未感受过母爱的温情,就必须仓促地承担起这份沉重的责任。刚结束案件的奔波,又要扛起另一座大山,她走得跌跌撞撞,而萍姨和放放能给予的帮助,又实在有限。
傍晚时分,祝晴房间的灯光亮起。
她将那些医疗资料一一摊开,仔细检查一遍,再按照日期重新排列,将边角对齐收好。
门外,放放小朋友靠着墙坐在地板上。
这位小少爷不爱穿拖鞋,还喜欢随地乱坐,为了他的小脚丫和小屁股着想,家里客厅几乎已经铺满地毯。然而他总是能找到冰凉的小角落,蜷缩在那里。
“萍姨。”放放小声问,“大姐以前很厉害吗?”
萍姨拿了一个柔软的抱枕,让少爷仔坐在上面,自己则继续叠衣服。
她正忙着帮祝晴收拾行李,柏林天气凉,这趟至少需要半个月。她想多分担一些,好让祝晴不必再操心这些琐碎事。
”当然厉害。”萍姨手里的动作没停。
“那她得快点好起来,照顾晴仔。”放放认真地说,“晴仔太累了。”
放放望向祝晴的房间,透过半开的门缝,能看到她单薄的身影。
外甥女是大孩子了,可是她也需要依靠,需要妈咪的关爱。小舅舅操碎了心,只希望大姐快快醒来,帮晴仔分担压力。
萍姨无奈地笑:“少爷仔,你大姐现在还躺在医院呢。”
大姐还躺在医院呢,外甥女又忙得脚不沾地。
放放关心完这个,又要关心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