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还没到上学年纪的小女孩,蹦跳着穿过人群,怀里洋娃娃的发卡和她自己的发卡颜色配套。突然,她在几乎要行凶的林汀潮面前停下,好奇地仰起小脸。
反光的刀刃上映出林维宗和麦淑娴狰狞扭曲的面容,却也清晰地映出了小女孩眼底不谙世事的好奇。当时,林汀潮握刀的手突然僵住了,就是那一瞬间的迟疑,警员夺走她手中的凶器。
厨刀落地的清脆声响中,林汀潮仍旧恍惚,没有意识到这一念之差,她救了自己。
小女孩懵懂地眨着眼睛,直到被抢购特价鸡蛋的奶奶一把拽进怀里。
老人粗糙的手掌慌乱地抚过孙女的脸颊:“吓到没有?”
确认孩子没事后,老人长舒一口气,连刚抢到的鸡蛋都不要了,紧紧攥着孙女的小手就往超市外走。
林汀潮怔怔地望着这一幕。
曾经,她也总是被护在怀中,那并不是幼时的事,她的记忆还极其深刻。甚至直到接受骨髓移植之前,她都以为自己是最幸福的女孩。这些日子里,沈竞扬温柔的话语时常在耳边回响,可那些被至亲背叛的痛楚,那些必须用恨意来填补的空缺……怎么可能轻易放下?
超市逐渐回忆平静,三三两两的顾客躲在货架后窃窃私语,探究的目光不断在林维宗夫妇身上扫视。
这对中年夫妻的脸色是惨白的,他们呆立在原地,与林汀潮沉默地对视着,直到被警方带走。
警员们交换着眼神。
这场案子,终于要迎来结局。
而接下来的审讯工作,绝对会是个大工程。
林汀潮的右脚缺了一根脚趾,按照时间推算,伤势恐怕还没有完全愈合,走路时显然行动不便。还是直到在审讯室坐下,她因隐忍疼痛而变化的神色才有了缓解,她用手轻轻地擦去额间冷汗,没有出声。
正如沈竞扬说的那样,这些年林汀潮经历了太多苦难,早已经学会沉默地承受一切。
这才是警方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林汀潮。
在这起案件中,她本是彻彻底底的受害者,如今却要从那根断趾说起,将自己精心设计的复仇计划和盘托出。
和警方推测完全一致,林汀潮不愿主动报警。即便林家找替身整容、替代、长期囚禁……这一切听来都如此荒谬,可她始终固执地相信,警方能查明真相。
没有真正夺走她性命的“谋杀”,难道就不是谋杀吗?那封匿名信,全程由她口述,她原本想以观察者的身份向警方施压,却没想到警方的侦查能力远超过她的预期。
“生前切割的组织会呈现收缩反应。”祝晴将法医报告轻轻推过桌面,“这是无法伪造的铁证。”
林汀潮安静地点头。
莫振邦转动着手中的笔,声音不自觉放轻:“说说那三年吧。”
林汀潮抬起头,惨白灯光落在她的脸上。
沈竞扬说,这是一个善良脆弱的女孩,习惯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受了这么多伤害,她的眸中已经无光,眼神却仍旧清澈,就像邝小燕在审讯中提过的,林汀潮的眼神,是整场阴谋中最难复制的部分。
林汀潮说起那三年时光。
一开始是地下室,她经常挨打,刚接受完骨髓移植,身体还没有全然恢复,就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呼救。邝小燕说,不必呼救,林维宗和麦淑娴不会来的,因为他们已经默认,从此,邝小燕才是林家真正的女儿,他们怎么会为一个“外人”而与女儿伤了和气?
她的脸上缠着白色纱布,说这样的话,太诡异了。林汀潮无比惊恐,她甚至还哭喊着求吴妈救救自己,可谁知道,就连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吴妈都回乡。原来,这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预谋。
那是长达半年的折磨,从一开始的求救,到慢慢希望破灭……
直到一个午后,邝小燕翘着脚在地下室涂指甲油。她说,这些年模仿林汀潮的一举一动,连最细微的喜好都要完全复制。就连指甲油,她都不敢涂,因为真正的林汀潮不喜欢这些夸张的颜色……现在借着在家“养病”的由头,总算能随心所欲。
林汀潮还记得,当时地下室闷热的空气里,刺鼻的化学气味混合着霉味。
让人透不过气来。
林汀潮就是趁邝小燕低头专注时,用尽全身力气撞开了她。
她赤脚踩过地下室狭窄老旧的台阶,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时,阳光刺得她泪流满面——然后,她被父亲拖了回去。
是林维宗,亲手将她抓回地下室。
“指甲油泼在了她新买的裙子上。”林汀潮的叙述突然变得断断续续,右手不自觉抚上右脚踝,“她就这样,用高跟鞋跟……”
邝小燕一脚踩在她带伤的脚踝上,左右转动,碾碎她本来就伤痕累累的脚踝。
那是钻心刺骨的疼。
此时回想,林汀潮仍会颤栗。
后来,她被转移了位置。那不再是地下室,没有任何霉味,唯一相同的是并不通风。他们将窗户焊死,没人的时候,她可以自由走动,但开不了门,房门反锁了。
林汀潮被关在那里,林维宗和麦淑娴每次来时都会带着笑,笑容温和得像是慈父慈母。
那些日子里,林汀潮最信任的父母说——
只要她不挣扎,他们永远不会再伤害她。
他们确实不曾对她动手。
但父母给她带来的伤害,却远比邝小燕施加的更加深重。
也是在那些年里,她拼凑出真相,那个连邝小燕都不知道的真相。
最终吐露真相的是麦淑娴,原来她心里始终横着一根刺——那个处处比她出色的冯凝云,优越的家世、出众的美貌、惊人的舞蹈才华……冯凝云拥有她渴望,却永远得不到的一切。可冯凝云疯了,她积压多年的嫉妒与自卑却无处宣泄。
在林汀潮被囚禁的日子里,偶尔能听到麦淑娴与林维宗激烈的争吵。
她不动声色地试探,终于从麦淑娴失控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原来这个自称母亲的女人,与她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其实这个猜想,从被关进地下室的那一天起,就在林汀潮心中生根发芽,最终得到验证。
“她……”林汀潮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沉默片刻,“麦淑娴早就认识我的亲生母亲,一直活在她的阴影下。”
“电话、瓦斯、刀具,甚至连根针都找不到。他们怕我自杀,怕事情败露。”
“送来的饭菜,有时是盒饭,有时是米其林外卖,也有面包、饼干……”
“邝小燕没有来过,我知道她已经如愿以偿,成为真正的我。”
说起这些过往,林汀潮用了许久才平静下来。
她的交握的双手指节已经泛白,轻声问:“可以不说了吗?”
其实这些供词与沈竞扬的陈述高度吻合。
祝晴知道,作为经验丰富的警官,莫振邦坚持追问细节的用意很明显。在将来的法庭上,这些血泪控诉或许能为这个可怜的女孩争取怜悯。
关于断趾和匿名信的处理,在法律上存在弹性空间。
莫振邦希望,在冰冷的法条之外,陪审团能为真正的受害者保留一丝温情。
“请问……”林汀潮突然开口,“竞扬他……还好吗?”
“那截断趾,是我求他的,我自己下不了手。”
“他拿着刀的时候,手抖得比我还要厉害。”
“在这件事情上,竞扬是完全无辜的。”
这是整晚审讯中,林汀潮情绪最激动的时刻。
她泛红的眼角,让祝晴想起沈竞扬来做笔录时的样子。
他宁肯说出不利于自己的实情,背负风险,也要反复恳求警方——请找到她,务必阻止她做傻事。
幸好,在这片黑暗里,至少还有真心。
口供已经记满了五页纸,就在这时,敲门声打破寂静。
祝晴接过鉴证科送来的DNA报告,薄薄的纸张在她手中显得异常沉重。
她与莫振邦交换了一个眼神。
最终,这张DNA报告被放在林汀潮面前。
林汀潮既没有落泪,也没有崩溃。
她只是僵坐在那里,目光死死钉在那几行冰冷的鉴定结论上,仿佛要将纸张看穿。
直到警方开始收拾文件,她才轻声说道:“原来是这样啊。”
“这样的话,我的人生就像一个笑话吧。”
……
审讯室里,沈竞扬沉默地坐着。
刺眼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交错的阴影,在听说林汀潮已经被找到的消息后,他才有了反应。
“汀潮怎么样?”
“她没事。”
沈竞扬紧绷的肩膀微微下沉,交握的双手终于松开。
“找到林汀潮的时候,她正举着刀。”曾咏珊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她亲生母亲有精神病史,是遗传的精神病。她一直拒绝接受你,悄悄做这么多事……应该都是怕连累你。”
那些心头的疑问,都有了解答,重遇的日子里,分明她和他一样珍惜……但是却迟迟不愿意接受他。
沈竞扬根本不知道这些,但其实他并不在乎。
只是这些话,没有必要对面前的警方说,他想要亲口告诉林汀潮。
当最后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时,纸张摩擦声格外刺耳。
“她不是林家亲生的女儿。”曾咏珊又说道。
奇怪的转折,也就是说,林汀潮本来不该受这样的罪。
沈竞扬突然抬头,声音沙哑:“她知道了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恳求警方:“让我见见她。”
这时的她,需要的不过是陪伴,是可以依靠的怀抱。
可惜曾咏珊只能摇头,这不符合规定。
另一边,警员们正在讨论案情。
“按程序起诉的话,故意伤害罪和妨碍司法公正罪都够得上,但考虑到特殊情节……”
“可以申请保释。”莫振邦说。
徐家乐仍有顾虑:“如果到时候上了法庭——”
“沈竞扬的行为并非恶意伤害,如果是为了防止更严重的伤害,属于紧急避险,可能免责。”莫振邦翻着案卷,“至于林汀潮,三年的囚禁造成PTSD,法庭会酌情处理。”
“所以最理想的结果是……”
“社会服务令?两人一起。”
莫振邦把档案往桌上一丢,难得露出笑意:“你们倒是操心。”
曾咏珊推门进来时,眼里还带着唏嘘。
“沈竞扬这个人……这次我总算没看走眼吧?”
她说着林汀潮的遭遇,从抱错到囚禁,每件事都像命运的玩笑。
“但当年那场移植手术,要不是林家的财力……”
大家沉默许久。
骨髓配型、天价药物、无菌护理……随便哪项都足以压垮普通家庭。至少在那段时间里,林汀潮不必为医药费发愁。
“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这是自我安慰吗?”
“乐观一点嘛,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总得往好处想。”
“连续审讯容易出错,都回去吧。”莫振邦看了眼手表,疲惫道,“明天继续审林家夫妇,还有荣子美。”
祝晴抬头望向墙上时钟,九点整。
这个时间回家,恰好还能被放放小朋友逮住讲睡前故事。
……
放放总说自己是整个幼稚园里最成熟的小朋友,可一到睡前就“原形毕露”。
少爷仔是会撒着娇要求听故事的。
听睡前故事,他还很挑剔——
萍姨讲的没意思,就爱听晴仔用那副冷冰冰的语调念故事书。
盛放小朋友以为,至少这一段时间都没办法听见晴仔讲故事,然而没想到,幸福来得太突然。
晴仔宣布——
破、案、啦!
祝晴整个人瘫倒在床上,而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手提电话和车钥匙从口袋里滑落,她也懒得去捡。好在有个贴心小仆人,不仅把东西都收拾好,还像模像样地给她捏胳膊捶背。
躺了好一会儿,祝晴才勉强起来。
下午接电话时,幽怨的盛放宝宝没有意识到,他等来了好日子。此时,他趴在小床上,两条小短腿晃晃悠悠,等晴仔洗完热水澡出来,已经过去了半小时,终于到了他最期待的故事时间。
祝晴靠在儿童床边,念着故事书,思绪却停留在下午超市里那惊险的一幕。
要是林汀潮那一刀真的落下,后果不堪设想。林维宗夫妇固然罪有应得,但搭上自己的后半生,值得吗?
那个女孩好不容易逃出牢笼,该为自己好好活着了。
放放宝宝是个小小马屁精,依偎着晴仔,夸她的声音好好听。
话音落下,他抬起小脚丫想帮忙翻页,被她拍开。
他收回脚脚,老气横秋地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喽。”
“这话跟谁学的?”祝晴抬眉,“你看太多电视了。”
萍姨正好从厨房出来,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照这么下去,别说少爷仔的鼠标和游戏手柄,就连电视遥控都迟早会被他外甥女没收。
“没看多少啦!”盛放摆摆手。
“那怎么什么都懂?”
“也有好多不懂的。”放放软乎乎的脸蛋贴着晴仔胳膊,“快讲故事啦。”
祝晴继续念着故事书,耳边时不时传来宝宝装模作样的疑问。
“什么意思?”
“晴仔,我听不懂。”
“你再讲一遍好不好?”
祝晴“啪”地合上绘本,指着封面:“适合三岁儿童的读物,你跟我说不明白?”
“盛放!不要在这里装蒜!”
崽崽立刻钻进被窝,只露出一张圆嘟嘟的小脸。
他眨巴着眼睛,小表情无辜:“装蒜是什么?这次真听不懂。”
对于祝晴来说,身边多了个需要照顾的小孩。
对于放放来说,同样是在养小孩。
有时候真的分不清,到底是谁操的心要更多一些。
临睡前,放放小朋友迷糊糊糊的,还在数落着外甥女。
“晴仔最近吃太少咯。”
“萍姨说要吃点有营养的。”
“不许熬夜工作……”
祝晴捏了捏他的小肉脸:“烦人小孩。”
“哇——你嫌弃舅舅烦啦!”放放小朋友连躺着都能叉腰。
小奶音絮絮叨叨的,祝晴总是要点头,总是要说着“知道知道”……
以前可没人这么管着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话痨终于要睡着,还不忘叮嘱。
“车钥匙记得拿……”
“还有手提电话呢。”
祝晴这才发现差点把东西落在这儿。
真是个称职的小管家。
她轻轻给盛放宝宝掖好被角:“放放晚安。”
回到书桌前,祝晴翻开医学书籍,整理着准备好的材料。
这时手提电话提示音响起,点开短信页面,是程星朗发来的一串无意义字母。
她这才发现,刚才手提电话放在儿童房,放放对着键盘乱戳一通,还点击发送。
程医生连乱码都能回应。
祝晴一边拨通电话,一边往露台走去。
“这小鬼。”程星朗在电话那头笑。
从高楼往下望去,夜光璀璨,天边的繁星若隐若现。
微风卷着凉意拂过祝晴的头发。
“什么时候出发?”
“预约单和航班都已经确定了,再过三天。”
“对了,上次和你提到的手术……你了解神经电刺激吗?”
“我查过具体参数。”程星朗的语气变得认真,“手术强度比常规方案要低,风险也会小一些。”
“晴晴,你都没穿外套。”萍姨关切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外面这么冷,要着凉了。”
祝晴:“还有就是——”
“还有就是,风大我听不清。”
“先进去吧。”
祝晴退回屋里,顺手关上露台的门。
都很啰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