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嘉诺安疗养院,在不知不觉间已然成为祝晴、盛放和萍姨的另一个家。
每当医护人员们听见VIP套房里传来此起彼伏的笑声,就知道这一家子又团聚在一起。这个本该静谧、充满着消毒药水气味的空间,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多了几分温暖。营养师精心搭配的餐食和萍姨拿手的家常菜轮番上阵,连门缝里都能飘出诱人的香气,让整个楼层都染上了烟火气息。
护士站的年轻护士们私下都说,自从盛女士苏醒,连上班的氛围都不这么紧绷。尤其是那个粉雕玉琢的小朋友,时不时迈着小短腿从病房里溜出来,在走廊上蹦跶。过不久,他的外甥女则会将他拎回去。这舅甥俩追逐的身影,总能让值班的医护人员忍俊不禁,暗自期盼着,如果整间疗养院都能这么生机勃勃该多好。
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作为香江最顶级的私人疗养院,这里的费用令人咋舌,入住的病人非富即贵,但真正能享受到家人陪伴的,却寥寥无几。多少家属将亲人当作包袱般丢在这里,每月按时支付医药费和护理费就心安理得,就连跨进病房一步探望,都觉得多余。
他们永远不会明白,病床上的人最渴望的从来不是昂贵的药物,而是亲人的一个拥抱,一声问候。就像盛佩蓉,在沉睡多年后仍能奇迹苏醒,或许正是因为家人从未放弃。
此时,盛放正踮着脚尖收拾茶几上散落的报纸。
他的小手肉乎乎,但出奇灵活,捏着报纸的边角一丝不苟地对准,像个小报童。
萍姨凑到盛佩蓉耳边轻声细语,说这都是祝晴几个月以来言传身教的结果。这个小不点的自理能力简直令人惊叹,不仅会自己整理书包,连叠衣服都有模有样。每当萍姨把洗干净晾晒好的衣物收进来,就能看见小不点端坐在沙发上,认认真真地把每件衣服叠得方方正正,然后迈着小碎步跑进房间,把它们分门别类地放好。
“少爷仔现在可懂事了。”萍姨笑着感叹,“感觉几个月前,他还躺在半山的儿童房里打滚耍赖,连吃饭都要玛丽莎喂。现在变了个人……有时候我都恍惚。”
盛佩蓉总是通过萍姨的只言片语,在脑海中描绘着女儿和小弟相依为命的画面。
她*想象着两个孩子像两株幼苗,在狂风暴雨中紧紧依偎,互相扶持着走到今天。萍姨总说,现在她醒了,这对舅甥总算有了依靠。这句话让盛佩蓉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康复,成为他们坚实的后盾。
一张康复评估报告被轻轻放在她面前。
“训练强度太大了。”祝晴皱着眉头提醒,“医生说康复要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
盛佩蓉点头笑道:“知道了。”
“大姐骗人。”放放突然奶声奶气地揭穿,“等明天你上班,她肯定又要偷偷加练!”
这位小弟简直是个小机灵鬼,他知道得太多了,什么都瞒不过他。
“不会的。”盛佩蓉信誓旦旦地保证,“妈妈会好好休息。”
一边是比她还要拼命的母亲,一边是拍着胸脯表示一定会严格监督的小舅舅,祝晴觉得他们姐弟俩,谁都不比谁踏实可靠。
但此时此刻,时间紧迫,她必须赶去现场。
“有个紧急案子,我得先走了。”祝晴晃了晃车钥匙,转向盛放,“你呢?”
盛佩蓉虽然早就知道女儿的工作性质,但亲眼见到她接到一个电话就要匆匆离去的样子,还是第一次。祝晴转身的姿势利落干练,说话时已经走到门口,每个动作都堪称高效。
“我不想回家独守空房。”放放摆摆小手。
祝晴快速向萍姨交代着:“书包在沙发上,明早麻烦萍姨叫辆计程车,送他去幼稚园。”
“妈妈,我先走了。”
最初喊出“妈妈”这两个字时,祝晴的耳尖都红透。但渐渐地,这个迟到了二十年的称呼变得越来越顺口。每一声呼唤都带着温度,让她的脚步都不自觉地轻快起来。
“去吧,注意安全。”
祝晴眯起眼睛。
这句叮嘱并不是来自母亲,而是那个小大人似的舅舅。
盛佩蓉失笑,小弟已经先她一步,送可可到门口。
他探出半个身子:“明天见。”
不是说好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吗?
可外甥女临走前丢下的最后一句话,却让崽崽心寒。
“盛放,从今天起你只能在周末看电视。”
“啪嗒”一声,崽崽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为什么啊!”
盛放的小奶音撕心裂肺,而祝晴的身影则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
放放伤感地平躺在地上,短手短脚摊成一个大字。
“大姐,看看你女儿!”
这会儿可可不在,盛佩蓉便一本正经地站在小弟这一边:“我一定好好说她。”
萍姨在后面笑得直不起腰:“少爷仔,谁让你乱用‘独守空房’这种词啊。”
天知道小不点又是从哪部电视剧里学来的台词。
他的外甥女警告多次之后,终于狠心收了他的遥控器。
放放仰天长叹。
他的小脸上写满生无可恋:“独守空房不是一个人守着空空房间吗?”
为什么不能说呢?
他们家晴仔,真是越来越难懂!
……
晚上七点五十分,霞光戏院门口。
斑驳破旧的霓虹灯在夜色中忽明忽暗,警戒线已经拉起,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几个路过的行人停下脚步,探头张望,低声议论着。
“怎么这么多警察?出什么事了?”
“这家老戏院不是早就说要倒闭了吗?连海报都褪色成那样了,居然还在营业。”
祝晴抬手将警员证挂在胸前,掀起警戒线,快步向放映厅走去。
曾咏珊已经到了,转身打了个招呼,示意她过去。
“这间戏院一共有三间放映厅。其他两间几乎已经闲置,平时大多是空着的。”
“出事的时候,这间放映厅里在播《寻梦》,十几年前的爱情片。其实全城戏院都在搞经典重映,可唯独这家,特别冷清。”
祝晴想起电影院门口张贴的《寻梦》海报。
海报已经褪色,男女主在雨中相拥,连拍摄手法和色调都透着岁月的痕迹。谁能想到,这样一部唯美浪漫的老电影,竟会和命案扯上关系。
“我看过这部戏,哭得眼睛都肿了。”曾咏珊低声嘀咕,“很凄美的……以后一看到这部电影,就会想起命案,估计再也没法重温了。”
“就像那首《月光光》,再也不敢听。”徐家乐开着玩笑接话。
“还闲聊?小心阿头骂人。”豪仔走过来,朝放映厅角落抬了抬下巴,“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在那儿呢。”
清洁工钱伯正颤抖着录口供,双手不安地交握在一起。
“我以为他只是睡着了,男人看电影睡着是常有的事,以前也经常这样,影片结束都还在打呼。我一直喊他——”他回忆当时的情景,“先生,散场了,该起来了……”
“可他怎么都不动,我推了一下才发现……”钱伯脸色难看,“整个人都是硬的,冰凉的……”
祝晴环顾四周。
老式影院的座椅是暗红色的绒布料,早已磨损起球,空气中飘着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像是汽水打翻渗透进布料,经年累月发酵出古怪气息。
“还有其他目击者吗?”祝晴问。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程医生到了。
程星朗拎着勘察箱跨过警戒线,身后跟着那位熟悉的助理。他自然而然地站到祝晴身旁,一边戴上橡胶手套,一边低声询问情况,声音沉稳而清晰。
最后一排正中央的座位上,穿着黑色夹克的死者显得格外醒目。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微微仰着头,姿态闲适,仿佛只是沉浸于电影情节之中。只有走近细看,才发现他的身体早已僵硬,皮肤呈现青白色,像是被抽干血色。
程医生拨开死者的眼皮。
那双眼睛早已失去焦距,瞳孔扩散。
“做清洁也就是敷衍了事,才一个人来看电影,什么吃的都没买,能制造多少垃圾?当时清洁工老伯连垃圾桶都没拿,就是进来随便转一圈,一开始没当回事,甚至没开灯。”小孙压低声音说道,“结果那男人一直坐在那里,老伯还以为他睡得这么深,喊了几声,后来见实在叫不醒,才开灯查看。”
“一碰就发现不对劲,硬得跟木头似的,肯定有问题。”
“现场有被移动过的痕迹吗?”
“应该没有。清洁老伯说除了推了下肩膀确认,其他什么都没有动过。座椅周围的地毯上也没有发现拖拽痕迹。”
程星朗戴上口罩,开始初步尸检。
他的动作精准利落,指尖轻轻拨开死者的衣领,露出脖颈处的细窄勒痕。
这是一道深紫色的痕迹,也是死者的致死原因。
“钢丝绳勒颈致死。”程星朗淡声道,“从角膜混浊程度和尸温来看,死亡时间在一个半小时至两个小时之间。”
话音落下,他抬起死者手腕,用指腹按压。
梁奇凯看了眼手表:“电影是五点四十分开场,也就是说……”
“死亡时间与电影开场时间基本吻合。”
程医生轻轻抬起死者下巴,露出完整勒痕。
“尸僵刚从颈肌开始形成。”
“这里是第一现场吗?”
“基本可以确定。”
“施力方向是从左侧斜向切入。”
祝晴抬起两个座位之间的扶手。
受害者坐的是最后一排位置,放映厅座椅间距很窄,她想象着凶手是如何趁着黑暗坐在他的左侧,用钢丝绳完成这一系列动作。
莫振邦的声音从后排传来:“查一下这个座位的售票记录。”
戏院经理站在放映厅门口,根本不敢往里走。
“阿sir,真的死人了?”
“这、这场电影就卖了他一张票,你们说的左边座位肯定是没人的。”
售票员上前:“他买票的时候,我还特地提醒过他……随便坐在哪里都可以,反正座位全都是空的。”
鉴证科同事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掉落在放映厅地面的电影票收进证物袋。
电影票皱巴巴的,票面显示是案发时的场次,座位位于放映厅中段偏右的位置。
“座位显示确实不是最后一排,也就是说,当时是死者自己选择坐在这里?”
“很正常啊,我平时看电影也喜欢坐在后面。”
“戏院宽敞,坐在最后一排的正中间,他倒是选了一个好位置。”
“这个死者……”曾咏珊忽然喃喃道,“好像有点眼熟啊。”
祝晴和程星朗几乎同时凑近死者。
两人的肩膀不经意间相触,却又都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那张已经失去生气的脸。
捕捉着每一丝细小的、容易被忽视的纹路。
站在过道的曾咏珊不由打了个寒颤,搓了搓胳膊。
这两个人!面对诡异的尸体,能不能表现出一丝应有的慌张啊!
……
莫振邦站在放映厅中央,环视着,视线不错过每一个可能的出入口。
下属们陆续上前汇报,脚步声回响着。
“死者身上很干净,没有身份证、BB机、手提电话……钱包里的现金还在。”
“售票员说当时他一个人来买票,还笑着说很期待这部电影,当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这种老片重映,来看的多半都是怀旧的中年人。”
“这破戏院连监控都没有。”豪仔踢了踢摇晃的座椅,“检票口就一个打瞌睡的老头,随便什么人都能溜进来。”
莫振邦翻阅着下属递来的笔录本,快速分派任务。
“家乐去查死者指纹,对比失踪人口数据库。”
“咏珊和祝晴走访戏院附近的商铺,看有没有人注意到可疑人物。”
“还有就是……”
昨天下午茶时间,他们还在CID办公室开玩笑,说这差事简直是在养老,毕竟距离上一起案件已经过去二十多天了。谁知道,今天就出了这档子事。黎叔调侃着,到底是谁乌鸦嘴,以后再说这样的话得罚款。
“这嘴真是开过光,好的不灵坏的灵。”
一阵风从戏院门口灌了进来,几个警员不约而同地缩了缩脖子。
大家眼巴巴地看着法医和鉴证科的人收拾工具,准备回温暖的警署工作。而他们,只能继续在寒风里奔波。
程星朗正要上车,突然转身对祝晴说:“谢谢你的礼物。”
那张金属书签,此刻正卡在程星朗书桌上那本专业书籍里,严丝合缝。今早阿Ben还想抢去看,被他眼疾手快地护住了。
曾咏珊也晃了晃手腕,上面戴着条精致的手链:“我也用上啦!超级喜欢!”
夜色中,祝晴的嘴角微微上扬。
原来送出去的礼物被人珍视,是这种感觉。
晚上十点,祝晴独自驾车行驶在空旷的街道上。
车窗外的寒风呼啸而过,深秋都即将过去,马上就要到冬天了。
她开得很慢,还多绕了一个路口,不太想回家。
从前不论早晚都无所谓,不管福利院宿舍还是警校宿舍,不过是睡觉的地方而已。可现在不一样了——妈妈今晚的康复训练顺利吗?萍姨是不是又在唠叨着让她早点休息?
还有放放。
此刻他应该睡熟了吧,说不定还抱着游乐园套圈来的毛绒小熊。
没有他在,外甥女居然有些想念。
红灯亮起,祝晴踩下刹车。
她忽然意识到,原来这就叫牵挂。
……
放放小朋友坐在病床边,兴奋地说个不停。
盛佩蓉惊讶地发现,这个小不点,竟对可可的往事了如指掌——
明明他也从未参与过她的童年。
放放知道外甥女在福利院的院长姓郭,最好的朋友是欣欣姐姐,福利院有大孩子欺负人,她挥一挥拳头把他们打趴下,后来即便是大孩子,在她面前也不敢再吭一声。说到激动的时候,小不点还要添油加醋,比如捏紧肉乎乎的小拳头,送到自己嘴边轻轻吹气。盛佩蓉不由莞尔,她想,像可可这样情绪不外露的孩子,当年在福利院用的应该不是这一招。
盛放小朋友还知道,晴仔每次打架都能赢,院长罚她的时候,她不服输,也不认错,就是罚站很久很久,也不会吭一声。
“所以她这么厉害,擒拿术可以得满分。”
“晴仔在警校拿了一级荣誉,每年全校都只有一个名额!”
放放一脸骄傲,仿佛拿到荣誉的是自己。
“晴仔还在训练中受过伤,但是她不哭的。”
“受了伤,就自己包扎好……”
盛佩蓉静静地听着。
通过这些零碎的片段,她仿佛看到女儿成长的轨迹,那道独自面对一切风雨的倔强身影。
“又能打,又会破案,连教官都夸晴仔将来肯定是个好警察。”
“少爷仔,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啊?”萍姨忍不住插话。
放放扬起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