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看报道才明白,原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偷偷相爱的人,怎么可能瞒得过朝夕相处的眼睛呢?”
徐家乐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表情变化。
顾旎曼眼中闪烁的光芒与憧憬,他曾在周永胜的原配妻子脸上见过。江小薇有过一模一样的神情。
这个男人,在每段感情开始时总能化身完美恋人,让人刻骨铭心。
顾旎曼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
曾咏珊轻轻将一次性水杯推到她面前:“需要休息一下吗?”
顾旎曼没有喝,只是用双手捧住纸杯。
在审讯室刺目的灯光下,她手上的疤痕就像是蜈蚣,曾咏珊看了片刻,不忍地移开视线。
“他要带我私奔。”她说,“那天演的,是一场悬崖边的戏,我记得,那里风景很美,天地辽阔,心境也开阔。他突然问我,愿不愿意和他远走高飞。”
“我愿意的,但是我不能。”顾旎曼垂下眼帘,“我知道他有太太,有小孩。”
电影杀青前几天,顾旎曼和他提了分手。
她的声音变得沙哑破碎,更加断续:“我不能这么自私。”
笔录做到这里,徐家乐与曾咏珊交换眼神。
这与当年剧组人员的证词不谋而合。工作人员回忆,杀青前那段时间,导演和女主角确实情绪异常低落。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入戏太深、难以出戏的表现,甚至将后来的“殉情”也归结于他们的感性。
但现在看来,也许只是因为,顾旎曼向周永胜提了分手。
顾旎曼闭上眼睛,轻轻叹息。
那时,正是周永胜爱得最炽烈的时候,那个向来体面的男人竟穿着西裤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挽留。她说,自己同样不舍,差点心软,却还是坚持分开。
“我从没见过他哭过。”顾旎曼失神地呢喃,“他为我哭了。”
就在电影杀青次日,意外降临。
即便穿着厚重的大衣,身处温暖的审讯室,回忆到这里,她仍止不住地颤抖。
泪水浸湿睫毛,她强忍哽咽,艰难地继续着叙述。
“没关系。”曾咏珊说,“慢慢来。”
审讯桌上,一滴泪砸下。
顾旎曼蜷起手指,却使不上力,又颓然松开。那是即便时隔十年仍无法抚平的伤痛,硫酸灼烧的剧痛,即便如今伤口早已愈合,仍会在雨天、在某个如当年一般的深夜,撕扯着她布满疤痕的脸颊、肩颈和双手。
“当时,硫酸朝我泼来……”
“我躲开了,可还是——”
她的指节,抵住太阳穴。
那一幕,顾旎曼很少回忆,刺鼻的气味、锥心的疼痛,那张带着恨意的脸。每当想起,她几乎无法呼吸。
“幸好我躲过去了,只有左脸、脖子、肩膀……”顾旎曼的胸口剧烈起伏,眸光里晶莹的泪水滑过凸起的、触目惊心的伤痕。
她抬起手,指腹抵在左脸的疤痕上:“还有手,手是因为……我不小心摸了脸颊。”
顾旎曼清楚地记得,当时她吓傻了,下意识用手去摸脸,灼烧感在指尖蔓延。手指像是被黏在脸上,血肉模糊。
“那个人……还想扑上来。”
“是永胜突然出现救了我。”顾旎曼继续道,“他说我是公众人物,不能去公立医院,私立医院也不行。”
周永胜有相熟的医生。
她被带去一间隐蔽的私人诊所治疗。
“是一位老医生,处理了我的伤口。”她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伤口受到感染,我全身发热,高烧不止。”
曾咏珊的笔尖一顿:“记得诊所名字吗?”
顾旎曼摇摇头。
那时的她,只想寻死,而周永胜说,他愿意陪她一起。
泪水不断滑落,浸湿伤痕,带来更深的灼痛。
她颤抖着写下遗书,而周永胜紧紧攥着那张纸,将她拥入怀中。
“是谁做的?”
“他说是和我竞争《月蚀》角色的演员,已经报警,警察会通缉。”
而她早已被疼痛折磨得心力交瘁,哪里还有余力去追问真相。
曾咏珊皱着眉:“就是周永胜吧。”
“不可能。”顾旎曼猛地抬头,斩钉截铁地说,“是他救了我。”
她颤抖的手指轻轻抚过脸上的疤痕。
“看见了吗?就算我变成这样,他也没有嫌弃过。”顾旎曼说,语气执拗而坚定,“即便这样了,他仍然不离不弃,照顾我整整十年。怎么可能是他干的?”
“他一次次对我说……”她学着周永胜的语调,“‘我依然爱你’。”
周永胜死了,真相随着那具冰冷的尸体沉寂。
当年电影杀青,顾旎曼不过十八岁,刚成年而已。她被控制着,以爱的名义。在被硫酸毁容后的日日夜夜里,她几乎崩溃,是周永胜牵着她,走过那段最黑暗的路。
审讯室里的空气凝固了。
整整十年,她被周永胜病态的占有欲和拯救欲圈养着。
如今他死了,她就像是被剪去翅膀的鸟,不会独自离开,不愿离开,甚至不知道该怎样离开。
这是扭曲到极致的爱,被驯养后的依赖。
直到现在,顾旎曼仍相信着他的一切。
她说,周永胜从不介意她的残缺。
却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残缺,或许是他亲手制造。
“不管你们怎么说。”顾旎曼重复道,“我知道不可能。”
……
观察室里,警员们神色凝重。
周永胜和顾旎曼“殉情”时,一个三十四岁,一个十八岁。媒体渲染的爱情故事无法说服警方,所有人都认为,当时他是欺骗了一个刚步入社会的女孩,玩弄她的感情,为自己的电影宣传加码。
但原来真相比他们的推断更加恶劣残忍,他要将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他早就开始转移财产,就为了和年轻漂亮的顾旎曼双宿双飞。”
“他找的那个替身,就是提前想好了对策。不愧是周导,连死亡都要设计得轰轰烈烈,最后甚至自导自演,将作品推向巅峰。”
然而周永胜怎么也没想到,满眼都是他的女孩,竟会提出分手。
“周永胜太清楚十八岁的爱情有多脆弱了。等见了世面,谁还记得他这个老男人?当时的周导早就疯魔了,根本接受不了。”
因此在那个夜晚,周永胜毁掉顾旎曼美丽的脸。
她再也当不了明星,甚至,再也见不了人。
更病态的是,当顾旎曼绝望哭泣,他却享受着将她拖出泥沼的成就感。
他认为,自己在拯救爱人。
这十年对于周永胜而言,简直是称心如意。
“他活得太畅快了。白色小屋的每个角落都按照他的喜好来布置,厨房里,顾旎曼为他煲汤……”
“所有人都认为他是英年早逝的优秀导演,整个电影圈都在缅怀着他。而在家,他又是顾旎曼唯一的依靠。他的虚荣心,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每当顾旎曼因被毁容而自卑,他更加得意,她的脆弱,就是他正在欣赏的杰作。”
“十年间,他依然爱顾旎曼。极致的呵护,像是护着瓷娃娃。甚至瓷娃娃破碎,他更痴迷,那是他亲手刻上的印记。”
曾经,周永胜也这样深爱着江小薇。
只是岁月催着江小薇成熟,她不再躲在他的身后,体谅他的辛苦,成长起来,和他一起撑起这个家庭,夫妻俩为儿子遮风挡雨。
只可惜,这从来不是他想要的。
被摧毁的顾旎曼,能让他永恒的救赎对象。
本来生活就这样过下去,直到双重户籍的漏洞问题。没了身份,生活上会存在极大的不便,因此,周永*胜必须带着顾旎曼离开。
警员们踏出观察室,整理桌上散落的案卷和资料。
调查工作没有丝毫的松懈,警方仍在追查线索。
莫振邦要求下属们调出十年来失踪人口的档案,重点排查与替身演员特征相符的案件。
最终,警方锁定了三组报案信息。
“先安排家属明天来警署吧。”
案件的侦查工作稳步推动着,办公室里紧绷的气氛也缓和下来。
也许从她家人口中,能将十年前的真相拼凑得更加完整。
至此,殉情案才算真正地理顺了。
所以,回到原点,是谁杀了周永胜?
……
晚上八点整,祝晴推开家门。
客厅里,盛放小朋友正踮着脚尖在白板上涂鸦。
听到开门声,他张开小胳膊挡在白板前,圆滚滚的小身体却根本遮不住什么。
祝晴故意不去看他的“大作”。
她问:“放放,要不要出去玩?”
盛放丢开画笔:“要啊!”
约放放小朋友出门,就只是一句话的事,轻松搞定。
宝宝说走就走,几分钟后,舅甥俩都已经出门了。
萍姨在厨房洗了手,追到门边。
两个人已经进了电梯。
“这么晚了,你们去哪里啊?”
放放脆声声地回答:“看大姐!”
“你这都知道?”
盛放背着小手,表情高深莫测:“知外甥女莫若舅。”
与此同时的疗养院套房里——
静得出奇,就连走廊上来回的脚步声,都被衬得格外清晰。
“晴仔晴仔。”
“哇……”
盛佩蓉靠在床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又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她才确信不是错觉。
盛佩蓉坐起来,往门外看去。
见到可可时,她一怔,随即眼底漫起惊喜的笑意。
大姐还在接受复健治疗,开门要推着轮椅不方便,为了不让她太辛苦,盛放小朋友连钥匙都有。
“大姐大姐!”
“是可可来喽——”
疗养院里住着需要休息的病人,这个时间点,对于病人来说已经不早了。值班护士笑着摇摇头,没有阻拦这位活力十足的小访客。
“让妈妈看看。”盛佩蓉扶着祝晴的肩膀,仔细端详。
“瘦了吗?”祝晴笑着问。
电视里都是这样演,妈妈定神一看,女儿都忙瘦了。
然而现实是,可可一刻不停地工作,应该很累才对,却一点都不憔悴,反而精神奕奕。
“因为我们晴晴仔就是这么靓女。”放放依偎着外甥女,做她的一号发言人。
“小马屁精。”盛佩蓉失笑。
“晴仔,快听听。你妈咪又说什么啦!”
放放一脸可怜地控诉,委屈巴巴告诉晴仔,平时她不在,自己就是这样被欺负的。
小朋友告状,大姐连忙承认错误。
“她不会改的。”放放气呼呼地说。
“这个大姐怎么这样!”祝晴站在了小舅舅这一边。
虽然是被敷衍,放放还是扬起下巴,一脸的骄傲。
时间在说笑间悄悄流逝。
盛佩蓉频频望向时钟,每当分针轻轻跳动一格,她的眼神就黯一分。
可时候不早了,祝晴还是站了起来。
而后,她走到衣柜前,找出自己和放放的备用睡衣。
盛放小朋友凑到大姐耳边:“书包都放车上啦。”
“今天留下来陪大姐!”
盛佩蓉猛地抬头,眼底闪过惊喜。
昏黄的灯光笼罩着这间康复套房,这里温馨得像是一个小家。
舅甥俩担担抬抬,一起搬出两张陪护用的折叠床,一左一右摆在盛佩蓉的病床两侧。
她左右看看,女儿窝在左边温暖的被窝里,右边的小弟则将小脚丫伸出被子乘凉。
她终于了解,为什么放放总是期待着可可结案。
“肯定是破案了。”盛佩蓉轻笑道。
“算破了一半。”
“还有这种说法?”
墙上的时钟,“嘀嗒嘀嗒”地走着。
伴着大姐和晴仔的交谈声,就像是一首温柔的催眠曲。
“我总觉得……”祝晴的声音越来越轻,“这才刚刚开始。”
盛放:“阿John又要失眠了。”
病房里越来越安静,窗外的月色透过纱帘隐隐约约地洒下。
祝晴的眼皮渐沉,终于抵不住睡意。
盛佩蓉好奇地问:“阿John是谁?”
盛放蹭着枕头,眼睛亮亮的:“朋友啦。”
盛佩蓉愿意了解女儿和小弟的一切。
她笑着问:“就像是金宝、椰丝那样的好朋友吗?”
“是啊……”
“那——”盛佩蓉状似不经意道,“程医生约可可看什么电影呢?”
祝晴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放放小朋友“哼”一声,把小脸埋进枕头里。
慢慢地,疗养病房里变得静悄悄,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
盛佩蓉等了许久,也没等到答案。
她连忙挪到右边陪护床,压低声音:“可可睡着了,快跟我说说。”
“小弟?”
这个小孩,该睡的时候生龙活虎。
该传递情报的时候,三秒打起小呼噜。
“真是靠不住啊。”
放放翻了个身。
小弟在梦里也不吃亏,咂巴着小嘴告状:“晴仔,大姐又说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