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太太用硫酸毁了我的容。”顾旎曼冷笑,轻抚自己的脸颊,“我本来打算报警,但是我父母,收了他们的钱。”
观察室里,所有人都凝视着单面玻璃后的顾旎曼。
这是警方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监控画面记录着她的神色变化,每一声呼吸都被放大,每一句供词都无比清晰。
“别说一九八五年,就是十年后的今天,那仍是一笔巨款。”顾旎曼的双手握在审讯桌的桌沿,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又松开,“这笔钱,足以让他们求被毁容的女儿私了,放过那个‘用情至深的可怜太太’。”
她的眼神变得冰冷,重复十年前听见的那些刺痛自己的话。
“我的脸已经毁了,靠这张脸,一辈子不可能赚到这么多钱。”
“送她去坐牢有什么用?不过是一时解气。”
“还不如用这笔封口费,让一家人过富足的生活,牺牲我一个而已。”
莫振邦翻开十年前“殉情案”的验尸报告:“他们收钱,了结这件事,从此有关于金家的一切,在你的世界里消失了。”
可以预见的,金老板再也没有出现,也不可能出现。
顾旎曼接受了周永胜替死、殉情的提议。
“当时我高烧不止,根本没有办法做什么。”她说,“永胜早就用了大半年时间训练替身,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他唯一担心的是,在认尸时,我的父母会提起硫酸毁容的事。如果那样,就功亏一篑了。”
顾旎曼轻笑:“但是没有,他们不敢提。说好的不能‘出卖’金太太,如果那笔钱被收回去怎么办?”
“巨人观现象,尸体高度腐败,除非家属坚持认尸,否则不会安排。”莫振邦说。
警方从未提及“毁容”,顾旎曼的父母也不敢追问。
他们还以为真是自己的女儿想不开,与大导演殉情。
“他们的女儿死了。”顾旎曼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没了我,一家三口更加美满。”
接下来的供述,与警方锁定的侦查方向完全吻合。
她的伤痛换来顾家人的安宁,可他们凭什么心安理得?
顾旎曼决定亲手改写结局,她要让他们永远消失。
而周永胜,是她精心打磨的一把刀。
每当顾旎曼颤抖着坐在窗边,任由海风吹拂,泪流满面……他就心甘情愿,为了她的笑脸,做什么都愿意。
第一个是顾母,余丹翠。
周永胜的长相并不引人注目,剪了短发,摘下眼镜,可以接近她而不被人发觉。
“死人是不会杀人的。”顾旎曼淡淡道,“谁都不可能怀疑到他身上。”
事情的进展远比她预想中还要顺利,当周永胜步步紧逼时,余丹翠惊慌地回头张望,不经意倚上生锈的栏杆,由高楼坠下。
“那天永胜回家,”顾旎曼的嘴角浮现笑意,“我特意给他煲了汤。”
第二个是顾国栋。顾旎曼了解他的野钓的习惯。很容易,提前摸清楚他钓鱼的地点,篡改水面警示牌,水位看似平缓,实则陡降。
他就这样,在深夜溺亡。
“第三个是我弟弟。”
莫振邦插话:“收下封口费的不是他,当年顾弘博才十二岁。”
顾旎曼惊讶道:“他没花吗?”
警方一时失语。
“那笔钱,几乎全花在他身上。”她说。
顾弘博的死,其实顾旎曼不急着下手。
她要等弟弟长大,用她被毁容的那笔钱考到车牌买下豪车,和女友最恩爱缠绵时再死——这时,他对人世间将更加留恋。
“因为只有这样,失去时才最痛。”
在顾旎曼的安排下,那天夜里,周永胜去见了顾弘博,他们聊了很多。
周永胜说的,是她准备的台词,姐姐并没有死,想要与他相认,姐姐如今更有钱了,当晚就在等他赴约……
“如果他不贪——”她忽地停顿。
“但他当然会贪。”顾旎曼继续道,“我弟弟迫不及待地,在酒精极度超标下开快车赶来找我,出了车祸,当场死亡。”
谈及金老板和他太太,她很遗憾。
他太太逃出国,她不可能查到对方的下落,而金老板,有钱人出出入入都请保镖的,她没办法。
“终于到周永胜了。”
“我承认,这十年他对我无微不至。”
“但我需要一个契机,恢复自己的身份。只有成为被囚禁的受害者,才能从荒芜的小岛走出来。”
在解决顾弘博后,周永胜听闻移民局新出台的规定。
他提议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在旅行社门口,他谨慎地找了个路人替顾旎曼买票。
“他信誓旦旦地说黑市的假护照万无一失。”顾旎曼捋了捋额边的发丝,“这种自负的保证最愚蠢。”
“十年了,他始终活在那个大导演的幻梦里。整天对着那些所谓经典影片评头论足,非要我陪他分析,真以为自己是什么艺术大师。”
“这十年的纠缠早已经让我厌倦,只要他不死,我就永远见不得光。永胜他……该发挥最后一丝价值了。”
让顾旎曼意外的是,周永胜临走前竟去见了儿子。她以为,他早就已经忘记自己有这么个“宝贝儿子”。
她冷声道:“十年时间,没听他提起过那个儿子。到最后,居然变成慈父了。”
这是一个在顾旎曼意料之外的小插曲。
不过这无关紧要,即便江一凡告诉江小薇也无所谓。
“江小薇要是有头脑,不会在银行账户都快被掏空时,还沉浸在可笑的幸福幻想里。”顾旎曼面露鄙夷。
“我们看的第一部 电影,就是《寻梦》。”
“经典重映,我约他再看一次,他对这一次的约会很期待。”
“为什么选在霞光戏院?”莫振邦问。
从十岁开始,顾旎曼就常溜进霞光戏院,没人比顾旎曼更熟悉这个地方。
每一个后门、侧门,她都了如指掌。
“永胜总爱炫耀当年是如何把烂剧本摔回那个带位员的脸上,似乎很得意。”
“也是,十年的沉寂,他愈发怀念当大导演时的风光。”
“只知道沉湎过去,他真是老了。”顾旎曼冷冷补充,“没用了。”
踩点时她发现,当年的带位员何立仁已升任经理。
工具间里的钢丝绳是现成的凶器,而何立仁,是最合适的替罪羊。
这构成了本该完美的谋杀案。
“隐形眼镜呢?”莫振邦打断她,“如果摘除隐形眼镜是为了躲避警方追踪,这和你最初的动机矛盾。”
“什么躲避追踪?”顾旎曼思索良久,才恍然想起,“你说隐形眼镜?他的眼睛不舒服,摘了隐形眼镜。还没来得及重新戴上,就被我捏碎在掌心。然后——”
她做了一个勒颈的动作。
回忆至此,顾旎曼的语气变得轻柔,仿佛在讲述一个爱情故事。
那短短几秒,他震惊、难以置信,眼中还闪烁着泪光。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戴着橡胶手套,深情地抚摸他的脸庞。
“我终于告诉他,”顾旎曼裹紧厚重的大衣,嘴角牵起一抹弧度,“我可从来没有爱过他。”
……
案件终于尘埃落定。
“隐形眼镜的事纯属巧合,不过倒是阴差阳错确认了死者身份。”豪仔调侃道,“幸好当时赶在媒体曝光之前查清他就是周永胜,否则又要挨上头的训。”
“高度近视的人摘了隐形眼镜,眼前一片模糊。在这种朦胧中死去,倒是很符合这位文艺片大导演的追求,致死都是唯美浪漫的。”
“就算戴着眼镜,他又看清过什么?周永胜不会想到,那个看似柔弱的恋人一直在控制他。最后一刻,恐怕死不瞑目。”
“这十年里,除了周永胜,她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但是……当他的资源彻底枯竭,一切价值被榨干,还有什么可利用的?不如死了清净。”
办公室里,议论声此起彼伏,众人如释重负。
“周永胜抛妻弃子,落得这个下场也是活该。”
“顾旎曼惨遭毁容,在这件事情上她确实是个受害者,但后续的一连串策划杀人,她也绝不无辜。”
“金太太和金老板,死的死、瘫的瘫,江小薇和江一凡回归平静的生活,刘威与偶像重逢,何立仁洗脱嫌疑……”
“整起案子里,替身小姐最可怜,遭受无妄之灾。”
“替身小姐招谁惹谁了,平白无故送了命。”
“不是替身小姐。”祝晴从收尾资料中抬起头,轻声纠正,“她叫阮文静。”
她叫阮文静,十年时间却始终没有姓名。
这起案子到头来最让人唏嘘的,是她。
还有那个到处张贴寻人启事,求女儿回家的父亲。
办公室的气氛突然变得凝重。
豪仔拍了拍手打破沉默:“晚上去哪里吃一顿?”
“我不去了。”祝晴收拾着桌面,“要去接放放。”
“我也不参加。”曾咏珊伸了个懒腰,“回家陪爹地妈咪吃饭。”
“也别算上我。”莫振邦从茶水间出来,经过下属们的工位,“改天吧。”
大家顿时想到,过几天莫sir要考督察试,顿时都一脸正色。
“我都不紧张,你们紧张什么?”他说,“平常心面对。”
“没法平常,这关乎全组的大餐呢。”
莫振邦摇头失笑,赶紧回办公室温书。
他转身时,正好看见翁sir春风满面地从走廊那头走来。
翁兆麟推开门,撞见要开溜的祝晴。
两个人在CID办公室门口对面对站着,僵了几秒钟。
祝晴挥了挥手。
翁兆麟:……
要不说外甥似舅呢,连摆摆手的动作都如出一辙,只差说一声“阿John掰掰”了。
……
祝晴停下车,一路小跑冲向幼稚园门口的校车停靠点。
放放小朋友迈着小短腿上校车前,被一把拦下。
盛放眼睛发亮:“晴仔!”
昨晚还在警署奋战到天亮的外甥女,突然就带来结案的好消息。
记在放放小本本上的待办事宜,要提上日程,一一实现。
第一站,他们直奔弥敦道那家熟悉的地产公司门店。
几个月前的那笔交易,让王经纪对这对特别的舅甥组合记忆犹新。
他站在门口,一眼就认出盛放——这个揣着黑卡来看楼的小少爷。
“盛先生!”他堆满笑容迎上前,转而望向祝晴明显卡壳,轻咳一声,“两位今天想看什么样的单位?快请进。”
盛放小朋友踮起脚尖:“他忘记你叫什么哦。”
王经纪的脸涨到通红,将他们引进会客室:“抱歉抱歉,这边请。”
会客室里,祝晴和盛放面前摆着茶水。
“何文田别墅区,距离油麻地警署车程十分钟内。”房产经纪翻开资料册,“加多利山也很不错,距离油麻地三到四公里,很多明星住那边。”
王经纪精心为他们挑选三套优质房源:“不如明天抽空去看看?”
舅甥俩都很干脆,看房的事宜敲定下来。
等到送他们出门时,王经纪突然灵光一闪:“对了,九龙塘怎么样?我刚才听说小朋友的幼稚园就在这边,这可是九龙核心区。”
“我又不是永远读幼稚园。”
王经纪干笑两声。
看来小客户对名校区并不感兴趣。
他站在原地,目送大小客户离开。
“要离我们警署近,以后我上班也方便。”放放奶声道。
“你以后不一定分到油麻地警署。”祝晴说。
盛放小朋友完全没想到这一点。
“我不管,我要和晴仔当同事。”
“哇……你还耍赖?”
王经纪站在原地,听着渐行渐远的笑闹声。
几个月时间过去,这对舅甥俩变得不一样。
具体哪儿不同,他也说不上。
他搓了搓手,干劲十足地转身回去整理房源。
这次真是撞大运,财源广进!
……
祝晴和盛放小朋友在盛佩蓉那儿吃了晚餐。
离开疗养院时,天色已晚。
盛佩蓉坐在窗前,望着他们的背影,嘴角不自觉牵起温柔的笑意。
在她眼里,这分明还是两个需要照顾的孩子。一个牵着另一个,居然还一本正经地去看房子了,真是辛苦。
祝晴和放放到家时,嫩黄色的小伞依旧挂在门边的玄关柜上。
萍姨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天气预报主持人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现在是天文台发出的气象预报,未来三日持续天晴干燥,最高气温……”
放放小朋友举着伞,朝着窗外怅然道:“快下雨!”
“盛放——”祝晴的声音从浴室传来,“过来一下。”
放放小朋友立马化身小老头,一手扶着腰,一手拄着小伞当拐杖,“笃笃笃”地敲着地板,慢悠悠挪过来。
这是他最近最爱玩的假扮老人家游戏。
“准备好了吗?”祝晴握住伞柄。
盛放眨着圆溜溜的眼睛,还没反应过来——
“啪嗒”一声,伞面突然撑开。
与此同时花洒启动,水珠噼里啪啦地落在伞面,发出清脆欢快的声响。
就像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放放惊喜地扶住伞柄,将小脑袋探出伞外又赶紧缩回来。
这是一场专属于盛放小朋友的雨景。
萍姨倚在门框边,笑着看眼前这温馨的一幕。
还说不要娇惯少爷仔呢,明明最惯小孩的,是她自己呀。
“哗——明天下雪吧!”
“我还要看彩虹……和极光!”
“雨声”与小朋友的笑声交织在一起。
祝晴弯着腰,看着伞下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宝宝,轻轻刮了刮他的小鼻子。
“没问题。”
“晴仔晴仔。”放放仰着圆嘟嘟的崇拜小脸,“你是魔法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