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麻地警署审讯室里,莫振邦和黎叔两位经验老到的警官正对嫌疑人展开审讯。
与此同时,其他人员仍在紧锣密鼓地展开调查。不时有警员带着证据匆匆赶回,或通过电话汇报着最新的调查进展。
祝晴此刻正站在霞光戏院老板的病床前,昏黄的灯光下,老人的病容格外憔悴。
曾咏珊推门进来,手里还握着刚挂断的手提电话,递给祝晴。
“联系上莫sir了。”她压低声音,“已经告诉他,顾旎曼从十岁起就经常在霞光戏院出入。”
曾经风光无限的戏院,如今已经衰败,经营入不敷出,员工们有被裁的,也有主动离职的,剩下几个看似仍留在岗位,实则也在暗中物色新的去处。
“人人都劝我关门大吉,戏院不赚钱,每个月还要倒贴工钱。”
“儿女们天天催我,别做这赔本的买卖。”
“可我放不下啊。”老人说,“你们还年轻,没见过我们霞光戏院最辉煌的时候。当年的首映礼,哪一场不是在我们这里办?就连那些影帝影后看见我,也得规规矩矩地喊一声‘耀哥’。”
提及往事,老人的眼底闪着光彩。
谈起发家史,他滔滔不绝,但警方更在意的,是那个与戏院渊源颇深的女孩。
“那孩子啊……”老板的眼神变得复杂,“我第一次见她就知道了,连眼神都是倔的,要是一心走这条路,迟早能出头。谁能料到——”
祝晴注意到老人床头散落的报纸杂志,连日来的头版头条,大多是周永胜和顾旎曼纠缠十年恩怨的相关报道。
最刺眼的,是顾旎曼在阳光下狰狞的伤疤,即便墨镜遮掩,人们仿佛还是能看见她藏在镜片下惶恐无助的眼神。
这时护士推门进来:“探视时间早就过了,病人需要休息。”
被催促离开前,祝晴最后问道:“当年那家影视公司的老板,你还记得叫什么吗?”
“忘不了。”老人不假思索地回答,“天威影业的金老板,谁能不知道他?”
……
祝晴和曾咏珊赶到天威影业大楼。
零星几盏灯亮着,正在加班的员工并不清楚影业与顾旎曼的交集。
辗转过后,她们终于联系上天威影业现负责人金思珩,也就是那位金老板的女儿。
警方驱车前往金家。
当车子驶入铁门,金思珩就站在门边等待。她穿着简单的黑色套装,抬起手看了一眼时间:“我还有一个会议,最多只能给你们半个小时。”
客厅内摆着昂贵的老式家私,墙上挂着几副海报,都是天威影业出品的经典影片。
角落里一张照片,金老板笑得红光满面,手中举着香槟,与自己旗下的艺人们合照。
那是属于金镇东的黄金时代,现在能报得出名字的演员,十有八九是他一手捧红的。
金思珩揉了揉发紧的眉心。
如今她接管天威影业,却不得不收拾父亲留下的烂摊子,陷于各种私生子风波,和虎视眈眈的“兄弟姐妹”明争暗斗,分身乏术。
“我知道你们是为什么而来。”金思珩说,“这几天媒体都在报道她的死讯,我还以为狗仔有多无孔不入,也不过如此。兜兜转转,居然还是警察先发现顾旎曼和我父亲的纠葛。”
“是我父亲签了她,那时家里的几处房产……我不知道哪栋是用来藏她的。”
曾咏珊翻开笔记本:“金小姐,能详细说说顾旎曼和你父亲的关系吗?”
“顾旎曼住在霞光戏院附近,整天发明星梦。”金思珩语气讥嘲。
顾旎曼和金镇东相识,就是在霞光戏院。
当时金思珩也在,是她告诉父亲,角落里站着一个怯生生的女孩。
“后来才知道,‘怯生生’——”金思珩嗤笑一声,“演的。”
后来发生的事,金镇东从未向女儿吐露半分。
在金思珩记忆里,顾旎曼这个名字再次出现时,他们已经亲密无间。
“资源的置换,各取所需,是一场交易,她成了我父亲的金丝雀。”
“她从不浓妆艳抹,看起来单纯,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我父亲喜欢她,将她养在家里,说她迟早要变成他的王牌。”
“他还带顾旎曼出入名利场,你们真以为她什么都不懂?“金思珩扬起唇,“她看着那些高级定制的晚礼服,眼睛都在放光。”
“知道周永胜是怎么认识她的吗?”
“大导演在一场私人宴会上见到她,像是着了魔,要为她量身定制剧本。”她停顿了一下,“就是那部《月蚀》。”
“她当时周旋在你父亲和周永胜之间?”
“我父亲和顾旎曼……”金思珩的冷笑里带着嘲弄,“根本拆不散,连我妈都说,这次不一样。一个刚出校门的女孩,手段倒是高明。”
“往常他在外面花天酒地,我妈总要闹。她说他们白手起家,是患难夫妻,绝不会像其他富太太那样装聋作哑。”
“可顾旎曼不一样,我妈不止是闹。为了她,家里鸡飞狗跳,我妈以泪洗面,抱着他们的结婚照不放。”
“再后来……”她耸耸肩,“我就不清楚了。”
曾咏珊合上笔记本:“冒昧问一句,你父母现在……”
金思珩的表情凝固。
她的母亲在十年前远走异国,直到病逝都没有回来。父亲三年前脑溢血半瘫,曾经叱咤风云的金老板,如今躺在病床上,口水浸湿衣襟,说不出话,甚至大脑也开始退化,连自己的女儿也认不出。
离开金家,祝晴和曾咏珊都沉默许久,沉浸在刚才的谈话中。
金思珩描述的顾旎曼,又是截然不同的她,与警方见过的形象大相径庭。
“说个好消息。”曾咏珊说,“舒莹莹已经离开了。那天给她留了BB机号码,在上飞机之前,她给我留言。”
“舒莹莹说‘谢谢’。”她的眉心舒展开来,轻声道,“还有‘珍重’。”
回到油麻地警署时,已经过了十一点。
两人刚走到楼下,就看见豪仔、小孙和徐家乐从一辆车上钻出来。
“真是难兄难弟和难姐难妹。”徐家乐笑道,“看来今天谁都别想早回家。”
小孙拍了拍手中的档案袋:“应该是她干的,至少是她唆使的没跑了。”
一行人往警署里走,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转头一看,是梁奇凯大步走来,手中还拿着从沿街几家商铺调来的监控录像。
几个人相视一笑,空荡荡的油麻地警署走廊里,回荡着他们的调侃声。
“又是自己人——”
“就好像油麻地警署的夜晚只属于我们。”
“别了吧。”徐家乐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不用这么浪漫。”
……
当原有的故事脉络被推翻,莫振邦和黎叔开始重新拼凑真相。
顾旎曼安静地坐在审讯室里,略显疲惫。
这是一个关于寄居蟹寻找宿主的故事。
最初是天威影业的金镇东,后来,她在剧组遇见了周永胜。
论相貌,周永胜确实平平无奇,但和五十多岁的金老板相比,他至少称得上儒雅体贴。只是,他远没有金镇东富有。
周永胜原本能成为顾旎曼的另一个跳板,但是在相处过程中,她发现他在社会地位、资源和财力上,远不及金镇东。
“你同时周旋在两个人之间。”莫振邦缓缓道,“犹豫是因为,本来以为知名导演能成为你的垫脚石,助你更上一个台阶。结果发现,他也不过如此。”
顾旎曼的神色微微一动,然而警方无法从她脸上读出更多信息。
毕竟,她有相当好的演技。
莫振邦并不急躁,他有时间慢慢耗,只是提醒顾旎曼,事已至此,关于周永胜的谋杀案没有悬念。
证据指向性明朗,她无法辩驳,倒不如坦白从宽。
黎叔翻动着案卷。
他语气平和:“硫酸的事,和周永胜无关,是金老板那边的人做的吧?”
顾旎曼闭上了眼睛。
十年过去,那些伤痕依然是她无法释怀的痛,跨不过去的心结。
漫长的沉默后,她终于开口,嘶哑的声音响起。
警方这才知道,当顾旎曼不再需要示弱博取他们同情时,说话甚至并不需要艰难仰头。她平视着他们,同样可以发声。
“那时刚进剧组,我和周永胜在一起了。”
周永胜有家室,却说要抛下一切带她远走高飞。他一直都是这样,满脑子不食人间烟火的幻想,爱情大于一切。那时的顾旎曼还不知道,他完整唯美的“计*划”里,早就安排好一个替身的角色。
“他知道你和金镇东……”
“他知道。”
那时的顾旎曼游刃有余,掌控着全局。她和周永胜的事,那些风言风语,传到了金镇东那里。同时,她看透周永胜并非更好的选择,但为了电影的完美呈现,仍旧敷衍地应付着他。
毕竟,是因为她和周永胜的这一层关系,他才无条件地精心雕琢,拍出她最美的样子。
作为新人,她太需要这个机会了。
“无论怎么衡量,我都不会选择周永胜。”顾旎曼神色冷静,“所以在电影杀青前,我提了分手。”
分手是真的。当顾旎曼说出这句话,周永胜跪倒在她面前苦苦哀求挽留。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成了她的噩梦。
“还记得金太太吗?”莫振邦翻动下属刚送来的笔录。
“十年前她突然出国,是因为你?”
顾旎曼的眼中燃起恨意,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女人,不会忘记那瓶滚烫的高浓度硫酸。
那是杀青之后,疯狂的金太太埋伏在她回家的路上。剧痛的灼烧感从脸颊蔓延到肩膀,而金太太的尖叫声比她还要凄厉。
混乱中,是周永胜的出现救了她。
那个女人逃走了。
而她被送进一家昏暗的小诊所,医生白发苍苍,老得连握针筒的手都在颤抖。
伤口很疼,每天都在溃烂感染,高烧让她昏沉,好几次她都以为自己要死了。
她甚至觉得,就这样死去也不错。
“我跟他说,我不想活了。”
“他就这样守着我,陪我写下遗书。”
这才是当年那起“殉情案”的真相。
周永胜以新戏试镜为由,将替身演员骗上游艇。女孩满心欢喜地换上顾旎曼的戏服,为这个机会为雀跃不已。殊不知几分钟后,她会跌入大海。
莫振邦的眸光沉下来:“你知道那个女孩代你而死。”
“当时我也生不如死。”顾旎曼反问,“还要在意一个替身的死活吗?”
她的眼神纯净明亮,宛如无害,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
莫振邦刚要继续追问,顾旎曼的身体往后靠去。
很显然,这番指责令她不悦。
“抱歉,我累了。”顾旎曼说,“按照规定,深夜时段,我有权要求休息。”
……
办公室里,豪仔烦躁道:“她居然睡得着?我可睡不着。”
“这是疲劳审讯……按照规定,也得让人家去休息。”徐家乐瘫在转椅上,“这个周永胜,从彻头彻尾的恶人,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为了所谓的爱情,伤害这么多人……”
“居然真有这种拯救型人格?一心照顾着顾旎曼,还照顾上瘾了,越来越沉迷。”
“心理学本来就是一门学问啊——”
“可惜人家顾旎曼不吃这套,不是不想甩开他,只不过当时没能力摆脱罢了。”
祝晴一丝不苟地按流程办完手续,给顾旎曼安排羁押室休息,上交表格时被莫sir直接赶回家。
“全体收工。”莫振邦不容置疑道,“都回家睡觉,有什么明天再说。”
办公室里响起应答声,警员们快速整理案卷资料,利落地起身。
祝晴到家时已经是深夜,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
外套都来不及挂好,她第一时间转向儿童房。平日里,小房间大多数时候是虚掩着的,放放还小呢,不愿紧闭房门,喜欢听着家里的动静入睡。
推开门的瞬间,祝晴愣了一下。
大晚上的,她的舅舅不见了,被窝里只有小熊玩偶的身影。
她这才转身查看鞋架,放放的小拖鞋整齐地摆在那里。
忙碌一整天,最期待的捏脸蛋环节落空。
整个人更加疲惫,祝晴拖着步子回房,哀怨躺倒。
第二天天刚亮,她就拨通了萍姨的电话。
手提电话那一头,传来放放小朋友得意的奶音。
“我去看你妈咪啦!”
祝晴失笑。
看大姐就看大姐,他总要演得像个老气横秋的小大人。
那头,放放对萍姨说道——
“晴仔好想我。”
祝晴抬眉:“谁说的?”
“我说的。”放放理直气壮,“你还不好意思承认呢。”
平日里,即便放放小朋友上完课外班回家,还是不见晴仔。
这下可好,变成祝晴在家里等他。
电话挂断。
“都好久好久没见到晴仔了……”
“少爷仔,这才一天呢。”
的士后座上,盛放晃着悬空的小短腿。
窗外晴空万里,他怀里还抱着“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小雨伞。
“伞仔,争气啊!”盛放对它说。
……
直至第二日清晨,审讯继续。
经过前一晚的较量,显然嫌疑人已经卸下伪装。
面对铁证,这块硬骨头终于被啃下来。顾旎曼索性不再遮掩,话里话外透着几分认命的漠然,既然棋差一着,也没什么好争辩的。
她往后一靠,平静地闭上眼睛。终于不必再费力扮演那个无懈可击的角色,不至于踏实,但一切到这里为止,她可以长出一口气。
“这里是刚整理出的顾家财产清单。”莫振邦推过一份文件。
一旦身份恢复,顾家的房产和车辆,理应自动转入顾旎曼的名下。
这同样是她选择现身的重要原因。
周永胜和顾家的遗产、积蓄,足以保障她的生活。
“那是我应得的。”顾旎曼的神色毫无波澜,“所有的东西,本来就是我的。”
一九八四年,顾旎曼偶遇金老板。这位富商对她一见倾心,很快,她就搬进渣甸山那栋富丽堂皇的别墅。就连电影杀青后,周永胜上门求她复合,也是在那座豪宅外的小道,意外撞见金太太,才救下被泼硫酸的她。
莫振邦和黎叔默契地对视一眼。
当顾旎曼亲口证实这段往事,警方的推断已然确凿,她与父母的关系极其疏离。
“一对正常的父母,就算再愚昧无知,只出于爱的本能,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女儿走上这条路。”莫振邦说。
“那时候……”顾旎曼停顿片刻,“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是永胜忙前忙后。”
当天晚上,顾旎曼的父母匆匆赶到诊所,是周永胜通知的。
他们站在病床前泣不成声,脸上写满心疼与痛惜。
“可他们最后还是把我托付给永胜照顾。”顾旎曼笑了,“因为他们要赶回去,弘博第二天上学,没人做早饭,他会饿肚子的。”
审讯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
“我都那样了。”顾旎曼一字一顿地说,“他就差这一顿早饭。”
她彻底对他们失望。
黎叔:“但这还不至于让你想要他们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