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放不知道晴仔看的是什么书,只知道慢慢地,她越来越认真。
这一页的目录,用加粗字体印着“情感中的共生关系”。
形容一方榨取一方情感,以过度依赖伴随隐形控制,而另一方则拯救奉献,甘之如饴。
段落间穿插着案例,鲜明对比病态寄生和健康依恋的关系。
“什么意思?”放放塞了满嘴的饼干。
“就像……一个人拼命索取,另一个不断付出。”
“听不懂。”
其实放放不需要听懂。
但祝晴还是解释道:“或者说,好比寄居蟹和它的壳。”
“晴仔,我想吃避风塘炒蟹。”
“等结案就带你去吃。”
有好多好多结案后的待办事项。
放放小朋友不着急,一笔一笔都记下。
月光澄澈,放放毛茸茸的小脑袋靠在祝晴肩头。
夜风凉凉的,他们将毯子裹紧,相依的背影却温暖得像是能融化即将入冬的夜。
……
案件看似明朗,所有证据都指向顾旎曼。动机、时机和作案手段,样样都对得上。
但祝晴却总觉得古怪,还有许多疑点,她尚未找到答案。
这一宿,祝晴没有睡好。
案卷中的线索、顾旎曼含泪的脆弱眼神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天刚蒙蒙亮,萍姨还在厨房准备早餐。
祝晴抓了两片吐司,轻手轻脚地溜出家门:“我先走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门口。
七点三十分,放放打着小哈欠坐在餐桌前。
他的面前摆着萍姨精心准备的早餐,一个人吃两人份。
盛放抓起萍姨的手提电话,熟练地按下盛佩蓉的号码。
“大姐大姐,晴仔没有好好吃早饭!”
这个手提电话方便盛放小朋友随时告状。
他一边向大姐报告,一边“咕嘟咕嘟”灌着牛奶。
而此时警署的CID办公室,祝晴是第一个到的。
每当失去头绪时,她都会重新翻开厚厚的案卷,一页页仔细翻阅。
大多数时候无法找到新的线索,这样的重读只是徒劳。
但偶尔,被忽略的细节会再次浮现。
霞光戏院……为什么偏偏选在那里?
祝晴的目光停留在霞光戏院经理何立仁的供词上——
“原来他一直记得霞光戏院,还记得十几年前被迫来参加宣传活动的事。”
“他说来的时候还在想,不知道当年那个带位员还在不在。”
周永胜那样清高自傲的人,如果他始终记得当年被迫参与商业片活动,记得那个曾被他羞辱的何立仁……会不会这些年,他也对顾旎曼提起过?
直到现在,顾旎曼依然是伤痕累累、被迫反击的柔弱形象,让人不忍继续追查。
但如果——
何立仁这个替罪羊,是她精心挑选的呢?
一旦何立仁被定罪,她就能全身而退,从此逍遥法外。
想要这里,祝晴合上案卷。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一切都要重新梳理。
顾旎曼杀死周永胜的真正动机,究竟是什么?
……
案情分析会上,气氛凝重。
徐家乐和豪仔瘫在折叠椅上,一个用案卷盖着脸,一个疯狂按自己的太阳穴。
“不行了……脑子真的转不动了。”徐家乐嘟囔着。
“又要从头梳理?”豪仔叹了一口气。
黎叔用案卷本轻轻拍了拍两个人的脑袋。
梁奇凯起身,总结刚才祝晴提出的疑点。
“顾旎曼的弟弟葬礼当日,也是周永胜的死期。”他用笔敲着白板,“所以我们才认为,顾弘博的死是最后一根稻草,随着弟弟的死亡,她选择杀了罪魁祸首。”
但是弟弟的死,真的是催化剂吗?
“这是事实,还是我们的猜测?”
“再看时间线。”莫振邦沉吟道,“顾旎曼‘殉情’后,顾家突然有钱了。”
从工厂宿舍到深水埗唐楼,再到太子道的出租屋,他们搬家连租房的预算都很有限。
那套文华路的房子,还是靠顾旎曼祖父母留下的遗产。
“但是在顾旎曼‘殉情’死后的第二年,他们买下现在的房子。”
“以顾国栋和余丹翠当时的收入水平,很难买下这房子吧……当时文华路还没扩建呢,没有任何的补偿款。”
“房子价格不低,没有按揭记录,一次性付清——他们哪来这么多的钱?突然就发达了?这一点实在是太奇怪了。”
一开始,警方怀疑是顾旎曼留下的遗产改善了父母和弟弟的生活。
但是影视公司强调过,当时她的片酬并不高。
“这是片酬合同。”小孙将一份记录放在桌上,“只凭借顾旎曼留下的这笔钱,顾家人绝不可能买车又买房,一家三口过着这么滋润的生活。”
“再说回周永胜。当年他转移财产后,这十年全靠自己写的剧本为生。但要说帮着养顾家一家子人和顾旎曼,这样的收入情况,几乎不可能做到。”
“毕竟,他用的是化名,可没有大导演效应。再加上,他那点文人傲气,宁可饿死也不碰商业片。一个毫无名气的编剧,他能有多高的收入?”
“顾弘博那辆车,价格不菲……唐婷婷的父母不同意女儿和他交往,就是因为他的工作朝不保夕。以他不稳定的工作收入,加上姐夫接济?下辈子都不可能买得起那辆车。”
即便所有证据都指向顾旎曼,所有人仍下意识将她视为受害者,仍相信她与父母、弟弟感情深厚。
但如果她并不是任人宰割的弱者,对家人也根本没有那么深的执念呢?
摆在顾家的那张全家福,只有顾国栋、余丹翠和顾弘博三个人。
唐婷婷曾说过,很长一段时间,她甚至以为男友是独生子。
就算是在亲密的女友面前,顾弘博也从不主动提起姐姐。是因为不愿触及伤痛,还是因为……顾旎曼早就已经被遗忘?
“查到底,把这个案子理清楚。”莫振邦说,“我就不信了,一个顾旎曼而已,能耍得我们所有人团团转。”
下午,祝晴和同事再一次站在影视公司的玻璃门前。
制片经理曾明确表示,顾旎曼并不是周永胜签下的演员。
那么,她的演艺梦,最初是在哪里起航的?
推翻一切先入为主的假设,重新审视——
硫酸毁容,真的是周永胜干的吗?
就像寄居蟹,当旧壳资源枯竭、不再适用,便会寻找新的依附。
可谁能确定,它现在栖身的壳,就是最初的那一个?
……
“我们晴仔今天会很晚很晚才回家。”
放放小朋友不管去哪里,都是随地坐下,此时在疗养院也不例外。
他盘着小短腿坐在地上,仰着脸对大姐说,收工时他给祝晴打电话,那头的她声音雀跃,又投入到案情中了。
“太凉了。”盛佩蓉说,“你坐在垫子上。”
萍姨给少爷仔拿了一块柔软的软垫。
放放坐在上面,小书包摊在膝盖上。
可可没来,这是姐弟俩的夜话时间。
他从书包里,一样一样往外掏,一本正经地向大姐介绍。
“你看这个。”盛放举着一只玩偶,礼貌地对它说,“晚上好。”
很快,玩偶也回答道——
“晚上好,晚上好。”
“哦,这是鹦鹉。”盛佩蓉说。
“大姐!”放放一本正经地纠正,“这是咸蛋超人啊!”
太不可思议了,怎么会有人不认识咸蛋超人?
盛放仰着小脸,严肃地介绍咸蛋超人的生平。盛佩蓉点头听着,一不小心打了个哈欠,立马用咳嗽声掩饰。
“这个是变形金刚。”盛放又掏出一个玩具,小手灵活地扭动它的关节,“关节可以‘咔咔’响,你听。”
“咔、咔、咔——”
盛佩蓉配合地睁大眼睛:“这个关节居然可以‘咔咔’响!”
盛放骄傲道:“很酷吧。”
“很酷。”
放放小弟突然抬头:“哪里酷?”
“关节可以‘咔咔’响。”
一旁打盹的萍姨被这番对话惊醒,揉了揉眼睛。
她困惑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姐弟俩不仅说着一模一样的的话,就连表情都如出一辙。
萍姨捏了捏自己的肩膀。
是不是最近没休息好,糊涂了?
“还有乐高、忍者龟的模型……”
“这个这个!”盛放抽出一条发光腰带,扣在自己的肚子上,按下按钮。
“这是变身腰带!”
小朋友一脸的兴奋劲。
盛佩蓉笑道:“这么多玩具,是哪里来的?”
萍姨帮忙解释。
自从她有了手提电话,放放小朋友只要闲下来就开始拨号——打给外甥女、大姐,还打给程星朗。
萍姨告诉大小姐,放学时,靓仔医生和小少爷约好时间,将玩具交到他手里。
程医生效率极高。
三天不到,连限量款都集齐了。
“我们是在油麻地警署交易。”放放补充。
之前靠孩子传话,完全说不清。
现在有这一整个书包的玩具为证,盛佩蓉终于懂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盛佩蓉凑过去,“是不是该帮人家说几句好话?”
“不用啦。”盛放埋头摆弄忍者龟的模型,头也不抬,“程医生才不是这种人。”
程医生虽然在追他外甥女,但交朋友,还是真心诚意的。
“这样啊?”盛佩蓉抬了抬眉。
孩子心灵纯粹像明镜,眼睛也是雪亮的,小长辈一不留神居然帮忙把了关。
还没见面呢,盛佩蓉对这位程医生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她笑着揉乱放放的头发:“那可真不错。”
盛放小朋友却突然望向窗外:“萍姨!天气预报说明天还是不下雨吗?”
萍姨告诉少爷仔一个令人沉痛的消息。
天气预报说,明天、后天、大后天……这一周都不会下雨。
盛佩蓉好奇道:“为什么盼着下雨?”
“晴仔给我买了一把雨伞!”
盛放小朋友终于放下忍者龟,跑去康复套房门边的储物柜前,抽出一把嫩黄色的小雨伞。
这是他放学之后特意带来的。
放放撑开伞,向盛佩蓉展示——
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老天辜负了盛放宝宝。
一滴雨都不下。
……
警方想起发现顾旎曼那天,梁奇凯说过的话。
当拯救心理变得病态,会滋生强烈的控制欲。受害者通常分为两种,像周永胜的初恋女友那样反抗、决绝离开,又或者被彻底驯化,心甘情愿地依赖他。
“但也许,还有第三种可能性。”祝晴说。
“我们一直以为,是弟弟的死让顾旎曼幡然醒悟,才开始报复。”
“可对她而言,弟弟的死或许恰恰意味着——周永胜终于失去最后的利用价值。”
所以第三种可能性是,顾旎曼并不是受害者。
她在利用周永胜的拯救欲,将他变成自己的棋子。
重案B组的警员们刚喘口气,尚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新一轮的调查任务又来了。
当天晚上,审讯室里,证据一字排开。
莫振邦翻开记录本:“顾家从前住在霞光戏院的转角。我们联系上了养病中的戏院老板,他说——”
顾旎曼缓缓抬起眼眸。
十年时光,对着镜子审视自己的几千个昼夜,她比任何人预想的都要坚韧。
顾旎曼无惧那些探究的、同情的、错愕的目光。
甚至这一切于她而言不过是趁手的武器,那些怜悯的声音,自然会帮她冲锋陷阵。
“他说,从前有个总爱溜进戏院的小女孩,叫曼曼。”
“那孩子会对着银幕上的光影踮起脚尖,会偷偷模仿女主角的一颦一笑,仿佛生来就该被镁光灯追逐。”
那是曼曼儿时玩耍的地方。
十几年后,她在这间戏院亲手给了周永胜一个了断。
杀人,究竟是弱者的绝地反击,还是精心算计的利益取舍?
“那时的霞光戏院风光无限,多少经典作品在此首映。直到偶然的一天,知名影视公司的老板注意到这个外表、天赋俱佳的少女。”莫振邦继续道。
“那年曼曼十七岁,距离噩运降临,还剩一年。”
顾旎曼的眼中再无怯懦。
伪装褪去,她平静地注视着前方。
所有假设被推翻。
故事,现在才真正开始。
而这一次,主角只有顾旎曼。
其余所有人,不过是为她搭戏的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