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的位置没有被移动,此时他“端坐”在讲台前,两只手摆在转椅上。
和前两起案件一样,眉毛被全部剔除,嘴角上唇膏鲜红,脸颊是极其突兀的粉。
“程医生?”莫振邦沉声道。
程星朗没有立即回应,俯身贴近,镊子在死者的唇缝间停顿。
他呼吸平稳,目光注视着这张诡异的脸。
曾咏珊不自觉揪住祝晴的衣角,用气音说:“头皮发麻。”
程医生离死者太近了,近得能清晰地看见他脸上每一丝纹路。
终于,他直起身,回头道:“有一截烟蒂。”
死者郑世鸿,五十一岁,菲曼国际美容学院的创办人。
和本月另外两起凶杀案的受害者一样,他被人由身后勒紧致死,脸上浮着一层违和的妆容。
“烟蒂?”徐家乐立即上前,“可能是凶手留下的?”
如果是凶手留下的烟头,必然可以在上面提取到DNA,会是案件突破性的进展。
“烟头是死者自己的。”程星朗摇了摇头,举起镊子,展示烟蒂底部的痕迹,“凶手捡起被才踩灭的烟头,利用尸僵现象摆姿势的时候——”
“塞进死者嘴里?”一向温和的梁奇凯面色骤冷,“这是在向警方示威?”
警员们保持着沉默。
先是一年前集装箱厂那桩案子,凶手没来得及完成的仪式。
再到接二连三这几起案件。
深水埗早餐铺里,冯耀文笔直地坐在桌前“微笑”,旺角那栋废弃唐楼里,张志强单腿弯曲坐在台阶上,而现在,美容学院的废弃教室,郑世鸿被摆成端坐姿势,僵硬的唇间带着半截烟头。
它们都是凶手完成的“作品”。
“郑校长的烟瘾确实很大。”保洁阿姨说,“每天至少要抽一包。”
不管是那颗烟蒂,还是教室故意虚掩的门——
都可以断定,这是凶手精心设计的叫嚣和挑衅。
所有人的心情都无法平静,莫振邦猛地踹向课桌,骂了一句脏话。
B组警员们四散收集证词,几位讲师在清晨得知这个消息,都是红着眼眶回忆。
“郑校长早就开始接触这个行业了,那时候男人学化妆,要承受多少异样的眼光……但是郑校长没有放弃,坚持到现在,硬是闯出了名堂。”
“我们的学制很灵活的,可以全日制上课,也可以选择夜间或者周末的课程。这也是他的初衷,郑校长总说,梦想不应该被设限。”
“这段时间郑校长一直在忙扩展校区的事,新校区马上就要开业了,没想到——”
几位讲师实在是说不下去了,心头压着重石,沉甸甸的。不敢相信,昨天还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
“一定是阿强干的。”郑校长的秘书语气激动,“昨天晚上我十点多下班的时候,还听见他们在郑校长办公室吵架!”
秘书名叫Tracy,她口中的阿强,是学院采购部总监詹伟强。
“每一位报课的学员,都要准备一套化妆品。可以自备,但大多数人信得过我们的讲师,为了妆容能有更好的效果,报名缴费时会直接从学校购买。”
“阿强前段时间提议换化妆品,郑校长不同意,所以他们经常为这件事吵架。”
“新报价单上,粉底液贵了两成还不止!其实阿强哪里懂什么品牌?他肯定是吃回扣了。”
祝晴在笔录本记下Tracy的证词,在“更换供应商”几个字底下划出墨痕。
边上有人说:“但这不是连环杀人案吗?阿强和郑校长有过节没错……难道和其他死者也有仇?”
Tracy一时语塞,咬死了詹伟强绝对不清白:“反正阿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昨晚也不知道是几点走的,鬼鬼祟祟,不信的话,你们去问门卫。”
学院门卫室的保安被叫到跟前时,连头都不敢往教室里探。
徐家乐捅了曾咏珊的胳膊肘一下,压低声音:“个子比你还矮,一点小事就吓成这样,还当保安呢。坐门卫亭就是当个摆设的?”
曾咏珊在角落朝他翻了个白眼:“这是小事吗?死人了!”
“放松,回答问题就行。”祝晴说,“知道昨天晚上詹伟强和——”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保安两只手在身前迅速摇摆,抖成筛子,“我新来的。”
黎叔实在没眼看,烦躁地点了一根烟,想起郑世鸿的死状,又将烟踩灭。
“先把詹伟强带回来问话。”莫振邦揉着太阳穴下令。
……
整个美容学院里里外外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经过彻底搜查,每一份口供都被记录在案,大家都不曾停下脚步,试图从蛛丝马迹中找出被忽略的线索。
从走廊到教室,从储物间到天台,警方就像是被上了发条,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祝晴握着笔,笔录上密密麻麻记满了学院保洁阿姨、保安、维修工、讲师,甚至一些学生断断续续的供述。到了后期,她近乎麻木地记录着,手上动作不停,直到整页整页的笔录纸被填满,才合上本子,转身离开。
不仅仅是她,每一位警员都是如此。
下午两点,他们毫无收获。
莫振邦的BB机快要被打爆,那是翁督察的夺命连环call,要求他给出一个说法。那必须是能让媒体和上级都满意的说法。但事实上,他们对凶手的底细一无所知,就像是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最后,莫sir一把扯下BB机,狠狠丢进警车后座,关上车门转身就走,任由翁督察被困在那方块大小的呼机里催促不停。
闲置的空教室,是发现死者的地方。
现在尸体已经被移走,祝晴坐在最后一排,望着空荡荡的讲台。
那里原本“坐”着一具被精心装扮过的尸体,如今却只剩下一圈粉笔勾勒的人形轮廓。
门被推开,脚步声靠近。
祝晴:“有发现吗?”
没人回答。
她攥紧手心,自顾自地低声道:“还要死多少人……”
“Madam先认输了吗?”
祝晴抬眸。
程医生手中拿着一个纸袋,在她身边的折叠椅坐下。
教室太空了,每一句话带来的回音都飘在耳畔。
“就像是俄罗斯方块,每一块形状都有它自己的落点。”
“不够严丝合缝的缺口,就是线索。”
“三明治。”程医生递来纸袋,“将就一下?”
窗外细雨连绵不断。
祝晴接过,打开包装,咬了一口三明治。
面包有些干,程医生又递来一杯冰柠茶:“提神的。”
祝晴没说话,接过饮品,忘了道谢。
她低头继续吃。
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重案B组全组警员准备收队离开铜锣湾的美容学院时,天色已经沉了。
祝晴盯着笔录本,一页页地翻。
凶手在哪里?是深水埗、旺角、新景酒店,还是美容学院?
也许他在任意一个角落,静静地蛰伏着,看警方一无所获的样子,作出胜利者的姿态。
但只要他做过,就一定会留下证据。
祝晴抬步,找到豪仔问:“咏珊在吗?我想找她妈妈了解些情况。”
“那儿呢。”
今晚,本来应该是曾咏珊值班。
原剧情里她上夜班那天,父母和大哥被残忍杀害。
那桩惨案,温馨的小公寓里,鲜血溅满地面和墙壁,三具尸体排列得整整齐齐,触目惊心。
难道今晚,凶手就要对曾家下手?
然而祝晴走近时,恰好听见曾咏珊挽着她母亲手臂撒娇的声音。
“我不管!爹地和大哥整个礼拜都不在家!
“都多大了,还闹着和我睡,羞不羞?”
祝晴的脚步停住。
曾咏珊的父亲和大哥不在家……时间不对。
“祝晴?”曾咏珊突然转头,欣喜地向她母亲介绍道,“这就是我经常说的同僚!”
母女俩笑起来的时候相像,尤其是眼角弯起来的弧度。
“咏珊天天在家念叨你。”易冬美走上前,“本来今晚安排你们试听最新的课程,但是出了这样的事。”
她无奈地摇摇头:“郑校长平时很照顾我们,没想到——”
祝晴翻开笔录本。
她问起詹伟强的为人,刚才郑校长的秘书Tracy激烈地斥责他,但门卫亭里那个保安,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Tracy、阿强和郑校长……关系复杂。”易冬美语气里有几分克制,“他们三个人之间,有些事情很难说清。”
易冬美告诉她们,死者郑世鸿的太太在五年前病逝,没过多久,Tracy也离了婚。但又听说,詹伟强曾经作为化妆造型课程学员时,总指定Tracy当化妆练习模特。
“那时,每次阿强给Tracy化完妆,她就要拍照留念。”
“有次阿强请假,Tracy直接取消了当天的课程。她当年上课按堂收费的,一堂课的费用……没理由和钱过不去才对。”
“后来,她不再当化妆模特,成了郑校长的秘书,倒是没再听说他们还有什么来往。”
祝晴笔尖一顿:“詹伟强以前还学过化妆?”
“他想转行当讲师嘛,但是学化妆也要靠天赋,讲师扶着他的手,教他画眼线,结果他把模特化成熊猫眼。那门课程,其他学员把他当成反面例子笑话,阿强也不生气,随便大家怎么说。”
“不过,阿强也有他的长处。虽然化妆不行,但他……那段时间,他每天下课后都去校长办公室陪抽烟聊天,最后竟然被破格录用。”
曾咏珊忙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几年了,你看他现在都做上了采购部总监。”易冬美说,“具体多长时间,我倒是记不清楚。”
祝晴从资料夹里拿出之前几位死者的照片。
曾咏珊立马领会她的意图,问道:“妈咪,你有没有见过这几个人?”
易冬美的目光扫向那份资料,死者生前的照片和证物照摆在一起。
“我突然想到,这把刮眉小刀。”易冬美说,“就是阿强给我的。”
昨晚,曾咏珊回家时,和母亲提起那把刮眉小刀。
一年前凶手在集装箱厂掉落的小刀,印着品牌名,再加上每一把修眉刀的设计都不同,她想起,之前自己母亲的梳妆袋里,好像就有同品牌的小刀。
而现在,易冬美想起这件事。
“这小刀没什么牌子,也不知道是阿强从哪里找来的。他们都说,他肯定吃了不少回扣,短短几年买车又买楼的……真是靠郑校长发财了。”
“就是因为这把修眉刀,郑校长第一次和他吵了起来。这种来路不明的工具,郑校长觉得没有质量保障,阿强的脾气也倔,当场拍出一沓钞票……”
那天,很多讲师和学生都听见詹伟强说的话。
他说,既然郑校长不信他,这箱刀的钱,他自己出。
“其实我用过几把,居然很顺手,有时候郑校长做事太固执,不愿意接受新鲜事物。你看我们上了年纪,就应该多看看现在年轻人喜欢些什么,不能总守着老一套……要不然,就跟不上时代了。”
祝晴和曾咏珊对视,两个人终于见到一丝曙光。
“你再看看。”
“这起案件里的另外三位死者,你见过吗?”
“有没有来找过詹伟强?”
……
这一整天,天气都很奇怪。
时不时大雨倾泻,过后又忽然晴空万里。
不下雨的时候,盛放小朋友就两手插兜,站在门边,催萍姨出门转转。
晴仔说,这两天忙完后,就送他去上学。上学很麻烦的,还要面试,晴仔让他有空看看面试题,多多练习,但小朋友没有放在心上。
是幼稚园选他吗?他选幼稚园才对。
盛放要实地考察,考虑把自己送到哪儿去。
而萍姨,就这样带着他在附近压马路。
“小少爷。”萍姨抬手指着不远处,“那里有一间小海鸥幼儿中心!”
他们在黄竹坑,离油麻地警署这么远,就算祝晴要送小舅舅上学,也不会送到这边。
但小孩似乎没这么精明,根本想不到这一点,迈着小碎步遛到了小海鸥幼儿中心门口。
他太无聊了,无聊到两只小手握住幼稚园后门的铁栏杆,脸蛋往里凑。
看了好久。
小朋友们在活动场地奔跑,充满童趣的儿歌声一遍遍响着。
盛放摇摇头。
校服好难看,歌声不好听,游戏超级幼稚。
没有意思,不如以后——
他带外甥女一起去破案吧。
萍姨望着少爷仔小小的背影,心头泛起一阵酸涩,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抚才好。
过去,这孩子的所有课程都在三楼那间专属于他的书房里完成,课表由家庭教师量身定制。将来真要进普通的幼稚园,和这么多孩子一起上课,估计一时之间很难适应。
就像现在,他直勾勾盯着园区不放,却还是说些嫌弃的话。
这孩子,明明是很向往集体生活的。
否则,他为什么不舍得离开呢?
萍姨心中不忍:“小少爷……”
“帮帮忙。”盛放说,“我的脸卡住了。”
栏杆和栏杆之间的距离太窄,少爷仔的脸卡住,纹丝不动。
盛放将白白嫩嫩的短胳膊伸到后面,递给萍姨。
随即,他用冷酷的小奶音说:“拔一下。”
……
祝晴在晚上七点,才坐上回程的小巴车。
窗外风大雨大,车上广播重复暴雨预警信号——
“南丫岛渡轮服务暂停,直至另行通知。”
案件刚有了些许突破,又忽然停滞。
从今天早上上班起,整个美容学院里没有任何人见过詹伟强。而清晨,采购部门接到他的一通电话,说是要赶去南丫岛洽谈新研发的粉底液样品。
很显然,现在,詹伟强被困在岛上。
哪有这么巧的事?
小巴车在黄竹坑站点停下,大雨扑面而来,幸好早上出门前,萍姨给她塞了一把伞。
祝晴在风雨里赶路。
钥匙插进宿舍锁眼,她打开门,大雨带走“蒸笼”里的热气,屋里静悄悄的,盛放不在。
祝晴以为盛家小少爷还是被萍姨哄回了半山别墅,谁知道走到书桌前坐下时,看见他在书桌上留了一张小纸条。
纸条由萍姨代笔,他们俩在宿管阿姨的屋里,看、电、视。
多会享受的小孩。
几分钟后,祝晴站在宿管阿姨的房门口,接小孩回家。
她轻轻叩门——
宿管阿姨来开门时,推了推滑到鼻梁中间的老花镜,手中还拿着没拆完的毛线团。
屋里电视传来晚间新闻的播报声。
这段时间,电视台新闻总是滚动播放着这起骇人听闻的凶杀案。
“最近消息,雨夜连环凶杀案再度升级。”
“警方特别提醒各位市民,夜间出行务必保持警惕。”
“根据犯罪心理专家分析,凶手主要针对男性下手,建议——”
整座城市笼罩在低气压中,人心惶惶。下午祝晴才听同事们说起,的士司机不敢再开夜班车,街角的茶x餐厅也提早打烊。
但祝晴没想到,这样的惶恐,波及到了盛家小少爷。
此时,盛放坐在电视机前。
屏幕的光,映着小朋友稚嫩的脸,他脊背挺得笔直,两只小肉手规规矩矩搭在膝盖上。
“萍姨。”盛放神色凝重,“外甥女抓到凶手前,我不要出门。”
放放小舅心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太可怕了,他也是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