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大人来说,下雨是麻烦的事,就算撑着伞,雨水也会钻进衣领、打湿裤脚,一身狼狈。
但小孩似乎并不觉得只有晴空万里才算好天气。
从宿管阿姨房里出来,盛放窝在外甥女身旁,即便半截小腿都浸在雨水里,仍跟玩儿似的,嘴角扬起就没收起来过。
“鞋子湿了自己洗。”祝晴说。
“湿了晾晾就干啦,晴仔。”
祝晴:“那会很臭。”
“好吧。”小朋友没再反驳,“自己洗鞋子,可以放很多的泡泡吗?”
他看起来,不像盛家那个娇生惯养的少爷仔了。
变成好脾气的宝宝舅。
外甥女带着舅舅,萍姨则独自离开,走的是完全相反的路。
倾盆大雨,祝晴觉得麻烦了人家,盛放拍不到她的肩膀,就拍她的胳膊讲大道理。
小少爷给萍姨开了很高的工资,其中就包含往来的通勤时间。
就像外甥女对他讲的,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要珍惜,崽崽现在也活学活用。
“这是上班。”盛放说,“就算台风天,高级督察给你放假吗?”
祝晴眼前瞬间浮现翁兆麟督察那张讨厌的脸。
她迅速摇头:“不可能。”
“这就对了。”少爷仔像个小大人,很认真地说,“赚钱就是很辛苦。”
原剧情里那个一直站在云端的小反派,隐隐约约能体会到挣钱的不易。
那是因为,现在风大雨大,他的外甥女才刚刚收工。肯定又是吃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垫垫肚子当作一顿,小舅舅为她操碎了心。
雨滴砸落,顺着光滑的伞面落下来。
萍姨脚步匆匆,赶着去搭末班小巴车。快走到校门口时,她回头,看见祝晴和小少爷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个黑点。
他们应该已经到宿舍了。
而她,要再耗费很长的车程回去。
萍姨突然觉得不太合适。
他俩去住鸽子笼,自己却坐着车回人家的半山豪宅……
太不好意思了吧。
……
清晨,阳光洒向警校的各个角落。
祝晴拉开窗帘时,猝不及防被炙热的光线刺得眯起眼,就像昨晚没有下过那场大雨,阴霾消散,万物迎来新生。
随着学院采购部总监詹伟强与死者郑世鸿之*前的恩怨逐渐浮出水面,警方终于不再毫无头绪。有了BB机,她不必再特地回警署,一早已经和同事取得联系,上班的时间点,他们在铜锣湾菲曼国际美容学院门口集合。
这一趟,他们是专程为詹伟强而来。
昨晚大暴雨,从南丫岛回程的渡轮暂停服务。警方查过,詹伟强确实在昨天一早去了南丫岛,但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做?
学院门卫室的保安,昨天听人说起郑院长在教室里死了,在他们的描述中,那死状阴森得像是恐怖片画面,他光是站在教室门口的走廊上都惊出一身冷汗,说话时连舌头都在打结,根本没有办法配合警方好好完成笔录。
而现在,一整晚时间过去,他终于平静了些。当曾咏珊拿着笔录本上前,问他怎么没有请假休息时,这名保安摇摇头。郑校长不在了,但学院里的一切都得正常运作,接下来几个妆容设计大赛无法被延后,出于专业考量,讲师认为还是应该站好这最后一班岗。而作为保安的他,要做好登记工作,不能离开工作岗位。
“今天……都还正常吗?”
保安拿出登记本,这里记录了每一辆驶入学院车子的车牌号。
他做事认真负责,每一个字母和数字都记录得十分清晰工整。
“早上车子少了一半。”他说,“有很多人请假,应该会持续一段时间。”
他说到这里,突然想起应该请两位madam坐下,回头找:“奇怪,胶凳呢?不好意思,上次被后勤部借走,到现在还没有还回来。”
“没关系。”祝晴又问,“昨天郑校长的秘书Tracy说,前一晚十点多还听见詹伟强和郑校长在办公室吵架。前天晚上是不是你值班?”
“这里只有我一个保安。”他说,“自从我来上班以后,每天都是我。”
昨天副校长和财务科员工录口供时就提过,郑校长上了年纪,反倒变得保守,尽量少开源,多节流。保安的工作量很小,只是耗时间而已,因此,在这个岗位上,学院只保留了一个位置。
保安说,美容学院里包吃包住,薪水也不算低,这样的工作很难找。詹伟强毕竟是学院里的总监,他担心自己要是乱说话,会失去这份工作。
回答madam刚才的问题时,保安阿康拿出自己压在桌子玻璃下的工作事项。
每天晚上九点,学员们下课。在十五分钟内,他会将大门关上,再到十点左右,巡逻一遍,就算完成了一整天的工作。
“前天晚上十点,我巡逻时,正好看见强哥去郑校长办公室。”
“我巡逻了每一间教室,下楼时,又经过校长办公室,他们在吵架。”
“吵什么?”
“是为了化妆品供应商。”阿康说,“他们工作上的事情,我也不懂。”
“当时詹伟强的情绪怎么样?”曾咏珊问,“比如摔东西?或者很大声地骂人。”
阿康摇摇头,为詹伟强说话。
“强哥是个好人。”
“只有强哥上班下班都会和我点头打招呼。”
“工作上的事情,吵两句很平常,他们都是为了学院好。”
祝晴低头记录,偶尔抬眸时,见到这位保安欲言又止的样子。
“想说什么?”
阿康的手按在登记本上,犹豫地问:“Madam,凶手会不会还在这间学校里?”
“看新闻了吗?犯罪专家一直在分析凶手的作案动机和目标人群。”她说,“你才二十岁,不是他的下手目标。”
祝晴收起笔,将笔录本合上。
担心是人之常情,昨晚她家里三岁半的男性,也很害怕自己会遭遇不测。
“但是我二十五……”阿康连忙说。
曾咏珊“噗”一下笑出声:“也一样,放心吧!”
……
从门卫亭出来,曾咏珊先带祝晴去易冬美的办公室。
她说,这间美容学院已经创办十几年,她小时候放学就坐着叮叮车来找妈咪,最喜欢吃学院x餐厅里的炸鸡腿。
郑校长是个念旧的人,这么多年过去,x餐厅仍旧承包给原先的老板,而那些跟着他一路打拼过来的讲师,就算有的已经跟不上时代,也没有被他淘汰。
“章老师的化妆手法比较老派,现在都不流行这种风格啦……前几年学员们已经不报名他的课,就算有的学员没有提前了解过讲师,报名他的课程,后来还是要求转班。”
“他给郑校长添了很多麻烦,但郑校长也没有嫌弃他……只是给他转到办公室去,整理报名表什么的。其实现在,办公室里那些年轻的职员已经开始用电脑整理档案了,章老师学不会的,就在那里混混日子而已。”
办公室里,好几位讲师都和易冬美差不多年纪。
他们提起这些过往,都为郑校长的离世感到惋惜。而当听警方问起他和Tracy之间的关系时,几个人起初念叨着“人死为大”,不愿意多谈,直到两位女警亮明态度,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现在不是后生女来闲聊,而是警官问话,不是他们说不谈就不谈的。
也不知道是谁起了话头,慢慢地,开始有人附和。
“Tracy以前是化妆模特,虽然没有文凭,但是她生得漂亮,学员都喜欢她。”
“模特的薪水按小时计算,而且在试课的时候,如果她能说服学员报名,还有额外的奖金。如果勤快一点,算上提成,她的月薪比我们还多。Tracy家里环境不好,刚开始很努力的,不过后来,她排到的课越来越少。”
“其他和Tracy关系好的模特说,她是觉得每天化妆好几次,又卸妆好几次,对皮肤不好。爱漂亮嘛,也很正常……”
“大概五年前,郑校长的太太生病去世。从那个时候开始,Tracy就和郑校长走得很近了。不过我们没想到,她居然会变成校长办公室的秘书。”
Tracy没有文凭,能力根本不足以胜任秘书的职位。
但是,她年轻漂亮,而郑校长比她大二十岁。
“有几次Tracy下班的时候,是搭郑校长的车回去的。”
“上次她带一个朋友来报名,她朋友嫌弃贵,Tracy直接打电话给郑校长,马上给她打了个五折……我们讲师推荐的折扣最低也只有八折!Tracy是把自己当成这间学院的女主人了。”
“我看她是很想成为郑太太的,不过郑校长应该没有再婚的意愿,再加上他的子女肯定也没有办法接受这么年轻的继母……反正,就这么耗着。”
有人压低声音:“郑校长的手艺啊,论生意,菲曼美容学院的规模大家也都看得见。但是通过Tracy这件事,我发现,脱下西装,郑校长和普通的咸湿阿叔没两样。”
这一番话,说得有些重,几个讲师没接话。
祝晴问:“Tracy和郑校长走近的时候,詹伟强是什么反应?”
几位讲师回想了一下,说不上来。
“不清楚,好几年前的事,他们也不会拿着喇叭到处宣传。”
“不管是Tracy和郑校长,还是和阿强,都很低调的。”
“Madam,你们这么问……该不会是Tracy和阿强杀了郑校长吧!”
……
詹伟强和Tracy被带到油麻地警署时,都很意外,一路否认自己与郑世鸿被杀一案有关。
“现在没有说你们杀人。”黎叔说,“只是配合警方协助调查。”
他俩在审讯室门口走廊的拐角撞见,起初一脸意外,很快立马沉着脸,狠狠地瞪彼此一眼。
就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两间审讯室里,刺眼灯光亮起,分别顶着Tracy和詹伟强的脸。
Tracy两只手按在审讯桌上,身体前倾,急着为自己辩解,声音抬高八度,但因慌乱而打颤。
“真的不关我的事!我怎么可能杀人呢?”
“没错,我和世鸿……但男未婚女未嫁,我们只是拍拖而已。”
“而且,我们本来都快分手了。”
“为什么?”
“世鸿很小气,拍拖到现在,连一条珍珠项链都不舍得给我买。”
“就算偶尔去他家里,他最多也就只是给我煎一块牛排……有一次晚了,我在他家过夜,我想,不如以后就搬到他家住。没想到,世鸿连家里钥匙都不愿意给我。”
“我想和他分手,可是这份工作,薪水高,也很轻松。按照我的学历,出去找不到这么好的工作了,所以……”
“所以——”徐家乐两只手撑着审讯桌,打断她的话,“你就杀了他。”
Tracy顿时目瞪口呆,她没有想到,自己刚才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成为杀人动机。
她立马否认,声音都带着哭腔:“不是这样,我不可能杀人……而且你们不是说过,那是连环杀人案吗?我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阿sir,我真的没有杀人。”
“一定是阿强干的,之前几次最后没有吃到回扣,他一直记恨世鸿。而且那天他们还大吵一架,你们为什么不去查他?”
此时,黎叔站在单面玻璃前,盯着审讯室内的场景。
他都要听笑了,双手交叉在胸前,摇摇头:“家乐是在练习审讯技巧?”
“浪费时间。”莫振邦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根本就不可能是她。”
而另一边,詹伟强的反应没Tracy这么大。
这个圆滑的市场采购部总监,什么都见过,就算是面对警方,也丝毫没有露出怯意。
对于他和Tracy的关系,詹伟强说,这没什么好隐瞒的。那时,他和Tracy都还年轻,两个人一拍即合,起初肯定是甜蜜的,然而确定关系后却发现,她在老家时居然结婚了。说是夫妻二人都已经默认,在外各玩各的。
詹伟强无法接受,和她闹掰,之后再没有往来。谁知道,没过多久,郑校长的太太去世,Tracy居然成了他的秘书,不久后和她先生离婚。
“我们本来也不可能长久,你看她能为了郑校长离婚就知道,她怎么看得上我?”
“我承认,我和郑校长吵过架。阿sir,不会连吵架都犯法吧?”
“和Tracy都是以前的事了,谁还没拍过几次拖,为这个杀了郑校长,她有这么大的魅力吗?”
“这么多年,我们不止一次吵架,要杀早就杀了。”
詹伟强回忆那一天,他和郑世鸿因化妆品供应商的问题争吵。
说来说去,不就是那么一回事,郑校长认为他唯利是图,他则觉得郑校长固执守旧。
警员敲了敲案卷上的时间:“七月十九日凌晨一点至三点之间,你在哪里、做什么,谁给你作证?”
“阿sir,提问之前要先动动脑子,我们纳税人赚钱养你们很辛苦的。”
“这个时间,肯定在睡觉。我光棍一条,找谁给你作证?”
“没杀人,你跑什么?”
“你说南丫岛?早就约好和人家谈样品了,工作重要,肯定一早就出发,难道我——”
“什么时候约好的?”警员猛地一敲审讯桌,声调陡然抬高,“我们查过南丫岛的丽妍化妆品公司,根本就没有你的预约记录,你是当天临时过去的!”
“阿sir警告你,别玩花样。”
詹伟强整个人僵住,刚才的气焰弱了好几分。
后来,他听见阿sir又另外问了几个同样的问题。
在哪里、做什么、有谁可以作证。
只是时间不同。
而这三个时间点,分别是集装箱厂管工马国华、早餐铺老板冯耀文,以及新景酒店经理张志强的死亡时间。
……
“笃笃笃——”
敲门声传来,豪仔和曾咏珊先后探头:“莫sir。”
莫振邦抬眼,看见第三个探头的是祝晴。
黎叔一脸好笑。
冰山女学会融入集体了?
“莫sir,查到死者马国华、冯耀文、张志强和詹伟强的交集了。”
“詹伟强在进曼菲国际美容学院工作前,曾经在‘金池桑拿’做擦背工。”
豪仔将詹伟强的按摩师执照复印件递给莫sir。
七年前,詹伟强在铜锣湾的“金池桑拿”做擦背工。
“刚才我和祝晴问过马国华和冯耀文的家人。”曾咏珊说,“七年前,马国华还在集装箱厂担担抬抬,冯耀文捏面团一做就是几个小时,他们都是‘金池桑拿’的常客。”
金池桑拿越做越大,员工也换了一批又一批,如今当年的领班,已经记不清马国华和冯耀文,但她清楚地记得本案的第三名死者——
新景酒店的经理,张志强。
“那天,张志强来金池桑拿,刚开始是想要挑女技师的。他这个人不规矩,总是动手动脚,经常会占人便宜的,很多女技师不愿意服务他,愿意的女技师呢,又正好在忙,走不开。”
“所以当时的领班,就让詹伟强去了。一开始见到是个男的,张志强已经不满,碍于身边还有其他朋友,没好意思直接换人,只是诸多挑剔的。后来看见他胸口的工作牌,说的话更难听——说什么,他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强’,命就不同了,一个是富贵命,一个就是贱命一条。詹伟强不敢反驳,但听说后来,张志强还是投诉了他,说他黑着一张脸服务,看见就倒胃口。詹伟强被罚了钱,一晚上白干。”
“马国华和冯耀文……就不知道了。不过他干的毕竟是服务行业,什么人都能碰见,有时候受气很难避免,也许他们都曾经得罪过詹伟强呢?”
这就是詹伟强与雨夜连环凶杀案里前三名死者的交集。
至于第四名死者郑世鸿,和他的交情就更深了。从金池桑拿辞职后,詹伟强打算转行,先是学习化妆,发现不够天赋后,就去讨好身为美容学院老板的郑校长。郑校长很欣赏他,给了他一个机会,在采购部门从低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