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咏珊是个话痨,接起电话,除了工作上的事,还顺便闲聊。她聊着死者与李子瑶新房的地址,说等到工作结束,去那附近吃一份煲仔饭再回警署。
“早上是和徐家乐一起去的,期待了一晚上,结果阳记煲仔饭还没开门。”
“他们店里是用炭火现煲,腊味饭再窝一个蛋,想到就流口水!”
曾咏珊总是能很好地平衡工作和生活的节奏。家里小长辈都说了,得学着这些别人家的“孩子”,多多劳逸结合,因此祝晴很爽快地答应她的邀约。
“那就说定啦,明天见!”
“好,明天见。”
门外的声音太轻了,再加上萍姨也在,祝晴没太放在心上。
然而,等挂断电话拐过客厅转角,她忽地听见有人在喊“靓女”。
怪小孩又在玩什么新游戏,学茶x餐厅伙计带位吗?
祝晴走上前,在玄关处停下,看见李子瑶的身影。
原来,盛放小朋友提高警觉,和外甥女撇清关系。
李子瑶站在门口,朝着她笑了一下。
看起来并不像前些天那样冷淡。
“小时候社工姐姐给我们送的酥饼。”李子瑶提了提手中的糕点盒,“一小块,那个时候,我们一人一半,还记得吗?”
祝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注视着她。
那些陌生的、熟悉的,甚至失而复得的,在此刻交融在一起,让人难以分辨。
又是长久的沉默。
李子瑶将发丝捋到自己的耳后,眸光黯了一些:“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萍姨太爱干净,凡事喜欢操心,祝晴和少爷仔清洁过厨房,她还得返工一次。她的余光一直注意着孩子的方向,此时见场面陷入僵局,将手背上的水擦干净,快步走了出来。
“是有客人来了吧?”
“快请进,喝茶还是柠檬水?”
盛放还眯着眼睛审视,踢着小短腿回儿童房,拿出他最爱的激光枪。
玩具枪比他的半个人还要大,小孩扛着,一脸正气,也是因为外甥女在身边,绷着的紧张小表情已经舒展。毕竟,有靠山了,家里有madam,就不怕危险。
只是小朋友仍旧不彻底放松,始终保持警惕。
萍姨开口搭话,请她进屋,李子瑶微微一笑:“谢谢,我喝——”
“不用了,萍姨。”祝晴语气平静,不容置疑地打断她的话。
李子瑶脸上的笑意凝固。
“虽然你的嫌疑已经排除。”祝晴看着李子瑶,“但在案件期间,警方和涉案人员最好避免私下往来。”
李子瑶微怔,提着糕点的手收紧,勉强地扯了扯嘴角,神色变得无措。
有那么一瞬间,祝晴仿佛又看见儿时的欣欣。
那个蹲下来,温柔地教会她怎么系鞋带的姐姐。
“我明白了。”
祝晴:“我送你下楼。”
李子瑶点了点头。
祝晴还穿着睡衣,要回房换一身外出的衣服。她在门口等待,被小孩牢牢监视着。
过了片刻,祝晴出来了。
放放听着她们走到电梯口,听着电梯“叮”一声到达楼层,听着她们进了电梯。
“萍姨。”小舅舅放下激光枪,做了个利落的帅气手势,“跟!”
盛放套上小鞋子时,萍姨还完全在状况外。
好在聪明小孩三言两语解释清楚。
原来这个女人,不是客人,是谋杀案的嫌疑人。
就在萍姨一阵后怕时,小孩又话锋一转——
同时,她还是祝晴小时候福利院的朋友。
“保护晴仔!”盛放冲进电梯。
萍姨快步跟上,嘟囔道:“如果是这样,晴晴该有多难过啊……”
盛放脚步顿住,困惑地回头。
晴仔会难过吗?
这一点,小小朋友是想不到的。
……
路灯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祝晴没想到,多年后的一天,她会和欣欣姐姐并肩走在一起。
夜晚的油麻地,行人来来往往,耳畔声音嘈杂,虽不至于喧闹到听不见彼此的声音,但她们都迟迟没有开口。
“后来我才发现,原来社工姐姐请我们吃的桃酥,就在这附近。”李子瑶打开糕点盒,“尝一块吧。”
祝晴没有再拒绝。
隔着十三年的漫长时光,时间成为距离,就连这块桃酥都变了味。
小时候,社工并不是给每个小朋友都分好吃的。欣欣姐姐是大孩子,帮忙搬书和*杂物,才得到一块香喷喷的桃酥作为奖励。她将桃酥藏好,带去和祝晴一起分享,两个小女孩躲在隐蔽处,一人一半,被其他孩子发现,还嘴硬地说自己什么都没吃,实际上早就被嘴角的桃酥渣渣出卖。
“其实第一次和你重逢,我是假装不认识你的。”李子瑶轻声道,“我和颂声在一起,窘迫难堪,不好意思认你。”
她过得不太好,和儿时的小妹妹是两个世界的人,说什么都觉得尴尬,索性就不相认。
“第二次见面,我已经卷入谋杀案,你是警察。”李子瑶继续道,“真没想到,你真的做了警察,很了不起。”
儿时,祝晴是嫉恶如仇的小女孩。
有大孩子欺负人,她挥起拳头就是打,打完之后还吓唬人,说自己是警察,要把他们通通抓起来。
这么琐碎的记忆,早就已经模糊了。
“我自己都不记得。”
“你那个时候还小嘛。”
祝晴没想到,小时候的自己,居然和盛sir一样将自己是警察挂在嘴边。
“警察也不能打人啊。”祝晴的嘴角浅浅扬起。
“是啊,警察应该做的,是公正、不徇私。长大后的你,做到了,做得很好。”李子瑶说,“前几次见面,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你。直到现在,我终于洗清嫌疑,可以堂堂正正站在你面前。”
李子瑶说,她没有朋友,很多话,不知道该和谁倾诉。
“其实我想和颂声踏实过日子。”她低声道,“他挺好的,只是年纪大了点。这么多年,独自把女儿抚养长大,到头来,女儿还不理解他。”
祝晴:“方雅韵不理解他?”
“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没有表面上这么好。”李子瑶说,“方雅韵曾经差点结婚,是被颂声拆散的。”
“其实,都不是什么新鲜的事。”
“要说作案动机,每个人都有,但真的至于杀人吗?”
说到这里,李子瑶忽然驻足,她转头望向街尾一间咖啡厅:“madam家不方便进,去公众场合坐一坐可以吗?”
盛夏温热的风轻抚过李子瑶脸庞,卷起她散落的发丝。
夜晚灯光柔化浓艳的妆容,她盯着祝晴看,有试探,更多的是真心。
“等结案后再说。”祝晴说。
“其实不应该相认的。”李子瑶突然笑了,“你记忆里的欣欣姐姐,不该是这幅俗气的样子。”
没等回应,她就已经转身:“先走了,有机会……”
祝晴:“我不在乎。”
李子瑶的背影僵了一下。
身后传来的声音,克制却并不漠然。
“看见你平安,就够了。”
独自长大有多艰难,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
不管变成什么模样,只要知道她是平安的,就足够了。
等到李子瑶离开,一直跟在后面的盛放想要上前。
萍姨拦住少爷仔:“让她静一静吧。”
萍姨说,现在的祝晴,应该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也许在别人看来,李子瑶就只是她儿时一个能叫得上名字的过客。
但实际上,也许那是祝晴冰冷童年里,唯一的温暖与慰藉。
……
祝晴回家时,盛放和萍姨已经在家里待着,就好像一步都没有出去过。
小孩还趴在地上,玩潜伏突击游戏,从沙发侧面伸出激光枪,匍匐前进。
他威吓:“什么人?不许动!”
可惜,他遇上了真正的行家。
姜还是madam辣。
她一个转身,右手扣住盛放持枪的手腕,左手顺势按住他的肩膀。
小孩被彻底制服。
“晴仔,你刚才那是什么招?”
“教教我啊!”
盛放抱着激光枪坐在外甥女面前,两只手合十搓一搓。
晴仔不想传授擒拿术,但愿意给小鬼开一场表彰大会。
小朋友多聪明,知道不暴露身份,守好家门口的第一道关卡。
“表彰大会?”盛放的眼睛睁得溜溜圆,才想起来,“晴仔,你还欠我好市民奖呢!”
外甥女和小舅舅家的表彰大会,在客厅里举行。
放放光着小脚丫,踩在沙发边边上,站得笔直。
这儿就是他的领奖台。
萍姨很捧场,在边上看着他们俩闹,忍不住直笑。本来以为已经结束,没想到还有,祝晴回卧室不知道找了什么,出来时,往崽崽脖子上挂了一枚奖牌。
盛放彻底呆住,两只小手捧着闪闪发光的奖牌。
“晴仔,这是什么!”
“黄竹坑警校的一级荣誉奖章,全校每年只有一个名额。”
“一级荣誉!真的送给我吗?”
盛放小朋友立正敬礼,脸蛋激动得红扑扑。
小孩收到一级荣誉奖章,简直是爱不释手,缠了晴仔一晚上,让她说说怎样才能得到这份荣誉。
祝晴需要一块白板,就像警署会议室那样的白板,用来记录案件线索和细节。
这会儿家里没有,她只能先找出一张白纸。
耳畔,放放舅舅的小奶音就没停过。
“每一年只有一个能得到荣誉奖章吗?”
“晴仔,你怎么拿到的!”
“原来大家都不是你的对手!”
“我也想要……”
“等我长大了,也送你一块荣誉奖章!一级的!”
白纸上,写满了零零散散的线索。
一时难以串联。
“晴仔晴仔!”
“你等一下。”祝晴手中握着笔,拖延崽崽。
“等多久?”
“很快,一百秒。”
盛放乖乖点头:“一百、九十九、九十八……”
祝晴:……
他一刻都不能安静,非要叽里呱啦数下去吗?
……
这两天,萍姨有时候回去,有时候住在祝晴和少爷仔身边。
她没有结过婚,早些年赚来的钱都被哄着供大哥家的孩子念书,说好的将来给她养老,但如今侄子早就毕业十几年,别说养老,就连逢年过节的问候都是奢望。萍姨已经没地方去了,好在想得开,不爱为难自己,不愉快的事就不常惦记,日子一天天过着,也很满足。
“晴晴,把面吃了再走。热乎的云吞面,汤头熬了一晚上呢。”
“来不及了!”
祝晴和平时一样,抓了两个馒头就走,还是小长辈不放心,硬是追到楼梯口给外甥女塞了一瓶牛奶。
等到他回来,和萍姨对视,而后摇头叹气。
“这孩子,也不怕饿坏了胃。”
“刚煮的面条,热腾腾的,喝完汤多舒服。”
“我们晴仔啊,打小就这样。”
萍姨感叹,盛放也感叹。
孩童稚嫩的声线和大人的声音截然不同,话题却默契地重合。
“晚上炖一锅老鸭煲,给晴晴好好补一补。”
“是得给晴仔补补了……”
家里,盛放小朋友一早睁开眼睛,就迎来清闲的、翘着小短腿吃雪條的一天。
而祝晴,刚到警署就抱着档案坐进会议室,从会议室出来,和豪仔一起再次核查李子瑶和戴枫的不在场证明,一秒钟都没停下来过。
“我感觉,李子瑶好像是故意在周二晚上去找前男友的。戴枫都说了,他们已经分手两个月,早不来往迟不来往,偏在方颂声死前那一晚?”
“就好像是为了给自己安排一个时间证人。”
“不在场证明也有点刻意,从五点到六点,就好像算准了一样。酒店大堂监控拍到清楚的人脸,便利店的员工正好认出他们俩,就连酒店隔壁房间客人的投诉,也在这个精准的时间点。”
“我去查了那天晚上电视台播的《真心》,五点到六点之间,还真是阿玲和男朋友提分手那一集。”
祝晴仍在翻看戴枫和李子瑶的笔录,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曾咏珊失笑:“从昨天开始到现在,都看多少次了……你是不是都能把他们的证词背下来啦!”
莫振邦俯身,盯着电脑屏幕上酒店的监控画面看。
“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他沉吟道,“只是巧合而已?”
……
中午之前,祝晴和曾咏珊按照原定的计划,前往受害者方颂声的家里。
这地方,昨天曾咏珊刚来过一遍,已经轻车熟路。
更轻车熟路的,是她踩好点的阳记煲仔饭。
曾咏珊原本打算工作完再吃饭,但眼看着店里坐满了人,再晚一点要拿排队牌,便不由分说抓住祝晴的胳膊。
“查案要紧,吃饱饭更要紧。”曾咏珊拉着祝晴进店,“老板,两份腊味煲仔饭,多淋豉油。”
老板从厨房探出头:“新鲜榨的甘蔗水,清甜降火,两位靓女要不要试试?”
“也要两杯!”曾咏珊大声道。
中午的阳记煲仔饭里已经快要坐满人,曾咏珊拉着祝晴在角落空位坐下,煲仔饭还没上,已经先拿了筷子准备着。
没过多久,店员端着砂煲送上桌,盖子一掀,热气混着香气扑面。
“快尝尝!”
“怎么样怎么样?”曾咏珊的眼睛亮亮的。
祝晴舀了满满一勺送入口中,来不及吞下,鼓着腮帮子含糊道:“好吃。”
曾咏珊昨天上午就来过死者家。
只是没碰到方颂声的母亲。
“老太太不在家,方雅韵带她去看医生了。”
“家里就只有保姆,带着我们转了转,但保姆答不出什么所以然。”
“为什么?”祝晴喝了一口甘蔗水,“保姆应该最清楚家长里短的琐事。”
“新来的啦。”曾咏珊说,“就因为保姆是新来的,方雅韵不放心她陪老太太去医院做定期检查,所以自己带着去了。”
“我们得快一点,不然老太太可能要午睡,又是白跑一趟。”曾咏珊看一眼手表,“吃好了吗?”
“马上。”祝晴拿着勺子,迅速扒完最后一口饭,“咕嘟咕嘟”将甘蔗水喝完,“走!”
曾咏珊捂着嘴巴笑出声。
“这么好吃呀!”她也加快脚步,“就在前面,门卫阿伯都认得我了,不用登记。”
方颂声出手阔绰,专门为李子瑶买下这套公寓,登记她的名字,装修也完全依照她的喜好,唯一的要求是,婚后他们必须带着他母亲同住。
李子瑶和未来家婆相处不来,想着能拖一天就拖一天,仍旧住在出租屋里。
“笃笃笃——”
祝晴和曾咏珊敲门后,就站在门外等待,没过多久,保姆打开房门。
屋里传来脚步声,方雅韵出来,惊讶道:“两位madam,你们怎么又来了?”
方雅韵昨天陪奶奶看完医生回来,就听保姆说,警方来过。
这件案子,从案发到现在,不过几天的时间,她慢慢从悲伤中走出。
“毕竟要照顾奶奶。”方雅韵说,“我不能先倒下。”
她说,这两天自己暂住在这里,陪着奶奶。
客厅宽敞,整洁舒适,方雅韵请两位警官坐下,让保姆沏茶。
“这是爸爸和李子瑶用来结婚的房子,我以前还以为,自己不会常来。”
“说实话,如果不是为了奶奶……”
“我怕奶奶要出门,不小心听见隔壁邻居的风言风语就不好了。留在她身边,我能安心一些。”
说话间,保姆已经端来两杯茶水,方雅韵朝着茶几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放下。
“李子瑶那边,查得怎么样了?”她问。
在和受害者家属的沟通上,曾咏珊要比祝晴有经验。
她和方雅韵说着案情,而祝晴的目光,则不动声色地打量这间新婚套房。
餐桌上,几盒精致的喜饼礼盒还未拆封,堆叠在角落,烫金喜帖静静躺在旁边。客厅已经布置好,双喜剪纸端正地贴在客厅的各个角落,连吊灯上都缠着细细的红绸带,处处洋溢着新婚筹备的喜气。
祝晴站起来,在客厅踱步。电视机旁边的装饰柜上,几个相框整齐排列着,其中有之前印在请柬上的素描手绘肖像,以及几张新人的婚纱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