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放小朋友不得了,学会装可怜,小小一只的背影,寂寥地独自坐回到工位啃菠萝派。
像极了孤独老人。
祝晴当场卡壳。
放放伤心了吗?听说小朋友的心灵最脆弱,如果一不小心伤害到他,也许孩子会在深夜的儿童房里默默哭泣。
她抬手扯了扯小孩的衣角。
“我不是这个意思。”
“别误会。”
“明白的。”少爷仔侧过头,望向窗外,幽幽叹息:“不用管我,我自己静一下就好。”
放放小朋友在用成熟的大人方式解决问题。
直到“唰唰唰”的书写声由后响起,他不敢置信地转过头。
让晴仔别管他,她就真的不管,还是这么无情。
祝晴不知道放放小朋友的脑回路又转到了哪里。
反正,她自己是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到案件中。
刚才用铅笔拓印出的字迹,有的模糊难辨,有的清晰可读,祝晴全神贯注地抄写下来,试图还原死者留下的只言片语。
她纤细手腕上那串稚气的彩色塑料手链,随着书写的动作轻轻晃动,笔尖却始终稳健有力。
盛放咬一口酥脆的菠萝派,嚼嚼嚼——
我们晴仔不愧是专业madam!
祝晴抄下来的这一页纸,少说有三百余字,其中多处留白,是难以辨认的字迹。但是,她并没有随意填补上去。
和之前小心翼翼的抱怨不同,这次死者的笔触充满愤怒。虽然没有写明具体缘由,但字里行间都指向最后一句话的结论。
“他要杀我。”
这样激烈的控诉,究竟是为什么?
“拼拼图啦。”盛放说。
“什么?”
放放趴在工位上,晶亮的眸子盯着这一页日记。
晴仔就好像在玩制作拼图的游戏,那些空白处都是待填补的图块。只有当每一块“拼图”都归位时,线索才能完整呈现。
“也许到了那时候……”祝晴若有所思,“真相也会浮现?”
担心合上日记本会加速纸张压痕复原,因此,祝晴特意将本子摊开放置。
曾咏珊、梁sir和豪仔负责带人回来问话,莫振邦频繁出入办公室,鞋跟踩踏地面的声响急促有力。显然,他同样焦灼。
其余同事仍在讨论这页日记的内容。
“他想杀我……这个‘他’,指的应该不是吹水辉。”
“肯定不是,不然她父母何必要撕走这一页?”
“临死之前,写下‘他’想杀我,这个‘他’,九成九就是凶手咯——”
莫振邦从打印室折返,手中攥着份文件。
“祝晴,下去看看怎么回事,怎么还没到?”
“Yes,Sir!”
这一声主动卖乖的小奶音,自然不是祝晴发出的。
PC8888的小手抵在太阳穴旁,立正领命,拽着外甥女风风火火冲下楼。
他吃好多,早就想下楼消食了。
警署大楼后院的露天停车场,停着不少车辆。
比起私家车和公务用车以外,更吸引盛放小朋友目光的,是整排整排的警用摩托车。
“晴仔晴仔!是警察电单车!”
“电视上演过,交通部的师兄师姐都骑铁马!”
盛放凑到一辆交通摩托前。
他小手摸了摸油门,身体往左歪,模仿车身倾斜过弯。
光是向左歪不够,还得向右歪,放放小朋友的身体彻底向右斜,仿佛自己穿梭窄巷,一个甩尾漂移出了巷子,直接逼停疑犯。
只是转一转把手,还不够过瘾。
盛放眼巴巴地看着外甥女:“晴仔,我可不可以——”
“回来了!”祝晴看见驶入警署大楼的警车。
他们到了。
看着祝晴加快脚步迎上去的身影,盛放小朋友踮着脚尖,整个人趴在沉重的摩托车上。
“小鬼。”
放放沮丧抬头,谁这么没眼色?
不知道小少爷不爱听吗?
正值下班时分,程医生握着车钥匙走来,恰好看见熟悉的小朋友抱着警用摩托不放。
车身很重,盛放踮着脚趴在上面,这个姿势极易失去平衡,如果被倒下的摩托压住,估计会变成小肉饼。
程星朗扶住车身:“危险。”
有人帮忙撑着摩托,盛放愈发肆无忌惮,一点劲儿都不使,彻底挂在摩托车上。
“……”程星朗笑道,“小心我告状。”
盛放回头看一眼,仍旧挂得安稳:“Madam很忙哦。”
祝晴那边,正处理游敏敏案的相关事宜。
游敏敏的父母被带回警署协助调查,两位低着头,想要说什么,却被提醒等到正式录口供时再慢慢说。
“莫sir已经安排好问话室了。”祝晴说。
“那就赶紧开始吧。”豪仔催促,“天都快黑了,别又熬到三更半夜。”
祝晴让小朋友跟上,这才注意到程医生在场。
而放放小朋友的眼睛已经亮成电灯泡。
“真的吗?你会骑吗?”
“你有电单车车牌呀!”
“我们现在就去兜风好不好?”
程医生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我还有事。”
祝晴还望着他们的方向,忽地肩膀被拍了一下。
梁奇凯手中拿着一个儿童商店的购物袋。
“刚才路过铜锣湾,他们去买盒饭,我正好看到儿童商店。”
“听小朋友说,你们晚上要去买夜光星星,顺便给你们带回来了。”
梁sir的顺便帮祝晴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那一页被撕走的日记,是重要线索,也不知道他们全组人为了这个发现要加班到几点……她不想让放放失望——
“谢谢。”祝晴摸向口袋,“我给你钱。”
梁奇凯注意到,她看见夜光星星贴纸时,眸光亮了一下。
清澈晶莹。
但是下一秒,她把钱塞到他手中。
“不用——”梁sir还想推辞,但是祝晴已经转身去催促盛放。
祝晴不知道夜光星星贴纸的价格,袋子里也没有购物小票。
但是她的小富翁舅舅之前说过,多给一些总是没错的。
现在,小富翁正缠着程星朗,不知道在软磨硬泡什么。
“你什么时候才有空?”
“我们再约哦,程医生!”
这是祝晴第一次听放放小朋友用上这个一本正经的称呼。
他嘴角往下弯,黑葡萄一般的眼睛眨呀眨,虽然不至于水汪汪,但也已经可爱到让人难以拒绝。
果然,连程医生都破功。
“等我有空call你?”
放放小朋友迅速点头:“call我啊!”
被晴仔拉走时,盛放又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不严谨,回头在耳朵边比划一个接电话的手势。
“call我外甥女啊!”
……
在相邻的两件审讯室里,游敏敏的父母分别接受着问讯。
祝晴仍清晰记得,第一次见到游敏敏的母亲,是在西环尾角街。
她瘫坐在纸扎铺门前痛哭,头顶悬着店门上那张褪色的讣告。当时游母早就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忌讳,女儿死去的噩耗将她彻底击垮。
“敏敏从小就是个乖孩子,不管你们问我几次,我都还是这么说。”
“那时候,我们两公婆工作都很忙,特别是敏敏爸爸,经常要出差。”
“一康小时候身体弱,如今波波就是随了他父亲,经常生病。”
或许是警局环境带来的压迫感,游母有些紧张,供述毫无条理。
她向两位警官解释,年轻时他们公婆忙于生计,无暇照顾两个孩子。本该将年幼的女儿带在身边,但是儿子体弱多病,需要频繁就医,担心老人应付不来,只能把儿子带在身边照料。
“敏敏是爷爷奶奶带大的。那时候,我们一年回来一次,只要回家,就会把所有时间用在陪伴女儿上。”
“起初没什么异常……但是慢慢地,我们发现老人的教育方式有问题。敏敏变得过分安静、内向,不单单是小女孩的文静,更像是在埋怨我们。”
“她总是把我们往坏处想,可能是老人在带孩子的时候,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你们年轻人可能不懂——有些老人总爱对孩子说‘爸爸妈妈不要你了’这样的话。我知道,不应该责怪她爷爷奶奶,可确实因为这样,敏敏和我们生疏了许多。”
辛苦打拼这么多年,非但没有赚到钱,还把女儿养成这样,游敏敏的父母很愧疚。所以在敏敏十岁那年,他们将她接回自己身边。
有时候游敏敏的父母也会困惑,女儿的性格究竟是因为成长变化而养成,还是天生的?
将她接回家后,他们与女儿的相处总是小心翼翼。明明都是生活琐事,然而在过度敏感的游敏敏眼里,却成了天大的委屈。
豪仔低头记录供词,抬眸看了游母一眼。他可以理解游母的想法,因为关于这一点,他早就察觉异样。
游敏敏似乎天生具备着曲解他人善意的能力。嫂子送的连衣裙和口红,她认定是人家不要的,父母让侄子在浴桶玩水,她竟然和两岁孩子置气,甚至唱片行同事阿柔好心提醒她提防吹水辉,她转头就告诉他,还讽刺阿柔的男友又好到哪去?
这样的事,不止发生过一次。
日记本里细碎片段构成的,是游敏敏的日常,类似的情况屡见不鲜。
“其实我偷偷看过敏敏的日记。”游母局促地承认,“我知道这孩子心思重,从不肯跟我们说心里话,但是越看越心寒……我们总觉得她好乖,可其实她把责备多疑都藏在日记本里。”
“无论我们多疼她,她永远觉得我们待她不好。”
“我经常和一康开玩笑,说生他还不如生块叉烧——但是这样的话,我从来不敢对敏敏说,她会当真的。”
“所以你们撕走的那页日记,写的是游敏敏和她哥哥的矛盾?”祝晴问。
游母点点头:“她写得太过分了,所以我们……”
……
此时另一间问话室里,游父从口袋掏出那页日记。
“我们回家拿证件时,和往常一样,偷偷看了她写的日记。”
“这页写得太可怕了……所以我们趁当时的阿sir不注意,偷偷撕下来带回家。”
“但这毕竟是敏敏留下的遗物,人已经不在了,也算是个念想,我们不舍得烧掉。”
游父回忆,在案发前三天,游敏敏和游一康发生激烈争吵。
起因是,游敏敏来大哥家里吃饭,偷偷翻看他书房里的信件和收据。游一康发现后,严厉地斥责了她。
“她从小就是这样,小时候哥哥帮她修自行车,她摔倒后就认定是哥哥故意弄松了链条。”
“全家都给波波买过玩具,只有敏敏没有……那天波波过生日,一康多买了一份,对孩子说是姑姑送的……没想到她觉得,是哥哥嫂子故意让她难堪。”
“其实一康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他也知道,小时候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原因,害得妹妹不能跟着我们一起生活,所以一直在包容她。直到那天,她又疑神疑鬼翻收据,一康终于忍无可忍。”
游父说,那天的争吵异常激烈,素来隐忍的游敏敏歇斯底里地,控诉着全家人。
尤其是她的哥哥。
曾咏珊插话:“因为当天她刚和谢栋辉‘分手’。”
游父怔了怔。
他摇头道:“我不知道,敏敏从来不跟我们说这些……是她大哥心疼她,那天去唱片行给她送小时候最爱吃的白糖糕,正好撞见他们在一起。其实一康真的很疼敏敏,可是她从不相信。”
“敏敏说话,总是很夸张。兄妹吵架是正常的,她却捂着耳朵尖叫,说哥哥要杀她。”
“怎么可能杀她?她情绪崩溃,说的是气话。”
“当时波波都吓哭了,阿秋——就是我儿媳,赶紧抱着波波下楼,直到敏敏回去之后,他们母子才敢回家。”
游父说,他们也不知道,女儿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撕走日记,并不是为了包庇“凶手”,他和妻子只是想要保护这个家庭而已。
“我们拿走日记,是怕你们误会。”游父声音沙哑,“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了……”
……
经鉴证科专业比对,被撕走的那页日记,不管是从纸张纤维、墨水成分、还是书写压痕特征来看,都和游敏敏的日记本完全吻合。
“死者父母的供词也高度一致。”
“游敏敏在日记中控诉游一康,但在父母眼中只是兄妹争执,担心会引起警方的过度关注,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撕下了那一页日记。”
“其实可以理解,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嘛——”
莫振邦沉吟片刻:“继续深入调查,但要保持低调,先撬开死者哥哥的不在场证明。”
“对了,DNA样本采集了吗?”
这一晚,整个警署里最清闲的,就只有盛放小朋友。
他从CID办公室,转到警署x餐厅,再转到值班室……祝晴提议让萍姨接他回家,小不点却不愿意,趴在工位上,歪着头,小手在空白的笔录纸上涂涂画画。
这一张笔录纸,是黎叔给他的,小孩视若珍宝,准备等明天上幼稚园时,亲自审问那两个为积木打架的小同学。
“吹水辉的嫌疑排除了。”
“案发时他在鸭寮街卖碟片,少说有十几个目击证人。”
扣留不满四十八小时,莫振邦直接下令放人。
听楼下值班警员描述,刚才吹水辉沿着楼梯间下去时,一不小心摔下去,脸着地,起来磕掉了半颗牙齿。
“吓破胆了?活该。”
“估计他是真怕了‘水鬼索命’,心虚得很。”
“怕?如果不是电台闹大,他连游敏敏叫什么都能忘记。”
有人一声叹息:“最多消停两个月,照样花天酒地,这事就像没发生过……”
而逝去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警员们陷入短暂的沉默,心头涌动着复杂情绪。
直到莫sir用红笔在白板上圈住游一康的照片。
“所以目前嫌疑最大的,还是死者的哥哥。”
“案发前三天,他和死者爆发冲突,死者甚至在日记本里写下‘他要杀我’这样激烈极端的字眼。”
“案发当天,游一康直到凌晨一点才现身,一身的酒气。”
黎叔冷笑一声,模仿他的语气:“陪客户喝酒应酬……哪家酒吧?记不清了!客户在哪?出国了!”
莫振邦站在白板前,思索良久。
“继续追查,兰桂坊才多大?如果真不是游一康干的,我就不信他喝了一晚上的酒,连个时间证人都找不出来。”
“另外催一下鉴证科,尽早比对酒瓶瓶口的DNA。”
大家都好累,一时没有接话。
会议室外,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传来,帮他们回答。
“Yes,Sir!”
……
豪仔的口头禅,是“上吊也要喘口气”。
如今这句话,被盛放小朋友用来提醒重案B组警员收工回家。
奶呼呼的一个小孩子说出这句话,逗得大家忍不住笑出声。莫sir也笑了,看一眼墙上的时钟,松口催大家赶紧回去,目前看来,案子一时半刻是查不出最终结果的,每一个线索,都是慢慢推进,需要时间。
“我去兰桂坊附近看看。”梁奇凯说,“反正我住得近,顺路去转一下,碰碰运气。”
“咏珊要不要一起去?”豪仔知道曾咏珊的心思,给她创造机会,“反正还早。”
曾咏珊犹豫片刻,视线掠过祝晴工位上的夜光星星贴纸。
“我?”她勉强笑了一下,“不去了,今天有点累。”
放放小朋友放学到现在,一直待在警署,一点困倦的意思都没有。
他和一群唉声叹气的CID同僚同时走出油麻地警署大楼,最后一节台阶,还是蹦下去的。
“对了!”豪仔突然问,“你的书包是不是落在警署?”
有那么一瞬间,崽崽跳跃的小身影好像呆呆地定格住了。
他转过身,淡定道:“是吗?”
“……”祝晴忙到脑子忘记转,凭本能看穿舅舅的小心思,“盛放,你故意的?”
放放小朋友咧了咧嘴角:“我回去拿就好啦。”
他继续蹦蹦跳跳,一节一节台阶地上。
经过豪仔身边时,宝宝天真的眼底仿佛写着两个字——
多嘴。
豪仔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盛家小少爷点点头,说的就是他!
放sir仿佛天生为油麻地警署而生,这个点了,他独自上楼一点都不害怕。
再到后来,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他还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知道是你,不要鬼鬼祟祟。”
盛放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外甥女的脚步声,化成灰他都认得啦!
“脚步怎么化成灰?”
少爷仔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