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兆麟和盛放小朋友差点成为忘年兄弟。
翁兆麟升到现在这职位,并没有那么容易,不知道熬了多少个夜,也不知道受了多少罪。警署那帮人却都觉得,他只需要梳好油头、打好领带,在媒体前露个笑脸就够了。
只有这位盛家小少爷会盯着他发青的眼下,提醒他注意休息。
一些不被理解的苦闷,居然会被一个小孩看穿。如今这小孩需要帮忙,他当然也是义不容辞。
“我去?”祝晴指着自己的鼻子。
“难道我去?”翁兆麟严厉的目光扫过她,注意到大家都看着自己,猛地拍向身旁工位。
“看戏呢?”
“知不知道这是第几天了?”
“还没有锁定嫌疑人?到底有没有好好排查死者的社会关系?”
“都盯着我干什么?我脸上写着线索?”
大家都挨骂了,办公室里空气凝固。
放放小朋友和翁兆麟对视时,得到了他此时此刻唯一一个好脸色。
下属们都已经习惯翁sir的雷霆怒火,萍姨被吓得不轻,快要耳鸣。
“少爷仔,大家都忙着查案,我们也该去赶校车了。”萍姨弯下腰,整理他的小领结。
盛放配合地点点头,走之前还和大家打招呼道别。
警署这帮同僚看着他的眼神,完全不一样了。
这小孩——连最难缠的翁sir都为他破例,还有什么是他搞定不了的吗?
孩子的背影小小的,渐行渐远,变作一个黑点。
突然,黑点又变大,他转身回头冲刺,跑回祝晴身边。
小舅舅不能忘记自己此行的重要目的。
他是给晴仔送手链来的!
“给你。”
祝晴的手心被塞了一串珠子,她低头一看,五颜六色的塑料串珠,还闪闪亮亮。
“戴上哦——”盛放塞完就跑,边跑边说,“保平安的!”
这串塑料手链,被祝晴握在手里。
看得出来,小朋友精心搭配过珠子的颜色,每一个颜色都不会重叠在一起,由浅至深的过度,童真又可爱。
她抿着唇想笑,研究着怎样戴上它。
与此同时,盛放的小短腿已经跨出警署大楼。
萍姨说:“少爷仔,你真了不起——那个高级督察,居然愿意听你的?”
盛放神秘地摆摆手:“小case。”
三岁宝宝可没什么心眼子。
他和兆麟成为朋友,当然是因为他们真的可以互相理解啦!
兆麟理解没有人接他放学,同意晴仔提前收工……
至于他,当然深知身居高处的人承受了多少压力。
毕竟,他将来也会是高级督察,和阿John很有共同语言的。
……
祝晴人生中的第一件首饰,就是小舅舅送给她的护身手链。
塑料手链的存在感。让她不太习惯,不自觉转动手腕。
但是,每当眸光低垂,视线落在这串盛满了放放心意的手链上,她总会停下动作,用指腹轻轻摩挲这串可爱的小珠子。
在这一行干久了的前辈,总是很神通广大。之前祝晴就见识到,莫振邦不是找线人查当年盛家司机在黄大仙屋村的那起失火案,就是联系到曾经采访过方雅韵的记者,拿到线索……
而现在,黎叔也大显神通,往工位上拍了一张地址。
死者游敏敏的“男友”谢栋辉,就窝在这里。
如今组里的后生女学会开车,开着公务车出现场,车技又快又稳。
黎叔闭着眼靠坐在副驾驶小憩,揉了揉太阳穴。
“到现在还是毫无进展,真是头疼。”
祝晴:“希望谢栋辉那里能有新发现。”
就像唱片行那位女店员说的,谢栋辉确实是个不安分的人。最近他又躲了起来,和一个背景复杂的女人同居。警方找到他们的住处,是老旧唐楼里的劏房,敲了很久的门,才有人出来。
房门一打开,屋里黑漆漆的,连扇窗户都没有,一张铁架床占了大部分空间,脏衣服堆在床头,狭小出租屋里弥漫着盒饭的气味。
一个女人倚在门框上,抬了抬眉:“一看就是madam咯,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事?”
她停顿片刻,回头拖长了音,戏谑道:“鬼来电?”
谢栋辉似乎早就料到警方会登门,嘴角挂着吊儿郎当的笑,让他们稍等片刻,自己套上衣服就来。
黎叔和祝晴站在楼道等待,过了一会儿,吹水辉换上皱巴巴的花衬衫、牛仔裤出来,一头长发油腻腻地扎在脑后,碎发耷拉在额前。
两位警察催促时,吹水辉故意慢吞吞系衬衫扣子:“不用这么急吧?我又不会跑路。”
……
油麻地警署审讯室内,刺眼的灯光落在谢栋辉脸上。
他下意识眯起眼,用手挡住光线,翘着二郎腿,语气轻挑。
“阿sir、madam……”吹水辉开门见山,“那个女人的事,跟我没关系。”
“你们不会真以为我跟那个傻女是拍拖吧?”
谢栋辉和游敏敏是在她工作的那间唱片行相识的。当时,他被老板雇去搬货,每次进唱片行,只要店里飘着苦情歌的旋律,他就知道,一定是那个永远低着头的女孩播的。
谢栋辉便有意无意地接近她,在她理货时,用手“不经意”拂过她的手腕。这时,女孩就会红着耳朵,赶紧缩回手。
“你们也不用说我油嘴滑舌,花言巧语哄着人家,其实一开始,都只是玩玩而已——我连一成功力都没拿出来,谁知道她一下子就上钩了?“
“真是个老实人,只是被摸一摸手腕,居然都会脸红。”
祝晴冷声道:“所以你就挑这样的老实人下手?”
“Madam,调戏两句也犯法?是她自己当真了。”
“后来,她居然带了盒自己做的曲奇饼过来。她说——”谢栋辉歪坐在审讯椅上,突然捏着嗓子模仿女声,“辉哥,不知道好不好吃……如果不喜欢的话,你就丢掉吧。”
他模仿得太像了,眼神唯唯诺诺,就连这番话的尾音,都与广播连线时游敏敏的声音如出一辙。
“我全都吃了,不甜不咸的,难吃得要命,真是难为人。”
“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这么难吃,也敢送人。
黎叔:“然后你就开始‘借钱’?”
“她自己愿意给的嘛。”谢栋辉歪着嘴笑,肩膀夸张地耸起,“她说知道我最近手头紧,让我先拿去用……为了多谢她,我在路边随便采一朵野花,结果她当成宝贝。”
“喂,免费的花,她居然带回家!还说自己特意买了一个花瓶,插了起来。”
“后来就更可笑了……没想到,她还真以为我们在拍拖,整天死缠烂打,跟在我后面,我说什么她都信。”
谢栋辉说,他给她配了自己家的钥匙。
从那以后,游敏敏经常上去给他整理屋子,洗衣服做饭。
“免费的保姆,不要白不要。”
而讽刺的是,他甚至没有记清游敏敏的名字,还以为叫什么“雯雯”、“丽丽”……直到电台灵异广播的事传得人尽皆知,谢栋辉才知道她死了,真正记住她的全名。
当被问到案发当天的事时,他说:“那天我和阿强、阿金他们,在鸭寮街支了个折叠桌卖碟,两大箱的CD,街坊都见到啦,不信你们去查。”
“你和死者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最后一次?就是几天前,她来我家收衣服。应该是——”他掐着手指数了数,“上个礼拜的事。”
谢栋辉的口供,与唱片行女店员所说是对得上的。
那是案发前三天的事,游敏敏上班前去他家,帮他把前一天晒在唐楼天台的衣服收回来,将衣服叠好放进柜子里时,无意间发现边上抽屉里的借条。
“她知道我跟人借钱,说什么利滚利……真是操多余的心,她又不是我什么人。”
那天晚上,谢栋辉当场翻脸,把钥匙抢了回来,说了一些难听的话,警告她不要再纠缠。
游敏敏哭着跑走,当天向唱片行请假,第二天再去上班,哭得眼睛又红又肿。
谢栋辉口中的死者,极度缺爱、自卑。
提起她,他事不关己,语气中只剩轻蔑。
“说实话,这种女人最没意思。长得一般,性格又闷,带她出街我都觉得失礼。”
“整个人阴阴沉沉的,要不是看她好骗,谁愿意理她?”
“如果薪水很高,我倒是可以哄哄她……但她就只是唱片行一个店员而已,能赚多少钱?”
谢栋辉双手撑在审讯桌上,抖着腿:“话又说回来了,你们的意思是,她不是被水鬼索命?”
这不是吹水辉第一次进出警署,熟悉警方的流程。
“我都不知道她家在哪里。”吹水辉说,“她爸妈随时回来,真要跟她回去,不小心碰到他们怎么办?我可没想过和她见家长。”
吹水辉知道,这事情必须一口气解释清楚,否则接下来警方还得三番两次地带自己回来“协助调查”。
“阿sir,这种痴情女最麻烦了。我躲着她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再去找她?”
“甩了就甩了,如果不提,我早就把她忘了。就算真要纠缠,也是她纠缠我——”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心虚了?”祝晴突然倾身,“别怕,她今晚会亲自来问你。”
话音落下,她抬了抬眼,视线越过他的肩膀:“已经来了。”
审讯室的灯光突然闪烁。
实在是这位madam看起来太冷静,这样的语气反倒显得真实。
吹水辉感觉手臂和后颈的汗毛瞬间就竖了起来。
他撞翻椅子后退,整个人绷得笔直,嗓子干涩:“不要胡说,那个八婆变水鬼关我什么事!”
“坐下!”黎叔猛地拍桌,厉声呵斥道。
审讯椅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谢栋辉被按回座位。
按规定,他还要被扣留多久?吹水辉刚要问,两位警官已经起身离开。
“砰”一声,审讯室的门被关上,他独自一人,想起madam临走时说的话——
“你猜,她今晚会先扯你的左脚,还是右脚?”
这番话,仿佛回荡在审讯室,反复敲击他的耳膜。
吹水辉回头往后看,冷汗浸湿全身,花衬衫贴在了后背上。
……
午饭前,祝晴和几个同事再次来到案发现场。
西环尾角街十七号已经被封锁,楼下的纸扎铺仍旧关着门,听说纸扎铺老板上个月在店里猝死,子女办完丧事后再没回来过,这间铺子一直没有人接手。
原本就寂静的街,现在更是冷清,连脚步声都显得突兀。
曾咏珊总是要感性一些,轻轻叹气:“这房子以后恐怕没人住了。”
她继续道:“死者的父母昨天回来拿证件,连多待一分钟都不愿意。”
案发当晚,死者父母在楼下台阶上痛哭到失声的画面仍历历在目。昨天,他们回来拿一些证件,离开得太快了,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在这间充满女儿气息的屋子里彻底崩溃。
黎叔用钥匙打开房门。
他们走进死者游敏敏的房间。
梳妆台上,放着几本杂志、一盒用剩的发卡,和用到见底的润肤霜。
拉开抽屉,除了一些零零碎碎的杂物以外,还有一张中学毕业照。
女孩戴着厚重的黑框眼镜,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相框上已经落了灰尘。
“这是日记吗?”曾咏珊忽地伸手,取出一本本子。
翻开日记本的第一页,夹着一朵干枯的小花。
这就是吹水辉在笔录里提及的,路边随手摘来送给死者的小花。
曾咏珊垂着眼,看着日记本上的字迹。
“阿嫂又嫌我冲凉太久。”
“她说,我的屋够位置,以后可以借波波放玩具。她只是想‘借’屋吗?”
“今日阿嫂买了两支唇膏,颜色不合适的那支,她居然送给我。但是我这么黑……难道就合适吗?她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垃圾桶。”
据游敏敏的父母所说,她大哥刚结婚时,一大家子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后来实在拥挤,小家庭才搬了出去。
这日记并不是每天都记录心情,日期断断续续的。
前半部分,写下大多是生活中这样的琐事。她似乎从不会与家人起正面冲突,藏在日记本中的抱怨,显得细碎又不起眼。
再往后,哥哥嫂子带着小侄子搬走了。
日记本继续翻下去,字里行间里出现久违的雀跃。
“唱片行的辉哥帮我搬货,最高架子上的货,他一抬手就取了下楼。我说谢谢,他只是笑一笑,身上有很淡的古龙水味道,不知道是什么品牌,很好闻。”
“辉哥夸我的耳环很可爱。”
“今天帮辉哥缝好衬衫的纽扣,针脚歪歪扭扭的,他摸我的头……”
不知怎的,警员们的视线再次投向桌角的毕业照。
这也许是游敏敏生前少有的照片,站在最后一排,微微扬起下巴,显然是踮起了脚尖,才露出整张脸。
游敏敏努力地扬起嘴角,微笑僵硬。
镜头根本没有对准她的脸。
祝晴轻轻合上日记本:“这个——带回去吧?”
……
下午两点,祝晴和曾咏珊一起来到死者哥嫂租住的旧楼单位。
门外时,游太太正抱着孩子,她应该正准备出门,穿戴整齐,一身玫红色的衬衫,衬得她皮肤更白。
他们的儿子今年两岁,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窝在妈咪怀里,小手伸长去够madam手腕的彩色珠子。
祝晴收回手。
这可是她小舅舅给的。
“阿康。”游太太朝着卫生间喊,“警察来了,又为敏敏的事。”
厨房里传来响声,没过多久,游父和游母也出来了。
这两天家里出了事,游敏敏的大哥向公司请假。
此时他从卫生间出来,接过太太怀里的儿子,一大家子人堵在门口,原本不算小的房子都变得逼仄起来。
曾咏珊忽然理解了死者游敏敏日记本里的失落。
当大哥、阿嫂、侄子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像是紧密无间的一家人,她再次被忽略了。
当听说警方是来找自己,游太太显然很意外:“找我?”
她将两位女警请进自己的卧室里。
墙上挂着婚纱照,游先生西装笔挺,游太太的妆容则比现在精致漂亮许多。
“拍拖的时候,我没想到,他们家这么多的事。”
“其实我也不想说难听的话……但是敏敏真的好古怪。”
“去年我送她一件碎花裙,她看过吊牌之后居然问我,是不是我穿过之后不喜欢才送给她?”
“我一片好心!正常人根本不可能这么问吧?”
游一康抱着儿子倚在门边:“敏敏心细敏感,跟她解释过就好了。人死为大,你以前数落她也就算了,现在——”
“Madam问你还是问我?”游太太皱着眉,起身将房门甩上。
“砰”一声重响,连墙上的婚纱照都被震得微微倾斜。
“碎花裙是全新的,我送她的礼物,而且不便宜,连吊牌都还在。”
“说句不好听的,她的心理这么阴暗,整天疑神疑鬼,被水鬼缠身也不出奇。”
游太太话音落下,还带着怒意,说道:“我本来还特意买了个和碎花裙同色系的发卡,准备等她换上裙子时给她戴上。”
她转身打开床头柜抽屉,拿出一个丝绒小盒子,按到madam手中。
曾咏珊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枚坠着珍珠的淡紫色发卡。
“反正,我确实和她处得不太好。”
“不过也没必要闹得不愉快,大不了少来往就行了……所以我们一家人搬出去了,后来两位老人来照顾小孩,来来回回麻烦,就暂时住下了。孩子小,正是需要帮忙的时候。”
游太太疲惫地按压自己的眉心。
她的先生游一康再次打开门,抱着孩子进来:“阿秋,你说话不要太过分,妈在厨房都听得见。”
游太太冷笑一声:“既要照顾你妈的感受,又要照顾你妹妹的感受……谁来照顾我的感受?”
祝晴完成笔录,笔尖在最后一个句点停顿,问道:“温小姐,周二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你在哪里?”
“孩子睡着,我也睡了。后来爸妈接到电话,说敏敏出事,吵醒了我。”游太太说着,眉心拧起,声音抬高,“难道你们怀疑我?”
她不敢置信地站起来。
“你们的意思是,我杀了敏敏?”她既愤怒,又委屈,眼圈骤然发红,“就他们家事多!我才懒得和他家里人牵扯不清!”
曾咏珊温声道:“温小姐,只是例行流程而已。”
“先到这里吧,如果有什么需要补充的,随时联系我们。”
游一康抱着孩子,送客至玄关。
厨房里,没有任何响声,显然两位老人正侧耳听着。
他们的孩子波波扭着身子,伸手嚷着要妈妈抱。
游太太情绪不高,没有理会儿子,直接转头回了屋。
只是这一次,她像是筋疲力尽,关门声轻了许多。
游一康神情无奈,抱着儿子轻轻地拍:“妈咪累,让她休息一会好不好?”
这位游先生安抚着孩子,熟练颠了颠臂弯,波波立即安静下来。
看得出来,这是个经常照顾孩子的父亲。
游一康一路哄着小孩,站在门口:“辛苦两位madam了。”
临走前,祝晴停下脚步往屋里多看一眼。
忽地,视线在他儿子的鞋子上顿住。
小孩刚学会走路没几个月,在室内也穿着学步鞋。
祝晴听萍姨说过,这么小的孩子,很少穿系带鞋,大多是魔术贴设计。
她的目光扫过波波,他身上的衣服,搭配着同色系的小袜子。
看来,游太太打扮儿子很讲究,鞋子是精心挑选的款式。
祝晴注视着那双鞋子许久。
鞋带绑的,是利落的反手双环结。
和死者游敏敏手腕、脚踝上的尼龙绳绑法一样。
“游先生,案发时,也就是周二晚上九点至十一点之间,你在哪里?”祝晴问。
这个问题,当时警方问过。